饮马醉山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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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力卷狂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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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山烽火台那三道冲天的狼烟,仿佛三柄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北周主将尉迟雄的眼球上。方才南谕援军信号断绝所带来的狂喜,瞬间被一股刺骨的冰寒取代。他猛地勒住躁动的战马,喉结上下滚动,死死盯着西方那烟尘弥漫的地平线,一个名字如同毒蛇般钻进他的脑海,带来近乎窒息的恐惧。

“古……星河?!”他失声低吼,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这个名字在北周军中,尤其是他们这些曾与凉王在北境血战过的将领耳中,分量太重了!那是鬼谷的传人,是能以山川为棋、兵甲为子的怪物!他不是离开了吗?怎么会在此地?!还带了一支兵马?!

“将军!西面!西面有动静!”了望兵带着哭腔的嘶喊证实了尉迟雄最坏的猜想。

西方,暮色沉沉,戈壁苍茫。起初只是隐约的地平线在扭曲,如同水波荡漾。紧接着,闷雷般的声响滚滚而来,并非鼓角,而是无数铁蹄踏碎大地的轰鸣!这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响,带着毁天灭地的气势,压过了镇北城下所有的厮杀与哀嚎。大地在呻吟,在颤抖!

一道黑色的潮线,骤然撕裂了昏黄的暮霭,出现在所有人的视野尽头。那不是潮水,是钢铁的洪流!是沉默的死亡!八千身披重甲的精锐步卒,在沉浑如山的战鼓节奏中,踏着整齐划一、令大地为之律动的步伐,如同移动的钢铁丛林,沉默而坚定地碾压而来。他们的甲胄在最后的夕照下反射着冰冷的光,长枪如林,森然刺向血色天空。一面巨大的玄色帅旗在队列中央猎猎招展,旗上星辰古剑的图腾,正是镇北城头那面旗帜的放大版!

而在步卒洪流的最前方,一支更为锐利、更为狂暴的锋芒,正以撕裂一切的速度,狂飙突进!

一千黑甲重骑!他们如同来自地狱深渊的魔影,人马皆覆重甲,只露出头盔下冰冷的眼缝。为首一骑,更是异于常人!那骑士身躯瘦小,骑乘的战马却格外高大神骏,几乎不似凡种。他上身竟只穿一件简陋的、不知何种兽皮鞣制的坎肩。他脸上涂抹着几道暗红色的油彩,眼神狂野如戈壁上的孤狼,手中倒提一柄造型狰狞、刃口布满锯齿的巨大骨刀!正是古星河从莽莽群山中带出的“野人”,也是这支军队的少主——阿骨!

“吼——!”

阿骨猛地发出一声完全不似人声的咆哮,如同远古巨兽的怒吼,瞬间压过了战场所有的喧嚣!这咆哮仿佛蕴含着某种原始的、令人灵魂颤栗的力量。他座下那匹神骏的黑色战马似乎感受到了主人的狂暴战意,四蹄腾空,速度骤然再增!

一千铁骑,以阿骨为最锋利的箭头,化作一道撕裂空气的黑色闪电,没有丝毫迂回,没有丝毫犹豫,带着一往无前、碾碎一切的狂暴气势,对准尉迟雄所在的中军大纛,笔直地、悍然撞了进去!

“拦住他!拦住那个怪物!”尉迟雄身边的亲兵统领声嘶力竭地尖叫,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而变形。

仓促组织起来的北周枪盾阵,在阿骨和他身后那支沉默铁骑面前,脆弱得如同纸糊!阿骨甚至没有挥刀格挡,他只是猛地一夹马腹,那匹神骏的战马竟硬生生腾空跃起!巨大的黑影带着呼啸的风压,凌空越过前排士兵惊恐抬起的枪尖!

轰隆!

如同陨石坠地!阿骨连人带马重重砸进了盾阵中央!巨大的冲击力让方圆数丈内的士兵如同被狂风卷起的稻草般倒飞出去,骨断筋折的脆响连成一片!阿骨手中的锯齿骨刀这才第一次挥动,动作简单、粗暴,毫无花哨。横扫!一道惨白的刀光匹练般闪过!

噗嗤!咔嚓!

挡在他正前方的三名北周重甲刀盾手,连人带盾,如同被巨斧劈中的朽木,瞬间断成数截!滚烫的鲜血和内脏碎片喷溅起数丈高!阿骨毫不停留,骨刀顺势上撩,又将一名挺枪刺来的骑兵连人带马劈成两半!鲜血将他古铜色的胸膛彻底染红,他伸出舌头舔了舔溅到唇边的血沫,眼中闪烁着更加嗜血的光芒,仿佛这才是他熟悉的盛宴!

“杀——!”阿骨再次发出非人的咆哮,骨刀指向尉迟雄的方向。

他身后的千骑如同决堤的黑色洪流,顺着阿骨撕开的巨大缺口,狂暴地涌入!他们沉默着,只有刀锋切割骨肉、马蹄践踏尸骸的可怕声响。这些骑士的武技或许不如阿骨那般狂野原始,但配合默契,冷酷高效,三人一组,如同绞肉机般在北周中军阵型里疯狂搅动、切割!他们所过之处,断肢残臂横飞,人仰马翻,硬生生在北周厚实的军阵中犁出了一条血肉模糊的死亡通道,直指核心!

尉迟雄看得肝胆俱裂。他从未见过如此野蛮、如此高效的冲锋!那为首的非人怪物,简直就是为了杀戮而生!他的亲兵营精锐,在对方铁蹄骨刀之下,竟如土鸡瓦狗!

“放箭!快放箭!射死那个领头的!”尉迟雄几乎是在尖叫。

然而,晚了!

阿骨的目标只有一个——尉迟雄!他无视了侧面射来的几支劲弩,他眼中只有尉迟雄那杆飘扬的大纛和那张惊骇欲绝的脸!

“拓跋——雄!”阿骨喉咙里滚动着野兽般的低吼,猛地一磕马腹!坐下黑马长嘶一声,四蹄发力,竟再次腾空跃起,跨越了最后十几步的距离和挡路的亲兵,如同魔神降临,直扑尉迟雄!

尉迟雄魂飞魄散,仓促间举刀格挡。

铿——!

锯齿骨刀狠狠劈在尉迟雄的佩刀上!一股沛然莫御的恐怖巨力传来,尉迟雄双臂剧痛欲折,虎口瞬间崩裂,鲜血淋漓!他赖以成名、陪伴他征战半生的精钢战刀,竟被硬生生劈出一道深深的豁口,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他整个人更是被这股巨力从马背上狠狠砸飞出去,如同断线的风筝,重重摔在数丈开外的泥泞中,五脏六腑仿佛都移了位,眼前金星乱冒,一口鲜血狂喷而出!

“将军!”亲兵们亡魂皆冒,疯狂涌上试图救援。

阿骨看都没看落地的尉迟雄,骨刀顺势下劈,将尉迟雄那匹神骏的坐骑从头到尾劈成两半!战马凄厉的悲鸣戛然而止,血雨内脏泼洒一地!他猛地抬头,布满油彩的脸上沾满碎肉和血浆,狰狞如鬼,目光扫过那些扑来的亲兵,喉咙里发出一声威胁的低吼。

仅仅这一眼,竟让那些久经沙场的精锐亲兵如同被洪荒巨兽盯上,瞬间手脚冰凉,冲锋的势头为之一滞!

就在阿骨的千骑在北周中军掀起腥风血雨、搅得天翻地覆之际,后方那沉默推进的七千铁甲步卒,终于抵达了最佳的攻击位置。

中军大旗下,古星河的身影清晰可见。他一身玄色劲装,外罩一件看似普通的青灰色布袍,面容清俊,带着几分书卷气,唯有那双深邃的眼眸,如同蕴藏着整个星空的奥秘,此刻平静无波,倒映着前方修罗炼狱般的战场。他并未披甲,只是腰间悬着一柄样式古朴的长剑。

他没有亲自冲锋陷阵,只是静静地立在那里,目光扫过混乱的北周军阵,扫过摇摇欲坠却爆发出最后怒吼的镇北城,最后定格在城头那道暗红色的身影上。萧清璃也正望向他,隔着尸山血海,隔着硝烟弥漫,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短暂交汇。无需言语,萧清璃紧绷的心弦骤然一松,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驱散了所有的冰冷与疲惫。

古星河嘴角微微勾起一个几不可察的弧度,随即收敛。他缓缓抬起右手,修长的手指在空中划出几个简洁而玄奥的轨迹,如同拨动无形的琴弦。

“变阵。”

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透过某种玄妙的方式,传入身旁几位传令官耳中。

呜——呜——呜——!

苍凉而奇特的号角声再次响起,节奏陡变,不再是先前那宣告归来的雄浑三声,而是变得急促、诡异,如同金戈摩擦,又似毒蛇吐信!

随着号令,原本如同移动山岳般正面推进的七千铁甲步卒,骤然动了起来!他们并非一拥而上,而是如同精密仪器的齿轮,迅速而有序地分散开来!

左右两翼各分出两千重甲长枪兵,沉默地加速奔跑,如同两条钢铁巨蟒,绕过正面战场,向着北周军阵的两肋凶狠地穿插过去!他们的长枪放平,枪尖闪烁着致命的寒芒,目标是切断北周军向两侧溃逃的路线!

中军后方,一千名手持劲弩、背负箭囊的弩兵迅速抢占附近几处稍高的土坡,弩机冰冷的寒芒对准了北周军阵的后方,如同一张蓄势待发的死亡之网。

剩余的三千重甲刀盾手,则随着古星河帅旗的指引,开始沉稳地向前压迫。他们的盾牌紧密相连,形成一道不断推进的钢铁壁垒,长刀从盾牌缝隙中探出,如同巨兽的獠牙,缓慢却不可阻挡地挤压着北周军正面活动的空间!

这变化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当北周士兵从阿骨千骑造成的恐怖混乱中稍稍回神,惊恐地发现,自己已经被四面八方合围而来的钢铁洪流死死困在了镇北城下这片狭窄的区域内!左右是如林的长枪阵,后方是引弦待发的强弩,正面是步步紧逼的重甲刀盾墙!头顶,是镇北城头再次爆发出震天怒吼、投下最后滚石沸油的守军!

十面埋伏!真正的绝杀之局!

“我们被包围了!”

“是鬼谷!是鬼谷的阵法!”

“逃啊!快逃!”

恐慌如同瘟疫般瞬间席卷了整个北周军阵。主帅尉迟雄生死不知,中军被那个非人怪物搅得稀烂,四面八方都是闪着寒光的兵刃和敌人狰狞的面孔……求生的本能彻底压倒了军纪和斗志。不知是谁先丢掉了沉重的盾牌和长矛,哭喊着向后逃窜。

这一下,如同点燃了火药桶!

溃逃!彻底的、无法挽回的大溃逃!

五千北周精锐,瞬间化作一群惊惶失措的羔羊,只想逃离这片被死亡阴影笼罩的屠宰场。他们互相推搡、践踏,为了争夺一条生路,甚至不惜将刀锋砍向挡在前面的同袍!惨叫声、怒骂声、骨骼碎裂声、兵器坠地声响成一片,比任何战场厮杀更加凄厉绝望。

“放箭!”古星河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主宰生死的冷酷。

嗡——!

早已蓄势待发的弩阵发出了整齐的嗡鸣。密集如雨的弩矢带着凄厉的尖啸,如同死神的镰刀,狠狠扫入溃逃人群最密集的后方!

噗噗噗噗!

血花成片成片地爆开!奔逃的人群如同被割倒的麦子,成排地倒下!这更加剧了混乱和踩踏。

左右两翼的重甲长枪兵如同两堵移动的铜墙铁壁,无情地挤压着溃军的空间。长枪如毒蛇般从盾牌缝隙中刺出,每一次突刺都带起一蓬血雨。正面的刀盾墙稳步推进,沉重的盾牌撞击,锋利的长刀劈砍,将试图冲击防线的北周士兵如同拍苍蝇般碾碎。

阿骨的千骑则如同嗅到血腥味的狼群,在混乱的战场中反复冲杀,彻底打散任何试图重新集结的抵抗力量。阿骨本人更是如同人形凶兽,挥舞着锯齿骨刀,在尸山血海中纵横驰骋,所过之处,无人生还。

镇北城的城门也在此时轰然洞开!陈武不顾亲兵阻拦,用布条将受伤的双臂死死绑在刀柄上,带领着城中最后还能拿起武器的数百军民,发出震天的怒吼,如同决堤的洪流,冲杀出来!他们的加入,成了压垮北周军的最后一根稻草。

杀戮,持续了将近四个时辰。

当最后一缕残阳沉入西边的戈壁,天地间只余下无边的黑暗和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旷野上,尸骸枕藉,层层叠叠,几乎铺满了镇北城北面的每一寸土地。破损的兵器、撕裂的旗帜、倒毙的战马……构成了一幅地狱般的景象。中军五千北周精锐,全军覆没,无一生还!此战共歼敌一万五千,剩下残兵败将阿骨正带人追杀。

冰冷的月光艰难地穿透厚重的血云,吝啬地洒下几缕惨白的光,映照着尸山血海中的镇北城。城门洞开,幸存下来的军民相互搀扶着,沉默地清理着战场,收敛着同袍的遗体。伤兵营里灯火通明,痛苦的呻吟和压抑的哭泣交织在一起,浓烈的血腥与草药味混杂,令人窒息。

城楼上,萧清璃背靠着冰冷的雉堞,身体微微颤抖。紧绷了整整一天一夜的心弦骤然松弛,带来的是排山倒海般的疲惫。暗红的劲装早已被血污和尘土染成黑褐色,几处破损,露出内里同样沾满尘土的软甲。她望着城下那片修罗场,望着那道在月光下缓缓策马而来的熟悉身影,一直强撑着的意志终于出现了一丝缝隙。

古星河在距离城楼十余步外勒住了马。他跳下马背,动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他身上的青灰色布袍也沾染了不少尘土和暗红的血点,脸上带着长途奔袭和激烈指挥后的倦色,但那双眼睛,依旧沉静如渊,倒映着城头的火光和萧清璃的身影。

他没有说话,只是快步走上城楼。石灵儿拄着巨阙,小脸苍白,虎口包扎的布条渗着血,正想开口,古星河对她轻轻摇了摇头。张雪柠提着药箱匆匆跑来,看到古星河,眼中闪过一丝欣喜,但看到他身后并无明显重伤员,又立刻将目光投向城下那片需要她的地方。

古星河走到萧清璃面前,停下脚步。两人之间隔着咫尺,空气中弥漫着硝烟、血腥和他身上淡淡的、风尘仆仆的气息。

萧清璃抬起头,月光勾勒着她沾着血污却依旧清丽绝伦的侧脸,那双曾锐利如寒星的眼眸,此刻带着血丝和深深的疲惫,还有一丝劫后余生的茫然,静静地看着他。

古星河也看着她,目光扫过她破损的衣甲,扫过她脸颊上不知何时被划破的一道浅浅血痕,扫过她紧抿的、微微发白的唇。他缓缓抬起手,似乎想拂去她鬓角沾染的一点灰烬,指尖却在即将触及时微微一顿,随即自然地落下,轻轻搭在她紧握着腰间玉佩的手上。

他的掌心温热,带着薄茧,稳稳地覆盖住她冰凉而微颤的手背。

没有言语。所有的惊心动魄,所有的生死相托,所有的担忧与期盼,尽在这无声的触碰之中传递。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从他的手心传来,驱散了萧清璃指尖的冰冷,也一点点熨平了她心头翻涌的惊涛骇浪。她紧绷的身体,终于在他的目光和掌心的温度下,缓缓地、不易察觉地松弛下来。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这片刻的宁静。陈武在两名亲兵的搀扶下,跌跌撞撞地冲上城楼。他双臂的伤口显然经过了张雪柠的紧急处理,缠着厚厚的、渗出大片暗红血迹的布条,脸色因失血过多而惨白如纸,但那双虎目却燃烧着劫后余生的激动火焰。

“少将军,少将军……你可总算回来了!”陈武的声音嘶哑,带着浓重的喘息,却洪亮得震人耳膜,饱含着狂喜与难以抑制的哽咽,“再晚一步……再晚一步,老陈我……就只能带着弟兄们在黄泉路上等你了!”

古星河转过身,看着这位伤痕累累却依旧铁骨铮铮的老将,眼中终于漾开一丝温暖而真实的笑意。他松开萧清璃的手,上前一步,用力拍了拍陈武完好的肩头,力道沉稳。

“陈将军,辛苦了。”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力量,“镇北城,还在。”

短短六个字,却让陈武这个铁打的汉子,眼眶瞬间红了。他猛地吸了吸鼻子,重重地“嗯”了一声,所有的艰险、所有的牺牲,仿佛都在这句话里得到了慰藉。

“阿骨呢?”萧清璃开口问道,声音有些沙哑,目光投向城下那片混乱的战场,搜寻着那个狂暴的身影。

“在‘打扫’战场。”古星河的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情绪,“他需要发泄。”萧清璃默然,她明白那所谓的“打扫”意味着什么。阿骨的存在,本就是一把双刃的凶器。

“哥!”张雪柠的声音带着急切传来。她快步走近,明亮的眼睛扫过古星河全身,确认没有明显伤口后,才松了口气,随即目光落在他的左臂上——那里的衣袖被划开一道口子,露出下面一道不算深、却依旧在渗血的划痕,显然是流矢或刀锋擦过。“你受伤了!快坐下,我给你包扎!”

古星河本想拒绝,但看到妹妹眼中不容置疑的关切,以及萧清璃同样投来的目光,便顺从地在旁边一块还算干净的石阶上坐下。张雪柠立刻打开药箱,动作麻利地取出干净的布条和药粉。

萧清璃也走了过来,默默地递过一方沾湿的干净布巾。古星河接过,道了声谢,用布巾擦拭着手臂伤口周围的污迹。张雪柠小心翼翼地洒上止血生肌的药粉,清凉的药性渗入皮肉,带来一丝刺痛。古星河眉头都未曾皱一下,只是当张雪柠用布条用力缠绕包扎时,他手臂上紧绷的肌肉线条才微微颤动了一下。

萧清璃的目光一直落在他手臂的伤口上,看着那略显狰狞的皮肉翻卷,看着张雪柠专注而轻柔的动作。她下意识地伸出手,似乎想帮忙按住布条,指尖却在即将触碰到他皮肤时停住了,蜷缩了一下,又缓缓收了回来。她只是静静地看着,看着他平静无波的侧脸,看着他因疲惫而微微低垂的眼睫。直到张雪柠打好最后一个结,她才仿佛松了口气,悄然移开了视线。

“好了!这几天别沾水,也别用力!听到没有!”张雪柠叮嘱道,收起药箱,又急匆匆地跑下城楼,伤兵营还有太多人在等她。

城头暂时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只有远处战场清理的号子声、伤者的呻吟和夜风的呜咽隐隐传来。古星河站起身,重新走到女墙边,望着北方那片深邃的黑暗,目光变得幽深难测。

“五千精锐尽墨……”他低声自语,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又像是在思考着更深远的东西,“尉迟雄是姬宏章的心腹爱将……北周那位皇帝,怕是要坐不住了。”

北周,天启城,紫宸殿。

沉重的蟠龙金柱支撑着高阔的殿顶,烛火通明,却驱不散弥漫在空气中的压抑和冰冷。龙椅上,北周皇帝姬宏章面沉如水,手中那份来自镇北城方向、染着血污的八百里加急军报,被他攥得咯吱作响。他正值壮年,面容刚毅,此刻额角青筋却如同虬龙般暴起,鹰隼般的锐利眼眸中燃烧着骇人的怒火,仿佛要将手中那份奏报点燃。

“废物!一群废物!”姬宏章猛地将奏报狠狠掼在御案之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玉玺镇纸都被震得跳起。“三万人!加上整整五千虎贲!配备攻城重器!竟被一座孤城,被一个不在城中的古星河,杀得片甲不留?尉迟雄是干什么吃的?!朕的军械粮饷都喂了狗吗?!”

雷霆般的咆哮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震得殿中侍立的宫女太监瑟瑟发抖,匍匐在地,大气不敢出。阶下的文武重臣们也纷纷垂首,噤若寒蝉。

“古星河……又是这个古星河!”姬宏章咬牙切齿,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冰渣,“鬼谷老儿的关门弟子!朕早该在他初露峥嵘时就将他扼杀!如今他竟敢公然现身,还带了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数千精锐?他这是要做什么?公然与我大周为敌吗?!”

他霍然起身,在御阶上来回踱步,龙袍的下摆带起凌厉的风声,目光如同择人而噬的猛虎,扫过阶下群臣:“谁?谁能告诉朕!这个古星河,他到底想干什么?!他盘踞在镇北城,收拢萧清璃那个叛国的女人,招兵买马,下一步是不是就要挥师北上了?嗯?!”

“陛下息怒!”一个清朗沉稳的声音响起。太尉沈静川出列,躬身行礼。他年约五旬,面容清癯,三缕长髯飘洒胸前,眼神深邃,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睿智与从容,在这肃杀压抑的气氛中,显得格外镇定。

“息怒?”姬宏章猛地停下脚步,锐利的目光钉在沈静川身上,带着浓重的压迫感,“太尉!损失一万五千人!尉迟雄生死不明!你让朕如何息怒?!古星河此子,已成心腹大患!若不除之,后患无穷!”

“陛下明鉴。”沈静川的声音依旧平稳,不疾不徐,“古星河此人,确是惊才绝艳,智谋深远。鬼谷之学,本就以纵横捭阖、洞悉天下大势而闻名。他盘踞镇北城,看似独立,实则如鲠在喉,卡在我大周与南谕之间,其志非小。”

他微微一顿,目光迎向姬宏章喷火的眼神,话锋却是一转:“然,陛下,小不忍则乱大谋。古星河再强,终究根基尚浅,镇北城弹丸之地,兵不过万,将不过数员。他此次显露獠牙,固然可恨可畏,但究其根本,其势仍如无根之萍,猛虎虽凶,却困于浅滩。真正能撼动我大周根基者,仍是南面那个富庶却日渐腐朽的南谕朝廷!”

沈静川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种洞穿迷雾的清晰:“陛下!当务之急,并非与一头刚长出獠牙的猛虎在浅滩死斗,耗费我大周宝贵的兵锋锐气!而是应趁其羽翼未丰、尚未与南谕彻底勾连之际,集中全力,以雷霆万钧之势,击垮南谕!只要南谕一倒,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区区一个镇北孤城,一个古星河,纵有通天之能,又能翻起多大浪花?届时,是剿是抚,皆在陛下翻掌之间!”

“猛虎长獠牙……”姬宏章喃喃重复着沈静川的话,眼中狂暴的怒火如同被投入了一块寒冰,开始缓缓消退,取而代之的是深沉的思虑。他在御阶上踱了几步,最终停在龙椅前,背对着群臣。大殿内一片死寂,只有他粗重的呼吸声。

良久,姬宏章猛地转过身,脸上的暴怒已然褪去,只剩下帝王的冰冷与决断,如同覆盖了一层寒霜。他锐利的目光扫过阶下几位身披甲胄、气势沉凝的武将。

“沈太尉所言极是。”姬宏章的声音恢复了帝王的沉稳,却比方才的咆哮更令人心悸,“古星河,不过是癣疥之疾。南谕,才是朕的心腹大患!一个病入膏肓的皇帝,一个痴愚无知的太子,一群蝇营狗苟的蠹虫……正是天赐良机!”

他的目光最终定格在武将班列最前方,那位如同山岳般沉稳、面容如同刀削斧凿、眼神锐利如鹰隼的老将身上。

“上柱国,冠军大将军,武威侯——宇文烈!”

被点到名字的老将宇文烈,如同沉睡的雄狮骤然惊醒,一步踏出,甲叶铿锵!他年逾六旬,鬓角染霜,但身姿依旧挺拔如松,一股百战余生的铁血煞气扑面而来,令整个大殿的温度似乎都降低了几分。他抱拳躬身,声如洪钟:“老臣在!”

“朕命你为征南大元帅!总督南路诸军,节制三州兵马!”姬宏章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即刻调集粮秣军械,整训精锐!待北方冰河解冻,春汛稍息,道路畅通之时——”

他猛地一挥手,指向南方,仿佛要劈开那无形的阻碍:

“举倾国之兵,大举南下!给朕踏平南谕!”

“臣——领旨!”宇文烈单膝跪地,声震殿宇,眼中爆发出如同实质般的战意火焰!

南谕,天京城,昭华殿。

殿内弥漫着浓重苦涩的药味,混杂着龙涎香也掩盖不住的衰败气息。重重明黄色的帐幔低垂,遮蔽了龙榻上南谕皇帝萧衍的身影,只能听到一阵阵压抑而艰难的咳嗽声,如同破旧的风箱在拉扯,听得人心头发紧。

殿外,气氛却如同即将沸腾的油锅。数十位身着各色官袍的大臣聚集在殿前宽阔的广场上,泾渭分明地分成几派,或忧心忡忡,或目光闪烁,或义愤填膺。争执的声音越来越大,几乎要压过殿内皇帝的咳嗽。

“陛下龙体欠安,已近一月未能临朝!国不可一日无君啊!”一名身着紫袍、面容富态的大臣痛心疾首地高声道,他是户部尚书王珪,“太子殿下虽天资纯孝,然……然心智尚需历练,值此多事之秋,北周虎视眈眈,朝政岂能长久耽搁?臣斗胆恳请陛下,为江山社稷计,效法古之圣贤,退位颐养天年,禅位于太子殿下!太子仁德,又有我等老臣忠心辅佐,必能使国祚绵长,社稷安稳!”

“王尚书所言甚是!”立刻有数名大臣附和,言辞恳切,“太子殿下乃国之储君,名正言顺!陛下安心静养,正是成全了父子之情,也安定了天下臣民之心啊!”

“荒谬!无耻之尤!”

一声如同惊雷般的怒斥骤然炸响,压过了所有嘈杂!只见一位身着深紫色一品仙鹤补服、白发苍苍、面容清癯的老者排众而出,正是太子太傅、文华殿大学士林岳甫!他须发戟张,脸色因极度的愤怒而涨红,一双老眼精光四射,如同两柄利剑,直刺向王珪等人!

“尔等口口声声为江山社稷?实则包藏祸心,其心可诛!”林岳甫的声音洪亮而悲愤,字字如刀,响彻整个昭华殿前,“太子殿下心性纯良如赤子,此乃天意!陛下仍在,尔等竟敢公然逼迫陛下禅位?是何居心!”

他猛地踏前一步,手指几乎要点到王珪的鼻尖:“王珪!你身为户部尚书,不思为国开源节流,反与宵小沆瀣一气,妄图趁陛下病笃,行那挟持幼主、把持朝纲之事吗?!太子继位,以他三岁孩童般的心智,这南谕的江山,是姓萧,还是改姓你王?抑或是尔等身后那些蠢蠢欲动的魑魅魍魉?!”

“你……你血口喷人!”王珪被骂得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林岳甫,“林太傅!你……你休要倚老卖老,污蔑忠良!”

“忠良?”林岳甫仰天发出一声悲怆的长笑,笑声中充满了无尽的讥讽与苍凉,“尔等也配谈忠良?陛下尚在病中,北周大军压境的警讯才刚传来几日?尔等不思整军备战,为君分忧,反而在此逼迫君父,图谋大位!这,就是尔等的忠?这,就是尔等的良?!”

他猛地转身,面向昭华殿紧闭的殿门,扑通一声,双膝跪地,以头触地,老泪纵横,声音哽咽却字字清晰,如同泣血:

“陛下!老臣林岳甫泣血叩首!此辈名为劝进,实为谋逆!太子殿下纯孝仁厚,然心智未开,若登大宝,必成他人掌中傀儡!国将不国,社稷危矣!陛下!您睁眼看看啊!看看这些在您病榻前就迫不及待要瓜分江山的豺狼!陛下——!”

这字字诛心、句句泣血的控诉,如同重锤般砸在每一个在场大臣的心头。那些原本蠢蠢欲动、或随波逐流的大臣,此刻无不面红耳赤,羞愧地低下头,不敢与林岳甫那悲愤欲绝的目光对视。王珪等人更是脸色惨白,冷汗涔涔而下,在林岳甫那如同实质的浩然正气与犀利言辞面前,竟被驳斥得哑口无言,体无完肤!

“咳咳……够了……”

一声虚弱却依旧带着帝王威严的声音,从重重帐幔后传来。那声音不大,却仿佛有着无形的力量,瞬间让殿前所有的嘈杂和争执平息下去。

帐幔被一只枯瘦的手缓缓掀开。南谕皇帝萧衍,在两名内侍的搀扶下,艰难地坐起了身。他脸色蜡黄,眼窝深陷,曾经英武的面容被病痛折磨得憔悴不堪,唯有一双眼睛,在扫过殿前群臣时,依旧锐利如刀,带着洞察一切的冰冷和深深的疲惫,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悲哀。他的目光在林岳甫跪伏的身影上停留了一瞬,闪过一丝痛惜,随即转向王珪等人,眼神变得无比冰冷。

“朕……还没死。”萧衍的声音沙哑,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志,“太子……永远是太子。朕一日不死,这南谕的天……就塌不下来!”

他喘息了几声,目光越过众人,投向殿外阴沉的天空,仿佛看到了北方那迫在眉睫的刀兵烽火。

“北周……宇文烈挂帅了?”他问道,声音低沉。

一名兵部侍郎连忙出列,躬身道:“回陛下,北周皇帝姬宏章已任命上柱国宇文烈为征南大元帅,正调集粮草军械,只待冰化,恐……恐将大举南侵!”

“宇文烈……姬宏章这是要毕其功于一役了……”萧衍喃喃道,眼角撇过一旁的宇文拓。他剧烈地咳嗽了一阵,用一方明黄的手帕捂住嘴,再拿开时,帕上已染上一抹刺目的暗红。他看也没看,将手帕紧紧攥在掌心,目光再次变得锐利而决绝。

“传旨。”萧衍的声音带着一种燃烧生命般的决然,一字一顿,清晰地回荡在死寂的昭华殿中:

“命护国公——苏定方!为天下兵马大元帅!总督江南江北诸路军务!整军备战!”

“朕要这南谕的江山……寸土不让!”

护国公苏定方!这个名字如同一道惊雷,在心思各异的群臣心中炸响。这位已多年不问军事、深居简出的开国老将,竟被陛下在此时推到了风口浪尖!

大臣退去后,龙骧卫统领宇文拓独自一人跪在塌前。

萧衍艰难的起身,扶住了宇文拓,“我知你想去参战,这次我就不拦你了。”

宇文拓眼中闪过一丝光芒,“谢陛下。”

萧衍沉默的又继续躺在床上,十年前宇文烈抛妻弃子,杳无音信,不曾想被周朝余孽重用。

那就看看战场上父子相见是何等惨状吧!

萧衍的嘴角划过一丝弧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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