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总工！”李四家的女人“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我们不干了！这个活儿，我们干不了啊！”
“是啊，周夫人，”另一个女人也跟着抹眼泪，“我们就是想挣点针线钱，给娃扯块布。可我们不想……不想因为这事，把男人都给搭进去啊！”
周秦的眉头，瞬间拧成了一个疙瘩。
“谁跟你们说什么了？”
许秀容拉了拉那个哭得最凶的女人，哽咽着开口：“是……是韩武家的。她男人喝多了，把今天……把今天你们去县城的事，都给说了。”
“她说，我们不是在做衣裳，我们这是在跟县里的大官对着干！还要抢人家厂里的东西！”
“她说，高厂长已经放话了，谁敢跟着你们干，就让谁家的男人，在工地上出不了头！以后县里所有的工程，都别想再沾手！”
韩武媳妇那几句话，像是一瓢冰水，从头到脚，把教室里刚刚燃起的这点热乎气，浇了个透心凉。
女人们的哭声，混着许秀容的解释，像一团乱麻，堵在周秦的胸口，烧得他太阳穴突突直跳。
“韩武呢！”周秦的火气“噌”地一下就顶了上来，声音里压着一头快要失控的野兽，“让他给我滚过来！”
他转身就要往外冲，胳膊却被一只柔软的手给拉住了。
是郑苏月。
“你现在找他有什么用？”她看着周秦，摇了摇头，“把他打一顿，她们就不怕了？事情就能当没发生过？”
周秦的脚步顿住了，胸膛剧烈地起伏着，腮帮子咬得死紧。
郑苏月松开手，转身面向那几个哭哭啼啼、六神无主的女人。
她没有去扶，也没有温声细语地劝，只是抱着孩子，静静地看着她们。
“都别哭了。”
她的声音不大，却像一颗石子丢进沸腾的油锅里，那一片嘈杂的哭声，竟然奇迹般地歇了下去。
女人们抬起一张张泪痕交错的脸，不安地看着她。
“周夫人……我们……我们不是不想干……”李四家的女人抽噎着，话都说不囫囵，“可……可高厂长那是县里的大人物……一句话就能让咱们男人在工地上没活干……这……这可是要断了全家的活路啊……”
“是啊，嫂子，”另一个女人也跟着说，“我们就是想挣个三块两块的零花钱，可没想过要把天给捅个窟窿啊！”
郑苏月听着她们七嘴八舌地把心里的恐惧倒出来，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等她们说得差不多了，才轻轻开口。
“怕，就对了。”
这话一出，所有人都愣住了。
“我也怕。”郑苏月的声音很轻，却清楚地传进每个人的耳朵里，“我怕我闺女以后跟我一样，一年到头穿不上一件新衣裳。我怕她病了，我手里掏不出钱给她买药。我也怕，她爹在外面得罪了人，人家找上门来，我连个屁都不敢放，只能跪在地上求饶。”
她说着，视线落在了许秀容的身上。
“许大姐，我问你，前天晚上，许大哥被人按在地上打的时候，你怕不怕？”
许秀容的身体一僵，嘴唇哆嗦着，点了点头。
“那个刀疤脸，说要把人扭送到县里去啃窝窝头的时候，你们怕不怕？”郑苏月的视线，从每一个女人的脸上一一扫过。
没人说话，但她们的脸色，已经说明了一切。
“前天晚上，你们怕的是外村来的混混。今天，你们怕的是县里来的厂长。”郑苏月的声音陡然拔高了几分，“那明天呢？是不是村里来个收粮食的，随便找个由头，就能把咱们辛辛苦苦种的口粮都抢走？后天呢？是不是随便来个什么人，都能指着咱们的鼻子，让我们干什么，我们就得干什么？”
“为什么他们敢？！”
“因为在他们眼里，我们石古村的人，就是地里的泥，想怎么捏，就怎么捏！因为我们穷，因为我们没根，因为我们不抱团，风一吹就散了！”
郑苏月往前走了一步，怀里的女儿被她的动作惊动，哼唧了两声。她轻轻拍了拍，动作很柔，可说出来的话，却像一把刀子。
“这八台缝纫机，不是我郑苏月逼着你们来踩的。是你们自己，想把跪久了的腰杆，挺直了！是你们自己，想给娃扯一身新布，想手里有两个活钱，买包盐都用不着再看自家男人的脸色！”
“现在，人家还没动手，就传了一句话过来，就把你们吓得要把刚刚挺起来一点的腰杆，再给我弯回去？”
“把好不容易伸出来的手，再缩回到口袋里去？”
“你们是想告诉他们，我们石古村的女人，就是这么好欺负的？！”
一番话，说得整个教室鸦雀无声。
那几个女人，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羞愧地低下了头。她们只想着害怕，却忘了，当初是为什么，鼓起勇气坐到这缝纫机前的。
郑苏月深吸了一口气，语气缓和下来，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决绝。
“这活儿，干，还是不干，你们自己选。”
“想退出的，现在就说，我郑苏月绝不拦着，也绝不在背后戳你们的脊梁骨。合作社买机器欠下的钱，我跟我家周秦，砸锅卖铁，自己想办法还。”
“但是，”她顿了顿，一字一句，清清楚楚，“今天，从这个门走出去的人，以后，我们合作社再有什么好事，不管是在这儿做衣裳，还是将来分红，也就跟你，跟你们家，再没有半分钱的关系了。”
她说完，就那么抱着孩子，静静地站在那里，等着她们的答复。
周秦站在她身后，看着自己妻子的背影，心里翻江倒海。他之前只想着怎么跟高建民斗，怎么把刘科长拉过来，却忘了，他身后站着的，是这样一群普普通通，会害怕，会退缩的女人。
而他的媳妇，用最朴素的话，把她们快要散掉的心，又重新拧了起来。
死一般的寂静里，许秀容猛地抬起了头。
她通红的眼睛里，没有了恐惧，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豁出去的狠劲。
“嫂子！我干！”
她一咬牙，大声喊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