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里的气氛,压抑得像凝固的铅块。
几十号汉子围在四周,或站或坐。
个个身上带伤,缠着染血的破布,脸上是掩盖不住的疲惫和紧张。
赵大奎那只独眼熬得通红,像要吃人,他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混汗。
“黑爷,咱不能坐以待毙啊,趁他们现在挤在山沟沟里狗啃泥,我带兄弟们摸下去,烧了那些破弩。”
“烧?拿头烧?”
旁边竹竿似的青年,捂着刚包扎好的肋下伤口,疼得龇牙咧嘴。
“奎哥,周家青鳞卫,那帮龟孙子的甲厚得能当磨盘,还有老怪物压阵,咱们冲下去,那是肉包子打狗有……呸呸,那是送菜。”
“怕死就别跟着姜大哥。”
赵大奎猛地转头,独眼喷火。
“老子怕死?”
竹竿青年梗着脖子嘶吼。
“老子这条命是姜大哥在黑风矿坑里捞回来的,怕个鸟,可奎哥你睁眼看看,咱现在手里还有啥?能打的兄弟还剩几个?连喘气都疼的铁柱都拄着矿钎子站岗去了!怎么拼?拿牙啃吗?”
压抑的争吵在死寂的洞里回荡,如同濒死的鸟扑棱翅膀。
没人注意到角落石板上,那个一直昏迷、胸口微微起伏的身影妖族信使青锋。
他那被层层药布裹缠的身体,突然抽搐了一下。
紧跟着猛地睁开眼,暗金色的竖瞳在黑暗中亮起,带着一种极度惊惶的、野兽般的焦灼。
“呃……咳……”
他身体剧烈颤抖,喉咙里发出拉风箱般破败急促的嘶鸣。
被绷带缠死的左臂,拼命挣扎抬起。
五指弯曲僵硬,死死地抠着身下冰冷的石板,指头缝里瞬间渗出血丝。
他扭过头,布满冷汗和污垢的脸几乎扭曲,死死盯向洞口深处,那个盘膝坐在阴影里、默默擦拭着天矛矛尖的高大身影。
“嗬……嗬……”
他用尽全身力气,喉咙里只挤出了不成调、带着血腥味的喘息。
但那暗金色的瞳孔深处。
如同烧红烙铁般印出的,只有一个清晰无比,让他灵魂都在恐惧颤栗的名号。
“黑……姬……”
“黑……姬……”
青锋干裂的嘴唇翕动,嘶哑的气音艰难挤出喉咙,每一个字都像是砂纸在刮骨头。
他整个人如同一条脱水濒死的鱼在石板上剧烈抽搐。
绷带下新缝合的伤口瞬间崩裂,暗红的血浸透层层裹缠的麻布。那双暗金色的竖瞳因为极度的惊惧和愤怒,缩得只剩下针尖大小一点暗芒,在黑暗中疯狂跳动。
“她…………她…………叛…………”
噗…………
最后那个徒字被一口滚烫的、混着内脏碎块的黑血堵死。
青锋的头猛地向后仰起,重重砸在冰冷的石板上,发出令人牙酸的闷响。
那双死死盯着矿洞深处姜啸方向的瞳孔猛地涣散,彻底失去了焦距,只留下眼角两行混着血丝的粘稠液体,缓缓滑落。
“青锋。”
大老黑一个箭步窜到石板前,粗大的手指闪电般搭上青锋颈侧,脸色瞬间无比难看。
“神魂受创,识海崩了,毒血攻心又勾动了禁制反噬,吊住的那半条命彻底空了。”
声音嘶哑沉重,带着压抑的狂怒。
矿洞里死一般寂静。
只有篝火燃烧的噼啪声和水滴从洞顶坠落,砸在石洼里单调的回响。
围在兽皮地图前争论的赵大奎他们僵在原地。
竹竿张着嘴愣在那里。
就连靠坐在角落里、被称作“铁柱”的那个断了右手腕依旧拄着钎子站岗的魁梧汉子,呼吸都粗重了几分。
所有人的目光都下意识地投向矿洞深处那片摇晃的油灯光影下。
姜啸缓缓直起身。
手里那杆天矛不知何时已被他反握,锋锐无匹的暗金矛尖斜斜点地。
金属与岩石轻轻相触的微响,在极度寂静中清晰无比。
他脸上的所有情绪波动,都在青锋吐出那两个字的瞬间消失不见。
如同万载玄冰覆盖了沸腾的火山。灰金色的重瞳深处,只剩下一种纯粹到令人生畏的死寂。
他看向青锋软塌塌的身体,目光只停留了一瞬,随即移开,落在大老黑脸上。
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人还有救?”
大老黑腮帮子咬得咯嘣响,沉默地摇了摇头。
那意思很清楚:能喘气就不错了,救?神仙难救。
姜啸没再说话。
他转过身,手中的天矛被他随意地插在身边坚硬的黑岩石上,没入半尺,纹丝不动。
他走到那张摊开、被血水污了一大片的兽皮地图前,蹲下。
赵大奎、竹竿他们下意识地向后退开半步,给他让出空间。
空气凝重得如同湿透的棉被,沉沉压在每个人心头。
姜啸伸出两根沾满矿粉血泥的手指,在地图上缓缓划过。
指尖划过兽皮粗糙的表面,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他的目光在地图上鹰愁崖、野狐岭西沟、鬼嚎口几处标记之间来回梭巡,最后定在落魂涧深处一个毫不起眼、被墨水草草圈出来的位置上黑风眼。
那里是山腹深处一处巨大的天然岩溶迷宫,四通八达如蛛网,也是矿洞群的源头和核心。
“黑……姬……”
姜啸的指尖点了点黑风眼的位置。
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冰冷的穿透力。
“周家影部特使……叛徒…。”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在宣读冰冷的判决书。
“她的眼睛……和我……很像。”
赵大奎等人猛地抬头,独眼中血丝密布。
竹竿捂着自己肋下伤口的手指瞬间用力按得指节发白。
“她的目标……是我身上的血脉……”
姜啸抬起头,目光扫过众人,“还有……我们所有人的命。”
篝火摇曳的光映照着他半边侧脸,明暗交织中,那股冰冷的意志如同实质的刀锋,刮过每个人的神经。
“大兵压境,三位天级仙者压阵。周家青鳞卫为先锋,王家重甲锐士占鹰愁崖高地,李家炮灰堵野狐岭西沟,三架阴煞破罡弩……”
姜啸的手指在地图上精准点出三个血红的标记。
“位置?”
“落魂涧……盘肠弯……鹰嘴崖……断……断龙石……”
石板那边,大老黑突然闷声接了一句。
刚才他借着探脉,一缕极其霸道的神念,硬闯进青锋濒临崩溃的神魂深处,强行撕取到了最清晰、最痛楚也最不甘的碎片画面。
大老黑抬起布满血丝的赤红眼睛,盯着地图上那三个被姜啸点出来的红点。
“盘肠弯,弩车三,由王家三个天级仙者巅峰长老亲自把守。鹰嘴崖,弩车一,是李家家主李铁虎带着他李家十二死士,断龙石,弩车二……”
他眼中凶光爆射。
“最远但也最要命,周家青鳞卫一百零七人,头就是那个浑身冒黑气,戴着血面具的狗屁统领血屠,那破弩架的位置离咱们头顶最薄的那块响鼓皮岩层不到三百丈。”
“响鼓皮?”
旁边的竹竿突然发出一声变了调的惊呼。
脸瞬间白得像死人。
其他人也瞬间脸色煞白!
“那地方……那地方下面是咱们最大的存粮洞啊。”
赵大奎独眼圆瞪,嗓音劈了茬,“要是那破弩轰在上面…………”
众人心头寒气直冒。
阴煞破罡弩,破禁破阵,更专碎山石。
一旦轰响……
三百丈厚的岩层,在弩箭面前就是一层窗户纸。
弩箭一旦撕裂岩层,下面的粮洞和几个安置着重伤矿工的侧洞……
瞬间就会被塌陷的山石活埋。
所有人都会变成矿洞里的一滩肉泥。
矿洞里一片粗重的喘息和压抑至极的抽气声。
绝望如同冰冷的藤蔓,悄然爬上一双双布满疲惫和血丝的眼睛。
他们不怕死,可被活埋那是最矿工最恐怖的噩梦。
“响鼓皮……”
一片死寂中,姜啸的声音响起。
平静依旧,却带着一种奇异的、抚平混乱的力量。
他蹲在地图旁,灰金色的重瞳牢牢锁定那个标记着断龙石的红点。
指尖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地面。
哒……哒……哒……
每一下都像敲在众人的心跳上。
“盘肠弯……鹰嘴崖……断龙石……”
他的目光在三个红点之间来回游移,速度越来越快。
重瞳深处,一点微不可见的金芒急速流转,如同星辰在推演天机。
篝火跳动了一下。
光暗转换的瞬间。
姜啸敲击地面的手指猛地顿住。
灰金色的瞳孔深处,那点金芒如同烧红的钢水般亮了起来。
一股锐利到极点的杀气一闪而逝。
“黑姬……要的不是一锅端……”
他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冰冷穿透力。
“她要的是…………我的血,要的是我死在她面前。”
他猛地站起身,身形挺拔如枪。
暗金的矛尖在他手中嗡鸣轻颤,仿佛感受到了主人沸腾的战血。
“赵大奎。”
“在。”
赵大奎如同被鞭子抽了,一个激灵挺直腰背,独眼死死盯住姜啸。
“挑二十个腿脚快不怕死,又熟悉矿道的老手,带上所有开山雷,所有火油,所有能找到的毒矿渣。”
姜啸语速极快,带着斩钉截铁的命令。
“目标盘肠弯,我要你在一个时辰内给我把盘肠弯通往落魂涧主道的所有岔口……全部炸塌。用火油烧,用烂泥糊,用毒渣堵死,让那地方变成一条只能进不能出的死胡同,一只耗子也别想跑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