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无日月,掌生的鬓角却白了许多。
当年之事萧泉掌印后也一并料理了,如今她只要稍抬眼皮,都有大批大批的人上前揣度她的用意。
原来需要先生以命相搏的东西,以一种平稳而缓慢的速度,在大晋的科举制上徐徐前行。
掌生的语气几近淡泊,半点听不出他离京时的愤懑与凄苦。
当他握卷立在台上,台下是一茬又一茬的幼苗,在某些瞬间,他终于明白谷嵩的良苦用心。
庙堂之上,江湖之远,春秋百代,薪火相传。
山中虽消息闭塞,但改朝换代这天下头等大事,还是在他们这偏僻之地传开了去。
新皇身边的大人物们自然个个榜上有名,腾置出来的丞相之位,也早有了人选。
山坡上晨雾散去,露出些不太明媚的阳光。
先生去前吩咐薄敛俭葬,一方小小的土包,一块石碑,上书“先师谷嵩之墓”,便是一代贤儒的身后之地了。
那字迹为掌生所刻,边角上还有斑斑褐印。
萧泉替萧家上下尽数敛了衣冠冢,唯独恩师之墓不曾得见。
“既来了,便是我门下弟子,萧泉,你所思所想皆为清明,便无人可阻。”
故人之音犹在耳边,萧泉束发高挽,一支形制粗糙的木簪穿发过心。
她掀起衣袍,端端正正跪在石碑前,三叩九拜:“不肖徒萧泉,怯见先师……”
“先生,”额头之下的黑土润润泽泽,仿佛有人在托着她的头颅,思及此,她起身跪坐在腿上,“先生还欠我一篇《离骚》,来生,先生定要讲与我听。”
掌生拢袖立在她身后,闻言莞尔,与李楼风相视一笑。
“大道三千,我道名为苍生,先生曾问我,苍生何解。”她垂目望着掌心柔软的泥土,捻了捻指尖。
一死一生,以管窥豹,她总算心有所得。
人的心很小很小,大多时候只能装得下自己,只能看得到自己,所以喋喋不休,杯弓蛇影。
可人的心又能山高海阔,天地万民无所不包,鞠躬尽瘁,为民请命。
须臾百年,弹指而已,余晖散尽之前,又有多少人能看清自己?
萧泉自认并不高明,她的不甘心和执拗,到头来也给了她许多运气。
“我道名为苍生,”她道:“我,即苍生。”
掌生目光微动,随即恢复平静。
她羞赧地挠了挠脸颊,“不救己者无以救世,这么简单的道理,我却求了许久,久到……”
再没有人替她答疑解惑。
李楼风见掌生的衣袖晃动,收回了手。
“师妹慧心,我与你这般大时可不曾悟出,”掌生拍了拍她的肩头,“起来吧,山中湿气重,别跪坏了身子。”
萧泉在他撤手之前握住,仰头道:“那师兄可愿出山,与我一同回朝?”
昨日一见,掌生俨然是当地不可或缺的一份子,一旦出山,意味着这里的日子便不再有了。
她纵然有千般办法求他出山,但只愿选最诚恳的一种。
掌生俯首看来,她扬唇笑得乖巧,“师兄之才,若是避世不出,未免可惜……”
“好了,”他拍了拍她的头,“我几时说过不与你去了?”
李楼风插嘴道:“那些小不点一口一个师姑叫得可欢了,师兄早猜到我们会来吧?”
萧泉连忙起身,“此话当真?”
掌生凝视着那块他亲手刻下的石碑,颔首道:“当真。”
一个月后,萧泉领着掌生师兄回朝见君。
高墨离下朝回来没多久,头上的冠冕还没来得及撤,疾步下殿迎上,“萧卿真乃我伯乐!”
话是对萧泉说的,礼却是对着掌生行的,“劳先生出动,百废待兴,愿与先生共谋之。”
掌生眼角挽起细纹,这位新皇礼贤下士名声在外,今日一见名不虚传。
他含笑伏拜:“草民掌生见过吾皇,吾皇万岁。”
高墨离连忙拉起他,“既是萧卿请回来的师兄,以后虚礼少请,快请上座!”
萧泉乐得见他们君臣相合,笑道:“臣幸不辱命,为皇上排忧解难。”
“萧卿乃我心腹。”高墨离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落下,她真怕萧泉撂挑子跑了,躲到哪个大山里躲起来,她还真拿她没办法。
宫门打开,一个半大孩子恭敬而入,目光落在萧泉身上。
高墨离神色稍敛,“这是我皇侄高世书,世书,来见过二位大人。”
就在萧泉前脚离去,后脚高墨离便在子侄中挑选,选中了七皇子之女高世书。
高世书从父王封地赶来,一月前抵达京城,受封郡主,跟在高墨离身边侍候一二。
“世书见过萧丞相,见过大人,”十岁的孩子语气老成,脆生生道,“世书才疏学浅,望二位不吝赐教,同为吾皇分忧。”
掌生尚无官位,不便多言,含笑点头。
萧泉观她眉目之间有流光,小小年纪已出落得十分标致,不知今后又是怎样一般风姿。
“世书郡主不必多礼,”她瞥了眼高墨离淡淡的神色,“往后郡主若有不明之处,随时来问臣便好。”
高墨离挑眉望她,撞上她早有所料的目光,笑了一声,摆摆手让世书先退下。
掌生以舟车劳顿为由,先行告退,给她们君臣二人腾出地方。
高墨离早有准备,吩咐宫人领着掌生去休息。
萧泉啜了口贡茶,慨叹道:“陛下思虑周全,早早将立储之事提上日程。”
新皇登基没几年,位子都还没捂热便能想到立储之人,真是不多。
高墨离欲取下冠冕,萧泉上前搭手,听她道:“国不可一日无君,若朕哪天真出了什么事,国家也不至陷入纷乱。”
萧泉将那重重的冠冕轻放在案上,“君明如此,是我大晋之福。”
“只不过……”她话头一转,对上高墨离凛冽的眼神,转开眼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养人也是这般道理。”
“她一个小孩子,离家远道而来,只有你一个亲人,”萧泉跪坐在她身边,拍拍她的手哄道:“树枝如何修剪,一年和一年的光景全然不同,她养在陛下身边,以后便是陛下的人,就算身后有再多阴影,还能翻出陛下的掌心?”
“小孩子?”高墨离嗤笑道:“朕与她一般大时,以将宗祠之事打理得滴水不漏。”
在外喜怒不形于色的皇帝,在萧泉面前方显出几分活人气,萧泉心中好笑,嘴上却奉承道:“是是,陛下何许人也,岂是我等凡人可比拟,她俗人一个,陛下就可怜可怜她吧。”
高墨离明知她又在诓自己,仍是受用,哼了一声算作答应。
半月后,掌生任命于右丞相,与萧泉分置左右。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李楼风受封骑校都尉,负责操练兵马。
三月后,掌生请命巡察,一路东去,所过之处,又是一片风声鹤唳。
昌平五年,世书郡主立为太子,七皇子一家请回京城,太子驳回。
熹帝在位二十三年,察纳雅言,广纳贤士,平南定北,四海宾服。
次年,熹帝身体抱恙,禅让太子,太上皇移居太平宫。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萧相在太上皇禅位后辞去丞相一职,举家隐居山林,世人不复得见。
百年之后,一个面貌清秀的书生翻山越岭,来到京城。
寥寥行李中,便有一本增页添文的《大晋传世录》。
晋熹帝卷首语为——
世有双枝,焚情问道。
借楼听风,皑皑白头。
此心同君,沥为盛世。
千秋之后,犹叩苍生。
第三卷·子夜梆声·完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