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毓灵从甬道外走，她记得乌娘的话。靠着牢房墙壁的绝望女子，在李毓灵踏出甬道，牢门被关上的那一刹那，她的眼泪终于不再从眼眶中涌出。
那些深藏于她回忆里的种种事，在与李毓灵诉说完后，如被火吞噬的信纸，只剩下灰烬，再没了存在时熠熠的辉光。
乌娘在弥留之际，想见的，不是她那新婚时期的丈夫，也不是她一直记挂在心里的儿子阿虎。
臃肿的身体往前倾，她抬起头，像幼时刚学会坐一样，伸出她粗壮的手臂，朝着前方，似乎是要与什么人拥抱。
在乌娘的眼前，已不再是漆黑压抑的牢房，她看到了金灿灿的阳光，看到满树开的红艳的石榴花，花落后枝头被一大颗一大颗石榴缀满，她在石榴树下站着，仰头望向枝头。
踮脚去够，那只胖乎乎的胳膊在空中摇晃，乌娘圆圆的眼睛渴望地看着石榴。
阳光坠入她的眼睛，她被刺得不得不闭上眼，再睁眼时，就已经坐到了田头。
高高的田头往下望，是大块矮山，阳光照在群山上，她仿佛位于群山之巅。乌娘开始唱歌，声音从这个山头传到另一个山头，一直传向天际边。
如百灵鸟的嗓音婉转动听，她没有骗人，她的声音一向是她最引以为傲的，只是，她唱着唱着，竟是眼前一片汪洋。
乌娘看到她的爹娘从云端来，赤脚踩在七彩霞光上，一如记忆中的模样，这么多年来一直被蒙上的纱，看不清爹娘的脸，在此刻终于让她真切地看清了。
“爹！娘！”乌娘站起来，仰着头伸出手去迎接她的爹娘。
在云上的人也张开双臂，直直地朝着乌娘而来。
乌娘终于扑入爹娘的怀抱中，如愿感受到了怀念了几十年的温暖。
她变得好小好小，小到她觉得自己连说话都不太利索了，哭腔从她的喉咙里传出，乌娘听见自己在说话。
“呜呜…我做了一个好可怕的梦，梦里没有你们，我的嗓子也坏了…”乌娘紧紧抓着她阿娘的衣裳，粗布被她小小的手紧紧地抓着。
“走吧，跟我们走。”
她听见阿娘温柔的声音在她的耳边响起，乌娘觉得自己的眼皮好沉重，她好困，她要睡觉了。
可是，天还没黑呢。
“睡吧，到娘的怀里来。”
“阿娘…我终于…等到你们来接我了…”
她的眼睛缓慢地闭上，呼吸声慢慢变得很轻很轻，直到牢房内安静无声，再也没有人会响亮地咳嗽，也不会有人再会因为甬道里传来咒骂声而感受到开心。
她的手，永远地垂落，正如她这悲惨的一生，在昏暗肮脏的牢房，到此为止。
李毓灵往外走，跟着人一路来到女监。
四周声音安静，在快走到女监时，她听见有人步履匆匆从她的身后而来。
那人几乎是与李毓灵前后脚到女监门口。
她听见那人微喘了口气，问在女监门口站着的人：“…耿哥，有人死了。”
老耿先瞥了一眼李毓灵，然后才将目光移到小衙差身上，皱眉道：“按规矩办事，你师傅没教过你吗？”
那小衙差支支吾吾，最后才说：“…是…师父不在，那是个女犯人…”
“女犯人？”老耿无语道，“女犯人怎么了？难道所有女犯人都归我老耿管吗，我是管女监的，你们外监女犯人死了关我什么事？”
小衙差应该是刚来当差，还不熟悉，他忙不迭应着，那脸被烛火照亮露出为难的表情：
“师父出去喝酒了…带走了今晚当差的兄弟，那里没人抬…犯人…”小衙差越说，声音越低，说到最后，反倒是自己先低下了头，有些窘迫和尴尬。
老耿不知该露出什么表情，沉默片刻，只吩咐原先跟在李毓灵身后的那位衙差：“你去帮个忙。”
那小衙差不喜反悲，努力压制因紧张而狂跳的心脏，低头边快速眨眼边说：“…一个…怕是不够…”
“不够。”老耿仔细拒绝了这两个字，气笑了，“外监到底还有多少人？”
“…除、除了我…没、没人了…”
他的声音很轻，像一缕亡魂一样转眼就消散了。
李毓灵的脸略微往他那儿偏了偏，沉吟片刻，原来是今夜外监只剩一个小衙差，怪不得那些犯人格外猖狂，比下午来时胆子要大不少。
若是她没有提前琢磨过那些人，也没有两个衙差前后领着她走的话，她想要毫发无损走出甬道，难。
对外监的人来说，来了人，且还是带着香味的女人，是一件新奇又振奋的事，值得他们拿出所有精力和好奇去触碰、调戏。
若李毓灵呆得久一些，还会被意淫，然后她就会听到许多不堪入耳的声音，慢慢的，在小小的牢房内变成疯子。
乌娘说过这样的事发生。
她在这里待了很久，因为她“失手”害死了她的丈夫，但他丈夫养外室在先，最后官府缴收了家里所有的银子，让她留着一条命，在牢房内苟活，直到死。
李毓灵听到这里，内心竟是希望死的那个人是乌娘。
——乌娘想解脱，唯一的路，只有通往阴曹地府。
老耿挥挥手，让人先带着李毓灵进去，他对着小衙差说：“先不用管，一个女犯人，仵作也不会当回事儿，死了就死了，你现在去看看她在外边可还有亲人。”
“是…”小衙差答应一声，转身就跑走了。
老耿看着他的背影摇摇头：毛毛躁躁，成何体统？！
老耿招呼的那个人上前，却被走在李毓灵前面的衙差挡住了，他道：“张大人已传唤了此人。”
言下之意，这人不去女监。
老耿放行，让衙差带着李毓灵走了。
“诶，这姑娘什么来历？”
老耿问道。
“不知，但与老君庙后山一事有关。”
老耿听到这个回答有些意外，却又不意外。
意外的是，竟是不在女监审。
不意外的是，果然是与使臣死亡一事有关联的人。
若没嫌疑，谁家姑娘会来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