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景城在县委大院的停车场里眯了几个小时，终于等到了七点半，陆续有车进来。
尽管还是很困，陈景城拿着纸巾倒了点矿泉水擦了擦脸，精神了一些，下车朝着办公大楼里走去。
办公楼里的气氛此刻压抑得可怕，没有往日的轻松，所有人都沉着脸，没有主动打招呼。
有人甚至在看见陈景城后，低头加速走过他的身边，不敢和他对视。
陈景城叹了口气，以前在楼里谁见了他都客气喊一句“陈秘书”，此刻却成了避而不见的瘟神。
不过这也在陈景城的意料之中，人走茶凉在体制里再常见不过，只是让他感到有些心寒。
虚伪吗？不，只是一群自身难保的可怜人罢了。
陈景城刚坐到电脑面前，一个年轻男子便走进办公室，用力敲了敲他的桌子。
“陈景城，老板让你现在马上去县长办公室一趟。”
陈景城抬头看了看年轻男子，眼里满是讽刺。
就在昨天男子还发消息邀请陈景城周末一起去钓鱼，今天却像是不认识他一样。
陈景城没说什么，嗯了一声，起身走出了办公室。
走到五楼领导班子们所在的办公室地带，陈景城看见几个熟人，都是之前孙书记来之后提拔的干部，有两个甚至是县里大局的局长。
此刻几人都是满面愁容，像是焉了的花一般，抬头看了陈景城一眼便挪开了目光，没跟陈景城说半个字。
陈景城也没在意，比起早已做出选择的自己，他们还要经历一番思想斗争，现在自己也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哪有工夫担心别人。
陈景城走到县长办公室外，敲了敲门，在听到里面喊了“进”后，轻推而入。
办公室里有张两米多长的办公桌，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坐在办公椅上，正看着一份文件。
男人穿着白衬衫和行政夹克，有些微胖，表情平静看不出喜怒。
这便是平江县的县长刘义康，以前在省里的国企担任领导，下来任职后一路坦途，四十岁就当上一县之长，前途可谓无量。
刘义康静静看着文件，陈景城也没作声，静静站着。
过了几分钟后，刘义康才放下文件，打量起陈景城。
“坐吧小陈。”刘义康淡淡道。
陈景城点了点头，在沙发椅上坐下。
“孙书记出了这档事谁也没想到，但我听说你昨天违抗葛主任的命令硬是留在救灾现场？年轻人在这种时候想起来冲在第一线了？”刘义康眯眼说道。
陈景城听出来刘义康是在点自己没有陪同书记下矿的事情，脸上仍是波澜不惊的样子，点了点头。
“我作为孙书记的联络员，理应坚守在书记身边，即使他遭到意外，也得处理好善后工作，包括对他遗体的安置和书记家人的心理疏导，我个人认为这是当时最恰当的处理方式。”
“年轻人有想法是好事。”刘义康食指轻轻敲着桌子。“但一昧的贪功冒进不利于成长啊，你知道因为这事其他领导对你的评价吗？”
“我……。”
还没等陈景城回答，刘义康便抬手打断。
“现在说这些也没用，在孙书记出事后，县班子连夜开会碰头，讨论了很多事情，班子认为你在孙书记的事上存在严重的失职行为，也给出了处理意见。”
陈景城眼神一凝，虽然早有预料，但还是有些不甘，甚至说憋屈。
失职？难道孙书记让他去市里送一份涉密材料，也算失职？还是只有他陪着孙书记一起死在矿里这些领导才满意？
陈景城自认为在联络员的工作上已经尽可能做到最好了，但孙书记已经死了，没人会帮他说话。
不过现在什么解释都是苍白的，陈景城能做的只有接受。
“什么处理意见？”陈景城尽量控制语气平静。
刘义康嘴角暗笑，从抽屉里拿出一份红头文件，仅有一页纸。
“县纪委书记李康的建议是，先把你留置调查，等结果出来了再定，不过处分是免不了的，不过我觉得这也不全是你的错，毕竟哪个干部能不犯错？如果都一棒子打死，那还怎么培养年轻干部？”
陈景城闻言一怔，刘义康的意思是自己这处分免了？
肯定没这么简单。
陈景城深知刘义康城府之深，从刚才故意拖延几分钟不说话考验陈景城的耐性，就知道手段不凡。
“县长您说得对，组织的容错机制对干部有很大的激励作用，我也很感激组织对我的照顾。”陈景城顺着刘义康的话往下接。
刘义康眼里透过一丝惊诧，但很快便收敛起来，随即将手上的文件推给陈景城。
陈景城接过一看，那是一份调令，上面是他的名字。
“经过组织慎重考虑，认为你从部队回来就担任书记联络员，缺乏基层经验，决定让你下去锻炼锻炼，正好小溪乡那边还有空编，调你过去既是锻炼你，也是组织对你的保护，你可要珍惜这次机会。”
陈景城眉头一皱，难得露出明显情绪。
小溪乡的情况陈景城也了解不少，跟着孙书记这一年，他也做过一些下属乡镇的调研。
小溪乡地处平江县最偏远的地带，是出了名的穷山恶水，经济条件和基础设施都非常差，导致各项绩效指标都是垫底的存在。
更要命的是小溪乡的信访件还特别多，隔三差五就有人上访，县里的信访局苦不堪言，综治维稳压力工作很大。
而信访件很大一部分都指向小溪乡的一个养殖基地，规模中等，却对小溪乡的经济没起到什么作用，反而生出了许多纠纷。
县纪委也曾经介入调查过，但都没有确凿证据，只能不了了之。
县里的干部都不愿提拔去小溪乡当领导，更别说平调过去当个普通科员了，这辈子能不能回城都还是一回事。
刘义康这招简直杀人诛心，陈景城要是不接受，就只剩辞职一条路，而接受的话在小溪乡的日子恐怕也不会好过。
陈景城有那么一瞬间，真的想撕掉这份调令，摔门走人。
但他忍住了。
“谢谢领导班子的重视，我今天交接完工作就去报道。”陈景城沉声道。
刘义康眼神一闪，没想到这小年轻还挺能沉住气，又露出微笑，让自己看着尽可能和善点。
“你也跟了孙书记一段时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这是我能帮你争取最好的结果了，你也不要有什么情绪，今天市里也会下来，我不希望听到什么破坏团结的言论。”
“我明白。”陈景城点了点头，“那要是没什么事的话，我先去跟秘书股做交接了。”
刘义康点了点头，抬手道：“那就先这样，你出去吧！”
出了县长办公室，陈景城深吸一口气，看着手上的调令，自嘲一笑。
但更让陈景城在意的，却是刘义康最后那句话。
今天市里会来人。
不久前他在楚瑜清那里也听到过这个消息。
楚瑜清让自己选择？选择什么？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本就没休息好的陈景城脑子有些乱。
但他隐隐觉得，这或许是他最后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