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听“嘎嘎嘎”一串轻捷的响声，围成塔壁的窗户竟像是忽然被风连波般掀开了。楚灵均心神一凛的瞬息，只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被飘风而来的青衫紧拢轻护着，向下飞坠。
“师兄，没有人。”郝昊将头探到窗外，沿着窗户好一遍搜看。
袁好修向着塔外警惕地四下里观望，冷哼一声道：“看来是我想多了。”
郝昊立刻接着他的话，赔笑道：“袁师兄想得到的，旁人却未必能想到。那只七彩鸟虽是见咱们在这里，到底是畜生，也不至于将人召来。纵然真有人潜入了穷石山，也不会是那个姓楚的。他此时灵脉尽断，别说闯过谪仙门的境界，以他那个欠揍的性子，说不定早被人打死了。”
袁好修脸上露出得色，却又仍有些不放心。他快步走到地上摊着的书册前，凝转灵气，细细检查了一遍。
郝昊见他睁开眼睛，问道：“师兄，难道有人动过？”
袁好修道：“没有发现别人的灵气。”
郝昊笑道：“我就说嘛。师兄深谋远虑，谨小慎微，旁人哪里及得上？咱们谪仙门的境界岂是别人随意就能进来的！那只七彩鸟想来是咱们山上本就有的。穷石山绵延千里，咱们往日里没有瞧见过罢了。”
袁好修点了点头，忽的面色一凝，道：“若是来人的灵气远远高过你我，要想掩藏过灵气，却不是难事。”
郝昊笑道：“师兄就是不信自己，难道也不信师父？师父设下的境界，当今天下，谁能破？更何况这般无声无息地擅闯？”
楚灵均这时候早被衣寒雪拽入了下面的墨影川。耳旁水流微动，轻轻有声，塔中的低语声听来仿佛空谷遥音，渺远而真切。
楚灵均越听越是气愤，胸口气息涌动，越发渐觉呼吸困难。忽觉腕上似被轻轻一握，楚灵均还未低头，便觉一股绵柔的气息从脉门处传入自己灵府，霎时便觉呼吸顺畅，心情舒愉。楚灵均向衣寒雪面上望了望，见他神色如常，不禁暗暗放心，心道：“这墨影川可不是一般的江川。师父平日里多在川上的云来塔和闭月阁中修炼，这川中凝聚的灵气可是不少。师父封禁了这一片区域，这墨影川自是不许人侵入的。如今我们贸然进入，这川中的灵气凝裹在周身，撕扯挤压，我连呼吸都觉艰难，他竟还有余力救护于我。他明明不过与我年纪相仿，灵气竟已达到如此深厚之境！”楚灵均心中不禁暗暗叹服，转念一颗心却又疼得好似颤颤将碎的薄冰，蹙眉暗道，“他虽天姿灵慧，可要想达到如此地步，背后付出的努力，承受的艰辛，只怕也非常人所能想象。”
衣寒雪见楚灵均面露痛苦悲哀之色，不知他是身体难受，还是听不得如此同门相残，背后算计的恶语，忙一边拽着他往前行，一边又将更多的灵气注入他灵府。
楚灵均但觉灵府中暖意轻柔，不禁身魂皆舒，感激地向衣寒雪望了望，向他点了点头，又将手向后撤了撤。
衣寒雪会意，却还是不肯懈了灵气，见楚灵均面上露出严肃之色，轻轻扣住他手腕，只肯将灵气输得稍疏一些。
楚灵均扭不过他，也只得由着他。两人如此相携着行了一阵。楚灵均刚要示意衣寒雪，此时出水，应当已不会引起袁好修他们的注意，忽觉眼前的川水颠簸起来，楚灵均不禁暗道：“不好！”忙凝气传音道，“衣寒雪，我师父在川中下了禁闭咒，你我如此搅动川中的灵气，已触及禁咒。师父他立刻就要觉察了！”
忽见衣寒雪衣袖轻动，一道柔丝抛向水中，涟漪渺渺不绝，与由远而至的暗浪交融在一处。瞬息之间，波流渐宁，只余一丝丝轻细的微波，在川中悄动。接着，各种鱼啊，草啊。。。。。。曾在水中移动的痕迹，竟都杂乱得现于水影之中。楚灵均不禁暗惊道：“还踪咒！”
衣寒雪传音道：“你师父纵是察觉，这么多的影迹里，一时还抓不到你我。”
楚灵均唇角扬起，传音道：“你可真是鸡贼！”
衣寒雪唇角微漾，传音道：“这叫机敏灵慧。”
楚灵均微微一愣，凝眸望向衣寒雪时，更是故意做出大惊之色，传音道：“厚颜无耻。”忙转眸回来，唇角已止不住流溢出笑意。
衣寒雪见他下颌悄动，不禁心神一舒，暗暗松了一口气，便又逗他高兴道：“厚颜？我的肌肤难道还算不上吹弹可破？”
楚灵均不禁立刻扭头望向衣寒雪，霎时瞪得眼珠几乎要掉下来，忽觉川水大肆冲撞着眼珠，方才略略敛眸，却还是忍不住死死盯着衣寒雪，几乎有些不敢开口相问，只觉得眼前这个衣寒雪实在有些陌生。
衣寒雪见自己玩笑开过了头，暗暗后悔，传音道：“怎么？许你胡说，就不许我自夸了？”
楚灵均见他神色微肃，忙勾起唇角，传音道：“自然，自然。衣大公子这般容色，若是还不能自夸，那我这种人，岂非天天都得骂自己个海涌天翻的？”
衣寒雪不知自己是喜是怯，微微蹙眉，转向水影中飞过的鸟影，传音道：“你瞧那里。”
楚灵均转眸而望，又见有鸟影飞渡而过，笑着传音道：“这是鸟从川水上空飞过时留下的水影。”
衣寒雪微微点头，面上露出沉吟之色，喃喃传音道：“我之前以兰气循着草木之气搜寻，只当草木之气无界无限，弥散于整个谪仙门中。。。。。。。”
楚灵均立刻接道：“这墨影川灵气充裕，又下了封禁咒，却是可以抗拒兰气侵入。”
衣寒雪与楚灵均对望一眼，互相点了点头。
楚灵均由着衣寒雪拉着手腕，两人好似商量好了一般，一左一右，分向两边察看。楚灵均瞪着眼睛细细搜寻，很快便觉得眼睛酸涩，不禁抬手揉眼，忽的心神一凛，但觉指缝间似是飘过一个熟悉的影子。楚灵均忙扯了扯衣寒雪的衣袖。
衣寒雪转过脸来，两人对望一眼，同时望向楚灵均身侧的水流之中。隐隐地，似有一个女子的影子，从他们眼前飞一般漂浮而过。衣寒雪和楚灵均几乎同时暗道：“是她！”
楚灵均面上露出激动之色，传音道：“衣寒雪，你看这个影子，像不像咱们在幻境中见过的那个女子？”
衣寒雪点了点头，道：“香浮山庄中来夺簪子的，也像是她。”
楚灵均脸上露出恍然与惊奇之色，道：“难怪在流璧清池，我见她觉得眼熟！”一时热血翻涌，道，“我楚家的事，怕是与她脱不了干系。她竟又闯到谪仙门来了！到底是谁？到底想做什么？”说着，咬牙切齿道，“这次我可一定要抓到她！”说着，反手抓住衣寒雪的手腕，便往前游动。
衣寒雪不禁身躯微颤，索性收敛了灵气，回过神时，察觉到自己此时甚是惧怕挥洒灵气，引起叶掌门的注意，只想如此静谧的时刻能长久一些，不禁面上悄红。见楚灵均一心只顾往前冲，又怕前路有难知难防的危险，便忙又悄悄运转灵气，只是凝而不发，随时准备着将他护在身后。
两人循着那个水影，行了许久。楚灵均忽的凝身不动，道：“没了。”
衣寒雪由着他拽了一路，忽觉他手上的劲道一松，不禁心中失落，便不及回答他的话。
楚灵均见衣寒雪不答，略觉吃惊，回头见他神情飘忽，不禁暗道：“他难道当真喜欢这个女子？见她不善，竟如此心神不属，失望至极？”忍住心头涌起的酸疼之感，又传音道，“这水影想来是她从川流上空飘身而过时留下的。以水影移动的速度来看，这女子的身法灵敏似魂。”
衣寒雪听见楚灵均的语声，忽的回神，只怕叫他瞧出自己神情异样，忙道：“她不是魂。”
楚灵均感觉心头像是被刀刺了一下，心中黯然道：“你果真是在想她。你这般在意她的生死，我连猜都猜不得吗？”勉强笑道，“人竟会有如此身法？”
衣寒雪道：“反正她绝不是魂。灵气高强罢了。”
楚灵均暗暗不服气道：“哼，你还替她骄傲上了。”怕自己被气死，实不欲再说，脱开衣寒雪的手，轻轻一个旋身，便从水中一跃而出。
衣寒雪见他借着自己先前输送的灵气，倒是不说一句话就将自己撇下，不禁苦笑摇头，随即也跟着跃上岸来。
本就处于流转之态的灵气早在出水时，便已微微溢体。待到衣寒雪落身在一株碧柳下时，他身上的青衫已自干透，但似满树柳丝般随风轻动，唯有满身淡莹飘逸之气，颇蕴润泽之华。衣寒雪见楚灵均凝立不动，循着他眸光一看，但见他望着一扇月华之气凝成的门，眸色沉凝，暗蕴复杂苍茫之变，不禁心道：“难道这就是叶掌门居住的闭月阁？”转眸而看，不见任何匾额题辞，眸光悄悄转向楚灵均，一时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楚灵均倒是忽的自我解劝道：“那个女子到这里没了影踪。定然是被师父抓进去了！”
衣寒雪心道：“若是抓到了可疑之人，按照谪仙门的规矩，该是众审众判。我们在塔楼耽搁了许久，以这水影所现的速度，这女子早该到了这里。怎么到现在还不闻警神钟响？”他瞧见楚灵均的神色，知道他也早在疑心这一点，便更是不肯说出口，只道，“你亲口问问叶掌门不就知道了？”
楚灵均眸光一亮，好似下定了决心，笑着望向衣寒雪道：“对！何必胡乱猜疑？”说着，便走向门边，不轻不响地道，“师父，弟子有事求见。”
忽听门上响起叶千钧的声音道：“衣罚使也来了吧？一同进来吧。”
衣寒雪见叶千钧凝月华之气为门户，门户之气竟能与他体内的灵气如同一体，不禁暗暗惊奇。见楚灵均回头来望自己，忙跟着入了门。
刚走近月门，便见叶千钧已负手站在他们面前。
楚灵均与衣寒雪各自行了一礼。楚灵均从流璧清池前见到那个女子说起，一直说到了两人追到了闭月门前，那女子便失了影踪。霹雳啪啦地说完，大大喘了一口气，却见师父神色宁定，不急不怒，只道：“不曾见过。”
楚灵均奇道：“那她会去哪里呢？”
叶千钧道：“你们擅过境界，就是为了向本宗问这么莫名其妙的一句话？”
楚灵均听他不说为师，自称本宗，显然这句话是对衣寒雪说的，不禁有些奇怪，转念越发暗惊道：“师父为何问都不问，就说莫名其妙？且这也不像师父寻常的口吻。”暗暗思忖道，“谪仙门的境界是师父亲自设置，若是有所冲犯，他必然会察觉。那女子竟这般厉害？”
正是满心狐疑，不知该如何向师父说明，忽听衣寒雪道：“叶掌门海涵，在下与楚兄打了个赌，若是编出这么一篇故事，不知能否打动叶掌门，故此一试。”
叶千钧眸色微凝，楚灵均不禁心头大跳，不敢置信地望向衣寒雪，心中暗疑道：“衣寒雪虽非谪仙门弟子，可他也该知道师父的威严之重，怎会说出如此游戏之语？这也不像他的性子啊。”不禁眸光颤动，在衣寒雪面上不停流转，暗道：“莫不是他身上的邪气未清，这时候又复发了？”
叶千钧道：“定是均儿同你说，我个性如何冷厉，你因此好奇。”
楚灵均瞪大了眼睛，大为惊讶地望向师父，又满眸疑问地望向衣寒雪，只觉得他们两人之间像是有自己不知道的私交密语。
忽见衣寒雪向师父行了一礼，又说了两句客套话，转身便走。抬步时，向自己轻声道：“快走。”
楚灵均脑中发懵，这两个字便似指路明灯一般，但觉自己的身躯不自觉便被从自己臂上擦磨而过的青衫牵了过去。
出了闭月门，楚灵均忙扯衣寒雪的衣袖，道：“就这样走了？”
衣寒雪道：“你想不遵师命？”
楚灵均道：“你们是不是暗自传音了？我怎么没听见师父让我们走？”
衣寒雪道：“墨影川中我可以还踪咒还原那女子的身影，以她的灵力，绝不可能逃得过叶掌门设下的境界。”
楚灵均道：“那师父为何说不曾见过她？”
衣寒雪道：“叶掌门定是另有道理。”
楚灵均松了一口气，笑道：“所以你才催我走？”
衣寒雪不答，只顾往山水居的方向走。楚灵均蹿到他面前，颠着脚后跟，放慢了脚步，一步一步倒退着走，整个人好似一片斜飞的旗帜。楚灵均等着衣寒雪不耐烦，嫌弃自己挡道，却见他竟是也放缓了脚步。
楚灵均不禁扯起唇角，刚要调笑几句，却见衣寒雪转眸望向川边的一株碧柳。柳条丝丝，在川水上惹出点点成圈的涟漪。楚灵均不禁玩笑道：“愿者上钩？”
衣寒雪竟是微微点头，道：“请君入瓮。”
楚灵均见他眸色深远，不禁心头一动，道：“你是说那个女子确实进了闭月阁，且是师父故意放进去的？”见衣寒雪的眸光似是要望透涟漪之下的墨影川水，不禁心神一颤，道，“这墨影川。。。。。。不会是。。。。。。”
衣寒雪道：“正是你小时候见过的暗道。”
楚灵均道：“连通闭月阁和山水居的暗道？”
衣寒雪道：“只有这条暗道，才能神不知鬼不觉地进入闭月阁。”
楚灵均道：“难怪咱们在墨影川中待了许久，师父都未曾发难。”忽觉这句话有暗贬衣寒雪的嫌疑，忙双手齐挥地解释道，“许是因为还踪咒。。。。。。”
忽听衣寒雪打断道：“不，我当时也有怀疑。如今看来，这条暗道应是一条水灵之气凝成的灵道。一头牵连山水居，另一头牵连闭月阁。灵道乃是空道，并无具体的位置。不过是两头各以一缕灵气为凝，以此作为相通相连的结点。却不知为何融合隐藏于墨影川中。”
楚灵均点头道：“原来它是沉入了墨影川中。难怪我后来再不见它。”忽的眸光一闪，蹙眉道，“为何。。。。。。”咬了咬嘴唇，躲开衣寒雪的眸光，道，“灵道既然是空道，其中的一切自然都不能为外人所见。可我。。。。。。”
衣寒雪见他双颊飞红，怎么都说不下去，想到他先前说过的话，转念便知他亲眼瞧见师父和师娘在灵道中幽会，唇角不禁微抽了几下，才勉强说道：“这条灵道结于山水居的一头，乃是以你师娘的灵气为引。你方才能够进入墨影川中隐匿的灵道，想来是你师娘的灵气引渡于你。”
楚灵均点了点头，忽道：“那你呢？”
衣寒雪心中倏忽闪过一念，微微敛眸，却是什么都说不出来。
楚灵均见衣寒雪面上带着一层古怪的寒霜之气，不知为何，自己心底冒出一种羞怯之感，不自禁取笑道：“当时在香浮山庄，我娘画中的幻境，你都能进去。想来，师娘和我娘一样，也很喜欢你。”说到这里，忽觉衣寒雪的神色又微微一变，楚灵均不禁越发心慌，忙又笑道，“衣寒雪，我原来只以为你招姑娘喜欢，不想，师娘，我娘，姑娘，新娘。。。。。。”忽觉衣寒雪抬眸凝望着自己，楚灵均忙住了口，还拿手作势地拍了拍自己的嘴唇，赔笑道，“说错了，说错了。”又嘻嘻一笑，道，“言多必失，唉，言多必失。”
衣寒雪霎时疾风般凑到眼前，楚灵均几乎感觉他的睫毛已触及自己的眼睑，心神一颤，慌乱得忙要垂眸，忽觉腕上被又轻又紧地一扣，楚灵均不禁望向衣寒雪。一双净水眸中此时幽光暗动，好似沉沉夜幕里的星辰似凝似化在眼前。楚灵均心神震颤，不禁喉头滚动，但觉衣寒雪的两瓣粉唇好似风中飘落转合的花瓣，流入耳中的语音更似细雨微风，悄润娇蕊：“我就不能有新娘吗？”
楚灵均柔颤不止的一颗心忽似甘霖封合，盈盈皆是蜜泉，张了张嘴，却是什么都吐不出来。不自禁垂眸，忽听自己恍惚轻吟般道：“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