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灵均头重脚轻地走在回客栈的路上，秋阳高挂，却半点没有暖意，不论是深巷还是狂野，风里都凝着丝丝森寒。楚灵均忽的回头看了看，一路上，都恍惚有人跟着自己。身后空空荡荡。楚灵均不觉抬了抬双臂，想起大傻和二傻各搀自己一条手臂时的感觉，眼眶中的泪水，又重得让他垂下头。
进了客舍，上了二楼，轻轻推开房门。楚灵均心头不觉一惊：“衣寒雪呢？”忽觉身后有轻轻的脚步声。楚灵均飘忽的眸光略定，扭头一看，果真是衣寒雪。
“你去哪里了？”楚灵均不知自己为何竟有些生气。
衣寒雪抬了抬手臂，道：“撷露净元，再帮它摘些野果。”
楚灵均见锦绣脑袋缩在脖项里，半闭着眼睛，停在衣寒雪左臂上，一副落了窠臼，归了老巢的安适模样，满身透着闲人勿扰的气息，上前拿指节扣了扣它的头顶，咬牙切齿道：“你个没良心的，我才是你的主人！”
锦绣向他斜瞪一眼，立刻高傲地扭转头，身躯斜拧，爪子不小心打了滑，翅膀胡乱挥动，摇摇跌跌，好不容易才稳住了，无事发生般仍旧窝成一团。
楚灵均瞧得哈哈大笑，叫嚷道：“笑死我了！太好笑了！你个傻鸟！”耳中听到“傻”字，回音震颤在心头，不禁笑得眼泪扑簌簌地落，边擦眼泪边道：“好笑！太好笑了！”
楚灵均抬起挂着一篮子野果的右臂，手掌似一片云般轻柔舒展。
楚灵均眼见他掌心里，正是他的那枚青玉环，不禁怔了怔，凝望向衣寒雪：“你。。。。。。？”
衣寒雪垂眸望向锦绣，道：“不知它从哪里衔了来的。我看着像是你的东西。”
楚灵均的指尖触到青玉环，不禁微微颤抖，他捏紧了自己的手掌，若不是在衣寒雪面前，拳头早擂向自己的心口。
楚灵均见衣寒雪望向自己，勉强地笑了笑，却觉自己的眼眶又泛水成灾，忙转过身，道：“我不用。”憋出一点笑音的声音已岔了。
衣寒雪却好似全没瞧见，淡淡道：“你已换了束发之物？”
楚灵均抬起手时，趁机擦了一把眼泪，摸到自己头上，才反应过来，道：“是一个姑娘。。。。。。”忽的脸色一变，大惊道：“梦里的事，会影响现在的我？”
衣寒雪道：“还要我再说一遍镜影相映之事吗？”
楚灵均连连摇头道：“不，不用。我只是没在自己身上如此真切地感受过。。。。。。竟然当真。。。。。。竟都，竟都成了真？”
衣寒雪道：“你在梦境中，倾注真心之物，动了真情之事，都会覆映到现实中。”
楚灵均眸波泛动，面上的惊奇之色，忽的转为狂喜，回身便抓住衣寒雪两只手的手腕，又拉又扯，又晃又甩，急着想要说什么，却是咬了舌头一般，兴奋地吐不出一个完整的字来。
衣寒雪似是很嫌弃他“嗯嗯呀呀”，婴儿学语般的口齿不清，微微皱眉，边挣开他的手边道：“你要去找那位姑娘吗？”
楚灵均惊了惊，心情倒是宁静了一些，又奇怪又不耐烦道：“找什么姑娘？”
衣寒雪的眸光向着楚灵均头顶上微微泛动，道：“这种喜绳凤为首，凰为尾，首尾成环，乃是凤凰成双之意。你难道不知道这是定亲之物？”
楚灵均愣了愣，忽然想起黄莺儿为自己束发时的情态，心中一时当真有些拿不定，她对自己是不是有些言外之意，顾不得多想，急道：“能不能让我再做一次梦？让我回到大傻和二傻没有被杀之前？”
衣寒雪见他方才听说这喜绳的寓意，分明是想起了谁，这时候听他这样急迫，心道：“除了救他们两个，是不是还想去见她呢？”
楚灵均见衣寒雪微微蹙眉，似是有些出神，脸上的期盼和欢喜之色乍凝，急道：“不行吗？”
衣寒雪闭目轻叹，眼不见为净，道：“行。”
楚灵均喜得左蹿右跳，绕着衣寒雪道：“怎么个行法？”
衣寒雪见楚灵均眼巴巴等着自己下面的话，深深吸了一口气，缓缓睁开眼睛，道：“前次梦境乃是以你为梦主，你在其中必有需行之事。你先告诉我，你当时最想做的是什么事？”
楚灵均道：“死了好多新娘，石家兄弟栽赃给我。我就想找出真凶，还那些姑娘以公道！”
衣寒雪点了点头，道：“此念便是梦境的境心。你可曾感觉到有人在催动你的心念？”
楚灵均摇头道：“没有。我睡着之后，自然而然就做了这么个梦。”
衣寒雪道：“你看似是梦境之主，其实另有设境之人，引你入梦境。在梦境之中不显真身，想要杀你之人，便是。。。。。。”
楚灵均抢道：“你怎知有人在梦境中要杀我？”
衣寒雪顿了顿，道：“不是你说的吗？”
楚灵均挠着后脑勺，喃喃道：“我。。。。。。说的吗？”
衣寒雪立刻道：“如今最要紧的，是找到引你入梦之法。”
楚灵均瞬间转了心思，重重点头道：“正是，正是。”脑中却是一片迷雾，捣不碎砸不开。
衣寒雪道：“你不妨将心思放到身外，进入这个梦境之前，有没有听到看到什么奇异之事？”
楚灵均眸光忽的一亮，道：“是了！我曾见到一张极其怪异骇人的脸。一半华美绝伦，另一半却已被削了去。可是，不知是我睡得迷糊，还是昏黑中见到如此异容，难有真切之感，如今想来，愈发不知是真是梦。”
衣寒雪道：“你说梦境中死了好多新娘，她们的死法是不是也是如此？”
楚灵均又是惊讶，又是连连点头，道：“对，对！我想起来了，我在咱们房中见到的那半张浓妆华容的脸，也很像是一个新娘的脸！昏黑之中，我被她的脸惊着了，便只觉得她的脸是漂浮着的。如今细想想，她是有身体的。仿佛，仿佛也是半身！身上的衣服，似带红色，应该，应该就是喜服！”见衣寒雪点头，楚灵均喜道，“我们是不是也可依法炮制，设置梦境？”
衣寒雪道：“梦引分身引和魂引，两者同时加于一人，方才可引此人进入梦境。这个恐怖的形象，让你的身体受到惊吓，脑海中形成与之相关的念头，此乃身引。”
楚灵均喃喃道：“同时，同时。。。。。。”缓缓走到栏杆边，只见客舍之外层林苍翠，鸟语之声迢递，入耳动心。楚灵均猛然回身，手臂却是斜斜向后一指，道，“是鸟鸣声！”
衣寒雪走到楚灵均身边，合上双目，感受着林涛中飘漾的鸟语，道：“你在梦境之中，可曾看到什么奇异之事？”
楚灵均拿一根手指敲着自己的下巴，道：“最奇怪的，莫过于喜事和丧事。你有没有见过一个地方，没日没夜的，满城都是办喜事和丧事的？”
衣寒雪眉色微凝，道：“喜鸳，乌丧。”
楚灵均道：“什么？”
衣寒雪睁开眼睛，道：“你没有听出这两种鸟的叫声吗？”
楚灵均道：“叽叽喳喳，鬼知道有多少种鸟鸣，谁听得出有这两种鸟？再说，有又如何？”
衣寒雪道：“喜鸳叫，锣鼓闹。乌丧临，唢呐鸣。这句俗语你可听过？”
楚灵均道：“你是说，这两种鸟的鸣叫声，就是引我入梦境的魂引？”不禁摇头道，“俗语如何信得？”
衣寒雪道：“俗语通常源于生活经验，虽不可尽信，却多半不是空穴来风。《仙灵谱》上有载，喜鸳和乌丧皆是灵鸟，鸣声如奏曲，声声皆能入魂。一为喜乐，挥洒欢愉之情，一为丧乐，细诉悲哀之绪。且喜鸳最能察觉人身所带的喜气，乌丧则最能辨出人身所带的丧气。《仙灵谱》上还记了几人的事迹，叙的皆是二鸟预言人之喜丧。”
楚灵均笑道：“照你这么说，倒是比月老祠和算命先生还灵验了？等了了这桩事，咱们也去找它们算算，如何？”
衣寒雪微微蹙眉，道：“你不是已收了别人的凤凰红绳？”
楚灵均随手将红绳捋了下来，趁着衣寒雪发愣，早将他的手腕拉了过来，却是将红绳搁到他手里，道：“你喜欢是吗？喜欢就给你！”唇角轻勾，嘀咕道，“有这么嫉妒吗？三番四次的非要提它！”
衣寒雪道：“谁？谁嫉妒了？”
楚灵均将红绳交在衣寒雪掌中，见那红绳依在青云环旁边，一红一翠，红的灿然，翠的莹澈，红枫映碧江一般好看，啧啧两声，两根手指拈起自己的青玉环，笑道：“我还用它！”
衣寒雪感觉到楚灵均的指腹轻轻划过掌心，脸上一热，不禁喃喃道：“谁嫉妒了？”
楚灵均见衣寒雪竟是认了真，笑道：“好好好，我知道隔壁就有个大美人！”挠挠头发，摇头撇嘴道，“怎么还真计较上了？”
衣寒雪茫然如梦的眸色霎时一凝，脸上紧绷的神色也松垮下来，微微叹息道：“楚公子当真是风流潇洒。”
楚灵均见他似有悲叹之意，心道：“我有个姑娘送红绳你嫉妒，我说你有你的惜心姑娘，你怎么也不高兴？”转过一念，一时恍然，“他说我风流潇洒，是怪我用情不专，以为我觊觎他的惜心姑娘？嘁！拿本公子当什么人？”
楚灵均不觉有气，拿青玉环束好了头发，伸手便抢衣寒雪捏在掌中的绳圈。
衣寒雪往回一扯，走回屋中，将篮子搁在桌上。
楚灵均立刻跟了进来，反身关上了门。
衣寒雪道：“你不是给我了吗？”
楚灵均见他竟会这般计较一件物事，实在觉得有趣，故意道：“既然是我的东西，我怎么不能要回来？”
两人一个不肯还，一个不肯放，一个扯着凤头，一个扯住凰尾，各自心中有气，手上便都用了劲，只是皆知这么一根细绳，自是经不得真力，便只是互相拉拉扯扯。“嘶”的一声轻响。这一圈绳环乃是九圈绕成，寓意长长久久，缠缠绵绵。他二人撕扯之下，便将内里的九圈都扯开了，一个绳圈瞬间变成了一条红绳。绳圈用于给新郎束发，这一根喜绳却也大有用处，便是新郎接新娘时，两人相牵所用。
衣寒雪道：“我方才出门的时候，已打听过石家的事了。石家家贫，直到石磨玉娶了玉府的小姐玉如意，方才有所改变。成亲当日，玉小姐便死了。最奇怪的是，成亲当晚，便发了丧，将玉小姐的尸身抬出去葬了。”
楚灵均道：“这确实有些奇怪。难道是玉府崇尚节俭，不爱排场？”
衣寒雪道：“恰恰相反。为了玉小姐的亲仪，玉老爷斥重资装点宿夕城，成亲当日，更是在整个宿夕城大肆庆祝，比往常过年过节还热闹。”
楚灵均道：“难道是玉老爷伤心过度，无力操持，又见女儿死状悲惨，想早点让她入土为安？”
衣寒雪道：“玉老爷确实是无法操持，只不过不是伤心过度，而是死了。”
楚灵均心中早起了同情之心，听到这里，不免又悲又急，道：“怎么死的？”
衣寒雪眸色深远，似凝似泛，道：“伤心过度，引发旧疾，当夜便死了。”
楚灵均眸中蹿起一团火，道：“从此，玉府消失，变成了石府？”望向衣寒雪道：“这一桩桩，是不是都太巧了？”
衣寒雪点了点头，沉吟道：“石磨玉若是要谋财害命，为何不等上些时候？这么多的巧合，岂非太过惹人怀疑？”
楚灵均冷哼一声，气得“哐哐”捶打墙壁，道：“这种狼心狗肺，蛇蝎心肠的王八蛋！你没见他们打惜心时的样子？他们做出什么事来，我都不觉得奇怪！”忽的心头一颤，暗道，“他受了重伤，不好好在屋中修炼，倒是跑外面去打听石家的底细，必是怕他们再找惜心的麻烦，想要多多了解敌情。”满心后悔不该戳他痛处，悄悄想要瞥一瞥他的神色，眸光扫过他的衣袖，隐隐却见锦绣躲在里面，心头忽的闪过一念，“我刚从梦境中回来的的时候，没见锦绣在屋里。屋里既然设了屏障，锦绣便不可能出去。锦绣这只懒鸟，又不爱挪窝，且它又这般爱黏着衣寒雪。他说我的青玉环是锦绣衔来的，只怕是他也去了！唉，他必是追着石家兄弟的踪迹，也到了借巷之中。”楚灵均几乎不敢去看衣寒雪的脸色，自愧道，“我偏偏还要提惜心被打的事，岂非是往他伤口上撒盐？”
衣寒雪眸色微动，转瞬间又已回复寂静之态，道：“我还打听到，确实有许多新娘被掳走，回来时都死了，且都是你说的那种死法。”
楚灵均眸中露出惊恐之色，道：“不会。。。。。。不会是我害死她们的吧？”
衣寒雪极其肯定地摇头道：“你在梦境之中，从未想过伤害无辜之人。她们的死，与你没有半点关系。”
楚灵均空空洞洞的眸子里闪动着光芒，凝视着衣寒雪的眼睛，道：“真的？”
衣寒雪道：“你见我说过假话吗？”
楚灵均唇角轻漾，露出稚儿般纯真欢乐的笑容。忽的神色一凝，拍了拍自己的头，叹息道：“人都死了，还死得这么惨，我开心什么？”心头腾起一念，不禁抬眸望向衣寒雪道，“你怎么知道我的梦境里有许多新娘被掳走，被杀害？”
衣寒雪神色不动地道：“你说的。”
楚灵均“哦”了一声，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
衣寒雪道：“既然第一个受害者是玉姑娘，咱们就将梦境设于玉姑娘成亲之前。”
楚灵均拍手笑道：“妙极！妙极！越早越好！别让那个死王八占到玉姑娘一点便宜！”
衣寒雪道：“梦境中的时间虽是与现实同一，梦境与现实如镜影相映相合，却终究有别。设置梦境颇费魄息，人身停留在梦境中的时间，也不能超过三日三夜，若是耗尽魂息或是超过这个时间，梦境就会闭合，我们就会永远停留在梦境中。梦境外的身躯亦会如枯叶般萎顿，疾速消亡。”
楚灵均道：“那么设置梦境之人呢？若是耗尽魄息呢？”
衣寒雪淡淡道：“灵气之本乃是魄息。魄息既是灵魂的最后一缕生息，魄息耗尽，自然是魂飞魄散。”
楚灵均道：“你的伤还没好，境主能否自己设置梦境？”
衣寒雪道：“能。”
衣寒雪喜得手舞足蹈，道：“你快教我如何设置梦境！”
衣寒雪微微含笑，道：“差不多已好了。教会你的功夫，事情都该办完了。”
楚灵均大喜道：“这么快？不愧是寒雪公子！”心头一松，顿起好奇之心，又不死心道：“你先说说看，我们要怎么入梦境？”
衣寒雪望了望手中的红绳道：“玉姑娘若是喜事将近，身上自然会带喜气。咱们以喜鸳之音为魂引。。。。。。”
楚灵均摇头晃脑地抢道：“再抱定寻她之念，便有了身引。”
衣寒雪微微摇头，道：“还不够。”
楚灵均道：“为何不够？你不是说我之前身体受惊吓，心念受到牵动，便可作为身引？”
衣寒雪道：“不错。不过只能算一半。”
楚灵均道：“为何？”
衣寒雪道：“寻找玉姑娘之念，一如你受了惊吓后，浮动的心念，此般粗浅心念，属身不属魂，确是可作为身引。可身躯若是没有牵动，却也是难以应用。”
楚灵均忽然凑到衣寒雪耳边，悄声道：“你有没有打听到，玉姑娘长得丑不丑？若她长得很丑，丑得能让人心惊肉跳。。。。。。”
衣寒雪微微抬眸，道：“据说貌美如花。”
楚灵均见衣寒雪唇角竟似噙着笑意，笑道：“瞧不出来啊，衣大公子竟也关心起这种事来了？”
衣寒雪斜身避开楚灵均凑过来的脸，微微正色道：“你还想不想入梦境了？”
楚灵均立刻乖乖站定，见衣寒雪向自己微微摆手，只得鼓起脸，往外走。忽觉手上的红绳被轻轻一扯，扭头道：“拉我干嘛？”
衣寒雪道：“小心别挣断了。这一条红绳，凝着喜气，又可牵连身躯，便可作为另一半身引。”
楚灵均又欢喜又不满地道：“你早说嘛，卖什么关子。等等，你刚刚的意思，总不至于让我一个人牵着这根绳，难道你。。。。。。？”抖了抖红绳，却不往下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