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质昭接着道：“衣仙长说，楚仙长一定会问及灵脉之事，嘱咐我告诉楚仙长，先前要我递给楚仙长的茶水里下了迷灵水。迷灵水之效，便是使人无法感知灵脉的动静。楚仙长后来晕倒，乃是迷灵水功效一过，灵脉所受的损伤便一起复苏，故而。。。。。。痛晕了。”
楚灵均想起当时的痛楚，暗暗骂道：“好你个衣寒雪！”忽又奇道，“我现在怎么好像疼得比比剑之前好多了？”
秦质昭道：“衣仙长说玉浠山有一套不传秘法，可修复灵脉。”
楚灵均听到此处，整个人都蹦到了地上，一边自察灵脉一边喊道：“我的灵脉好了？我。。。。。。。你是说，我的灵脉好了？”说着，跑到门边，一把拉开门，抓住秦质昭的双臂，一顿摇晃。
见秦质昭连连点头，楚灵均仍是不敢相信，喃喃道：“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我要问问他，我得好好问问他！”说着，就要往山坡下赶。
秦质昭急喊道：“衣仙长说，楚仙长若是感念复脉之恩，就不要问他一个字。此乃玉浠山的秘法，他本不该替外人医治。若是被他师父知晓了，后果不堪设想。”
楚灵均只得停住脚，缓缓走回屋内，不自觉走到窗边，不禁“咦”了一声，奇道：“衣寒雪什么时候肯这么慢吞吞地走路了？竟连姚家那两个小子都跟得上他了？”
秦质昭道：“想是为楚仙长疗伤，费了不少灵气。我见衣仙长走的时候，神色很是倦怠。”
楚灵均眉色一凝，转而望向立在窗口的锦绣，道：“你去帮我瞧瞧那小子。”
锦绣巴不得这一声，脚下一蹬，急得滑了好几下，立刻就向衣寒雪的方向疾飞。
楚灵均望着锦绣迫不及待，投怀送抱的样子，摇头笑道：“真是女大不中留啊。”这时候才想起楚仪廉，转头道，“我二叔呢？”
秦质昭本就垂着头，见楚灵均来看自己，不自在地扯了扯身上披着的门服，道：“楚叔叔见楚仙长昏睡着，不肯打扰。他已将楚相国和夫人葬了。如今去混天赌坊了。”
楚灵均眸光凝粲，沉吟道：“混天赌坊。”
东方升起一抹艳丽的娇霞。楚灵均脸上的光辉比霞光更粲。灵脉各处的疼痛，若是于常人，仍是难以忍受。楚灵均却只觉灵脉中的灵气，如川流不息，自由流转，他的一双脚，飘飘踮踮，若不是记着秦质昭的叮嘱，此时还不可大动，怕对不起衣寒雪，早就如飞云上了天。
他了解楚仪廉。楚仪廉此时急着去混天赌坊，只怕那个香囊便是从那里得来的。他此去必是为了查究给他香囊的人，好为他父亲和继母报仇。他单枪匹马，独闯虎穴，楚灵均如何能不担心？一路上，撞翻了两架拉货的马车，踢倒了三个晒菊花晒金银草之类的笸箩，踩了一猫一狗两条尾巴。。。。。。说的对不住数不胜数，袖子里仅剩下的那锭大银子尽数赔了，还签了一堆欠单。
楚灵均喘着粗气，停下脚步的时候，望着路边一块写着“混天赌坊”的指路牌直发呆。身无分文，怎么进得了赌坊呢？
楚灵均叹了一口气，硬着头皮往前走，脑中不停转着各种伎俩，边想边摇头叹气。
忽然，听得许多哀叹悲愁之声，远远压过自己，不禁顿住脚，张目而望。不觉大吃一惊。
眼前的大道上，或站或坐，挤满了人，人流拾级而上，一路通向混天赌坊门前。让楚灵均觉得不可思议的是，这些人，人人都破鞋烂衫，满面愁容。
楚灵均巡目四顾，没瞧见楚仪廉的身影，心中暗暗发急，拍了拍身边一人的肩膀，道：“请问丐帮聚会在此吗？”
那人浓眉倒竖，“呸”了一声，道：“你他妈才是要饭的！”
听见这话的人，都向他瞪眼睛，吐口水，很是不屑似的。
楚灵均跳开几步，不幸踩到了地上半躺着的一人。楚灵均忙弯腰道歉。只见是个头发干结，长垂在地，像是生来就没洗过澡的老头。
老头“哎呀我的娘呀”叫了一串疼之后，忽然拉了拉楚灵均的衣角。
楚灵均蹲了下来，道：“大爷，被我踩得很疼吗？”
大爷向着廊檐下站着的几个少女瞟了一眼，悄悄摇头道：“新来的吧？”
楚灵均向那几个少女一望，只见她们皆是十二三岁年纪，丽容妙妆，衣衫明洁，与台阶上和道路上的这些人，简直是天壤之别。楚灵均摸了摸后脑勺，道：“欺负新来的？这些都是什么人？为何聚集在此处？”
大爷拨了拨自己飞翘的胡子，道：“都是想混进混天赌坊的人。这里不分新来的，先来的，只分惨的，和更惨的。”
楚灵均越发不解，向人群中一遍扫视，道：“惨的，更惨的？这些人好像都挺惨的。”
大爷笑着摇头，向那几个少女指了指，道：“都是做给她们看的。”
楚灵均奇道：“难道是。。。。。。越惨的人，越容易被她们选中，进入混天赌坊？”
大爷眸中露出赞许之色，飞快地拨了拨自己的胡子，点头道：“不错。”
这时候，那几个少女中的一个向着楚灵均望过来，楚灵均正在心里赞叹，好一个明眸流盼的美貌佳人，忽听耳边一声凄厉的哭声，道：“天啊！我本就四肢残损，哪里来的小子，居然还要踩我！奶奶呀，痛死我了！”
楚灵均一转头，只见大爷哭天抢地，拧着自己的衣角，一边还悄悄向自己使眼色。楚灵均见他似是抱歉似是求饶，无奈摇头，索性配合他道：“大爷，我也不是故意的。我，我瞧不见！”说着，双手前推，胡乱一阵空摸。
过了一会儿，大爷的哭声渐止，想是少女的眸光已转到了别处，大爷也喊得累了。楚灵均见风使舵，立刻也停止了手上的动作，忽觉衣角又被扯了扯，回过头，只见大爷笑道：“孺子可教也。”
楚灵均道：“大爷，可否请教，这赌坊怎么这么古怪？从没听过赌坊这般严格择选赌徒，更没听过这种选法的。却又为何有这么多人，肯这般不计仪容，非要进去不可？”
大爷点了点头，颇有深意地笑了笑，拖长了音调，道：“据说，这赌坊的主人宅心仁厚，他自己家财万贯，财运亨通，倒是深感命运不公。混天赌坊开业那日是九月二十日，每月二十日便被定为“改运日”。每到这一日，混天赌坊都会择选命苦之人，给他一次翻运的机会。”
楚灵均唇角微掀，道：“这可又是奇闻。想不到害得多少人倾家荡产的赌坊，竟有一日，会和宅心仁厚这四个字扯到一起。”
大爷脸色忽然一变，向着离混天赌坊不远的一处密林一指，瞪大了眼睛，吹着胡子道：“怎么不是！你去功德林里面瞧瞧！”
楚灵均眼见人山人海，寻不见楚仪廉，一时又无计可施，忽的心中一动，暗自忖道：“功德林？一个赌坊还敢说自己有什么公德！我且去瞧瞧他们标榜些什么，说不定能寻到突出人海重围的办法。”
楚灵均转身向后，挤压在他身后之人，自觉让开了道，毕竟少一个对手，就多一份机会。楚灵均穿径过溪，不多时，便在密林中寻到了一块石碑，接着，第二块，第三块。。。。。。每一块石碑上，都写着功德碑三个大字。功德碑上记述的，都是某人如何如何凄惨，如何如何在混天赌坊大发其财，如何如何一改前尘，前途无量。
楚灵均看得眼花缭乱，满脑子都是银子，金子摩擦的声响，眼前银票来回，骰子飞转，不禁一阵头晕欲呕，顺手便扶住了一块石碑。
楚灵均定了定神，抬起头，望向头顶的满林青翠，和微微漏下来的阳光。半晌后，不自禁垂下满眼光晕的眼眸。眸光不自觉扫过自己手下的石碑，楚灵均忽的微微一愣，但觉石碑上的字体，似是与众不同。
楚灵均心中好奇，向前走近一步，凝神细看。只见石碑上写的是：
路云朗，江左嘉陵人氏。家世清贫，屡试不第。某次落第之后，心灰意懒，路过混天赌坊。赌坊侍女见其悲苦哀伤，如同枯骨，心死不欲身存，大发慈悲之心，将其召入赌坊。此人考运不佳，赌运通神，连输三场，得入天字一号房，自此，福禄无双。当真是凡人脱胎换仙骨，飘飘径入桃花源。
楚灵均心头一凛，暗道：“桃花源？难道此人入了混天赌坊，在人间便再无行迹？凡人脱胎换仙骨。。。。。。难道是死了？”他的手指缓缓划过石碑上的字迹，沉吟道，“赌坊以牟利为务，又怎会无端赠人金山银山？若说是噱头，断断也不肯如此大大蚀本。难道都是假的？名为聚赌，实为杀人？杀我父亲和继母的依影虫，当真是混天赌坊所出？”
楚灵均越想越是心焦，拔腿便跑，心道：“给二叔香囊的是谁？他们如此阴谋算计，栽赃嫁祸，显然是早有预谋，绝不肯承担罪责。况且若并非我一家受害。。。。。。我眼见的这几十座石碑，若是如我所想，便已是滔天罪恶，更何况我不曾见着的？二叔这般莽撞行事，若是当面揭穿，岂非有性命之危？”
楚灵均越奔越快，口占风离诀，转眼已出了密林，回到了赌坊门前。楚灵均方才行诀，意转千里，虽不是当真行了千里，行速却如一刻千里，如此耗费灵力，牵动灵脉中伤痛，不觉大口喘息，痛得弯下了腰，心道：“寒雪公子，对不住了。”
忽听一声娇媚的叫声：“楚仪廉，入局！”
楚灵均吓得一呆，抬头一看，众人让道，早退在两边。一个极其熟悉的身影，由两个窈窕的少女一左一右搀扶着，在众人艳羡至极的目光里，步入了敞开的赌坊大门中。
“二叔！”楚灵均惊呼出声。
楚仪廉身形震了震，豁然回头，又吓了楚灵均一大跳。他二叔血红的眼睛瞪着他，狠狠道：“哪里来的混小子！鬼叫什么？老子好不容易要进去！少攀亲带故！要想进赌坊，就凭自己的真本事。”说着，向檐下立着的一个栽松树的花盆踢了一脚，以为泄愤。
楚灵均在众人的嘘声中冷静了下来，心道：“二叔是要我想办法进去。他必是有什么头绪，知道害我父亲继母的凶手，与这赌坊脱不了干系。”
“可是，怎么进去呢？”楚灵均的目光在人群中一阵蹿动，光芒粲然一放，嘻嘻笑道：“不就是比惨吗？”
没多一会儿，“啊”的一声惨叫，惊天灭地。靠近廊檐的，挤在台阶上的，蔓延在大路上的，所有人的目光汇集到了一人身上。只见一个满身血污的人，用一只连骨节都不停碎落，毫不见血肉的手捂在胸口，露骨的脚，拖着白骨森森，嶙峋在外的身躯，一点一点向前挪动。他每走一步，就吐出一大口血，半流在地，半淌进他胸口的大洞中。
众人三分惊吓，三分佩服，三分艳羡，另加一分嫉叹，仿佛仪仗队一般，列在两边，恭送楚灵均。
“苍天啊！大地啊！”好不容易撵到了台阶最高处，楚灵均放开嗓子，用一种恰到好处的既苍凉又动情的哭声，凄凄惨惨，悲悲切切地道，“我那可怜的妻啊！三年怀了三胎，一个都没留住，最终，连自己都命丧黄泉！我那可怜的儿啊！一个都不见天日啊！我前世到底造了什么孽啊！”趔趄着走了两步，拍着自己的胸口，一顿一顿地咳血，喘息着道，“我无家无室，身无分文。现在又被一条疯狗咬了。手残脚残，浑身都残啊！若要说惨，舍我其谁啊！”
话音刚落，忽听“汪汪”几声，尖锐的声浪向着楚灵均直冲而来，几乎震破他的耳膜。
楚灵均心头一颤，有些发虚，只见一只半人高的白犬，从门后一蹿而出，呲着硕大的尖牙，摇晃着健硕的身躯，向他疾奔而来。楚灵均缩身让过，低声道：“不是说你，不是说你啊，狗兄！”
“白雪。”一个和廊下的姑娘年纪相仿的少女，从门后步出，一声轻斥，内蕴温柔。这少女与其他的姑娘几乎是一样打扮，唯一不同的是别的少女都着着红衣，唯有她一身青翠，仿佛借了水色山光来披着，更兼眉似远山，眸带水辉，叫人见之即神畅心怡。
楚灵均心头又是一颤，道：“白。。。。。。白雪？”眼前现出衣寒雪白衣如雪，肤色胜雪的模样，暗暗摇头，心道，“就你也敢叫白雪？”
白雪看起来凶狠，倒是很听这个少女的话，张着的牙，舞着的爪，立刻都收敛了，等少女上来摸他的头时，简直变成了爱蹭人的小猫咪。
楚灵均又在心里比较品评，暗暗叹息道：“这就更不像了。”转念想到衣寒雪一身清淡之气，端严之态，竟被自己拿来和狗做对比，想到他若是知道，不知道会是什么表情，甚觉有趣，不禁笑出了声。
忽见少女含笑望着自己，楚灵均忙做出大松一口气的惊恐样，解释道：“多谢姑娘相救。”
少女站起身来，道：“不是我救你，它本就不想伤你。”说着，转身面向众人，提高了声音，道，“听说有许多客人质疑选拔是否公平。混天赌坊也曾暗地查探，发现确有不少作伪之人。主人仁心宽宥，不愿追究前事，却也不想对诚实之人不公。因此，暗地里训练了这条灵犬。此犬名为白雪，若是有人撒谎蒙骗，主人会心软，它可不会齿软。”她的语声很是温柔，众人听在耳内，却多是面起寒霜之色。白雪张开嘴，“呲呲”咬着牙，更是吓退了一票人，余下之人，也有许多已面无人色。
楚灵均也是心头生寒，却不是为了这一只狗。他甚至有些佩服混天赌坊的主人，以他所见，在场众人，没有不夸张作伪的。既是贪财的赌徒，既是求这一次入门的机会，过去的人，只怕也都是如此。他不追究，是不能追究。若是将过去之事一并推翻，不知要牵扯出多少事。如今以狗试人，也不过是做做样子罢了。
楚灵均心道：“要摆弄条狗还不容易。你们用它演戏，我就将计就计！”
刚要询问怎样算过关，忽听少女道：“不好意思，这位公子。根据白雪的测试结果，你方才说的并非实话。”
楚灵均唇边的笑意忽然凝住了。
楚灵均左左右右打量着白雪，质疑道：“它是朝我摇了尾巴，还是踢了腿？它是咬我了，还是。。。。。。咬我了？”楚灵均差点说“朝我吠叫”，临时忙改了口。只怕又不小心点着炮，明智地闭了嘴，用满含问询和不满的目光，可怜巴巴地望着少女。
少女抿嘴一笑，道：“若是所言属实，白雪便不会出来。”
楚灵均心里“哎呀”一声，颇有挫败之感，转眼又重整旗鼓，道：“这又是什么道理？”
少女道：“撒谎的时候，因为心虚，呼吸，心跳等都会产生微妙的变化。白雪便是能感知到这种不协之处。”
楚灵均眉梢一动，举起自己的白骨手，道：“我就是被狗咬成这样的，我见了狗害怕，自然呼吸，心跳，血行。。。。。。总之，什么都不正常了。”
少女想了想，微微含笑道：“照公子说，应当如何？”
楚灵均嘿嘿一笑，道：“重新测一次。”
少女道：“若是下一次还是这样呢？”
楚灵均道：“我如今既然有了心理准备，若还是因为怕狗而不能通过测试，我也没脸再向姑娘求情。”
少女点了点头，携着狗回去，重新将门关了起来。门关上的瞬间，少女忽然向着楚灵均微微一笑。
楚灵均看着这个意味不明的笑，心头忽然一颤，茫茫然腾起一个念头：“这狗也有可能不是自己出来的。若是他们放出来的。。。。。。那他们择选的，都是他们本就想召进去的人。二叔！”楚灵均心头大震，尽力克制住心绪，要自己好好应对眼前之事，若这狗当真有灵性，能辨真伪，他可以以幻形术改变形貌，却不能假造人生的经历。唯一的方法，就是说出心中真正的痛处。
楚灵均紧紧蹙起眉头，这实在不是容易的事。他连想都不愿意多想的事，如今却要他说出来。比起说给这许多人听，真正让他痛苦的，是在说之前，痛楚之情必得如封冰化流，在他心底流淌一遍。并且，从此之后，怕是会如滔滔江水一般，日夜不息。
楚灵均张了好几次嘴，待得外面的人，廊下的几个少女都催促好几遍了，还是吐不出一个字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