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家四合院。
春阳淡薄，院中的老槐树枝繁叶茂，阳光透过缝隙洒下来，留下薄薄的一层金光。
亦锦拎着个小铁锹笼在这团光里，专注认真的翻新花圃里的泥土，一旁的亦书马尾扎得高高的，巧笑嫣然，粉白运动套装衬得她灵动又可爱，手里握着个红色小瓢，哗哗的给哥哥舀水浇花，江华昌的女儿朵朵跟着她忙前忙后，仰着小脸姐姐姐姐的叫着。
李丹然睡意尚存，懒洋洋的倚着房门，抬手打了个呵欠，看着眼前并不宁静的美好。
三天了。
他还是有点不习惯，四舅怎么就多了一对龙凤胎。
他有些小小的不忿啊，这二位一来，家里人眼睛都看不见别人了，恨不得把商场都搬回家来，吃的用的，玩的穿的戴的……还没他的份，特别是他亲妈江亭兰女士，对那两位就跟猫见了鱼似的，两眼冒光一口一个宝贝儿，肉麻的他都心里不适了。
而他，彻底沦为空气，只够给那位亦锦少爷做绿叶的，没事挨点他妈的训斥。
他还不能在这种时候提要求，显得他多狭隘小气啊。
李丹然摇头晃脑，像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对天长叹。
他这几天不太高兴，只能晚上躲在被子里打游戏排解郁闷，好容易到了第九关，光荣的赖床了，方才又被亲妈江女士数落了一顿，他已经无欲无求，死猪不怕开水烫，江女士就尽情的嫌弃吧。
李丹然郁闷不已，理了理自己的头发，望着忙碌的兄妹俩，连朵朵都被他们俘获了。
亦书最先发现的李丹然，看他站那一脸严肃的打量他们，可惜头发乱糟糟的，裤子也是一边高一边低，莫名憨态滑稽。
她看了就想笑，想他毕竟是家里的大哥，还是要给点面子的，只好假装看天，热心的招呼说：“卷毛哥，你吃早饭了吗？今天有八宝粥哦。”
李丹然瞟了眼亦书人畜无害的小脸，又把脸扭到一边，卷毛哥？
他抬起一只胳膊，牛哄哄的说：“我可是大力士，我才不用吃饭。”反正他饿肚子也没人在意，才不稀罕那碗粥，正好给家里省了口粮，新闻里说米面油都涨价了。
亦锦埋头干活，本不想吭气，听了这话抬头看了一眼，觉出李丹然心情不太好，他和妹妹的到来貌似惹得这位卷毛哥心里不痛快了，但妈妈出门前叮嘱他要和大家友好相处，不过现下是对方故意挑事，那他也只好见招拆招。
亦书听了这话终于破功，掩着嘴角笑起来。
李丹然看她这样，直起身体，挑眉问：“怎么，你不信？”
亦书心说她才不信这种鬼话，朝着李丹然甜甜的笑，当然没有傻到把心里话说出来。
亦锦头也不抬，“你能把我面前这棵树拔掉，我就信你罗。”显然你不能嘛！
亦锦下意识的维护妹妹，无论大人还是小孩的挑衅，他都习惯主动挡枪，不允许别人无故刁难妹妹。
“……”李丹然好一会儿没说话。
他早就发现亦锦很会精准打击人，昨儿个吃完饭，他拿出游戏机指着最新上线的游戏挑战亦锦，想着亦锦铁定没玩过，看好戏的邀请他玩一把，不曾想游戏机到他手里就没完了，直通第八关，一跃超过他的排名，重点人还小他两岁呢，他算是丢人丢到家了。
亦书见李丹然睁着大眼抿嘴不语，很为难的样子，走过去小声说：“我觉得大力士的能量也是有限的，你不如先去吃饭，满血之后你就能拔山扛鼎了。”
“……”这么会说话，到他这彰显文采呢，那他不得来点真本事，让俩小不点心服口服。
“我可是优秀少先队员，怎么能干拔树这种事，你看这树长得多努力啊。”李丹然义正言辞发言完，走到亦锦身后对他说：“小丫头说胡话呢，我才不做那等违反纪律的事，还是咱俩比一场吧，就这棵树，谁用更少的时间爬到树杈的位置，谁就赢。”说着抬手指向老槐树的第一节树杈处。
亦书笑眼弯弯，比赛，多好玩的热闹，她举着塑料水瓢欢呼：“好耶，我来当裁判。”
朵朵也一蹦一跳的凑过去，使劲拍手脆声唤道：“我也是，我也是裁判。”
亦锦慢悠悠的起身，一手拄着铁锹，一手比划起他和李丹然的身高，温声说：“你比我高，赢了我也是胜之不武。”
哎哟喂，小不点还是个小滑头，李丹然拍拍胸脯，大方表示，“那我让你十厘米好了，谁让你是我四舅儿子呢。”
亦锦忙说：“可是你还大我两岁呢！”
“二十厘米。”李丹然没耐心陪他讨价还价，再次让步，“我让你先爬二十厘米，再开始计时，这回总行了吧。”
“好吧，看在你叫江长官一声舅舅的份上，我陪你比一场。”亦锦把铁锹放到一边，做势去到树下准备开始挑战。
亦锦从没在比赛中吃过亏，她可吃了不少败绩，亦书觉得有必要提醒一下李丹然，瞧见哥哥背对他们正在热身，跑到李丹然身边鼓励说：“亦锦心眼多着呢，你要小心哦。”说着悄悄举起拳头鼓励他：“卷毛哥，你会赢的对吧，加油！”
他怎么就成了卷毛哥？真不是个好听的称呼，小丫头跑来给他鼓劲，知道和他统一战线，李丹然对亦书多了一丝赞赏。
他心里平衡了一点，傲娇的捋了捋头发，浓黑的卷发滚了一晚上本就不成样子，他这么一捋更乱了，亦书捂嘴咯咯笑，朵朵站旁边不明所以也跟着笑。
李丹然瘪了瘪嘴，俩小傻瓜就知道傻笑。
比赛在亦书的主持下正式开始，她盯着自己的电话手表，有模有样帮着计时，朵朵则负责鼓掌加油。
亦锦的运动服是他喜欢的蓝白色系，吃过早饭就跑到院子里玩，也没换鞋，不过他的拖鞋都是防滑材质，虽然从没尝试过爬树，但他的格斗术不是白练的，体能和身体灵活度都不差。
亦书不时看一眼亦锦爬树的进度，暗探不愧是她哥，爬的很快嘛，可惜没有把妈妈的相机带来，不然她一定给亦锦拍照留念。
李丹然注意力也被亦锦吸引，心说这位小弟不错嘛，动作不是很专业，但速度不赖，和他受过攀岩训练相比也挺像那么回事的。
亦锦登顶树杈缓慢往下滑时，李丹然已经热身完毕，他非常有信心，太姥姥家这棵树他没事就喜欢爬一下，别的方面他不敢夸大，爬树可是他的强项。
屋子里的大人全聚在茶室这边暗中观察，四个小家伙各有千秋，还得压着笑声，避免打扰到他们的比赛。
江亭兰本想阻止儿子胡闹，被江奶奶拦了下来，随孩子们玩去。
虽是周末，江家人也少有这么齐整的回到老宅，陪老人是一个原因，更重要的是，江华阳的女人今天第一次过来
。
这对突然出现的龙凤胎已经让他们惊诧不已，尤其是江华阳爸妈，先是疑惑，再是难以置信。
江慧兰把一则孩子们包饺子的小视频发过去，老两口才从惊诧里出来，激动地不行，血压都飙升了，赶忙扔下手头的活往家里赶。
江爸是物理学家，一直致力于半导体研究，专利无数，平日都扎根研究院，现下也没心思研究了，当即告假订了机票往北城赶。
江妈目前在上海任职，得到喜讯后第一时间打儿子电话，无人接听，终于打通了，关上办公室门就大骂一通，骂完了心也痛快了，又给自个老头子打电话，盘算着怎么当爷爷奶奶，江爸不得不在电话那端叫停，让她冷静冷静。
回程的飞机上，江妈反复打开手机里的视频片段，工作上如何强势，也不得不感慨血脉传承的力量，她也是做奶奶的人了，孩子都这么大了，看得她热泪盈眶的。
不过一家子人除了吃惊，也没有别的想法，亦锦亦书和江华阳长得太像，又是江奶奶亲自接回的江家，一手一个，老太太什么意思无需多言，这就是承认了孩子的身份。
孙辈的没有说话的份，儿子媳妇辈一直盼着添丁添喜呢，两孩子长得好，养得好，江家的种啊，一来就是俩，他们高兴还来不及。
江华昌也已归家，三亚那边的事尘埃落定，重创言家，他和江华阳都很满意，后续就是常规部署，要与家里其他长辈慢慢商议。
他看着树上树下的孩子，孩子们的降生是他们一路艰辛最好的回馈。
李丹然比亦锦高，人也壮实，节奏迅猛，很快爬到约定的位置，忽的听到院门那边传来说话的声音，他瞟了眼，看到一位阿姨挽着四舅缓步走近，李丹然动作一僵，心里阵阵发颤。
他最怕四舅了，这会儿他脸没洗，头没梳，他亲妈念叨没事，四舅可是会上惩罚的，条件反射的吐了口唾沫整理发型。
亦书这个裁判当得可认真了，李丹然这个举动被她瞧个正着，急的喊道：“然然哥你怎么了，那是口水呀，你不能往头上抹。”
里屋的大人们闻声纷纷走至庭院，目光落到占领高地的李丹然身上。
李丹然无助的趴着不动，只能安静扮演夏蝉了。
江华阳与邓书韫行至树下，对了个眼神，邓书韫扑哧笑了。
江华阳笑着抬头，温声唤道：“然然，先下来。”
李丹然满脸通红，羞赧的在一家老小瞩目中秃噜下树。
江亭兰啼笑皆非，横了自家儿子一眼，才把人揽到怀里，望着江华阳说：“老四，这小子还得你治，比大罗神仙都管用。”说话间她眼神自然而然流转到邓书韫身上，二人一句话不说，磁场却透出了发自灵魂的爱。
她对邓书韫很感兴趣，因着当年那一遭，眼前的女人还帮她照顾过孩子，瞧邓书韫看然然的眼神，和她这个当妈的不相上下，心里好感倍增。
江华阳伸手揉揉李丹然的脑袋，柔声对邓书韫说：“这孩子冷不丁就来点猛料，父母上过战场就是不同，热血天成。”
江亭兰朗声一笑，撂下儿子，自顾去到奶奶身边，等着老太太做主。
江华阳轻轻握住邓书韫的手，视线移到一家子人身上，“我把媳妇带回来了。”他笑意盎然，拉着邓书韫先到了奶奶跟前，“凌墨川婚礼那天见过，不好打招呼，今天正式回来叫声奶奶。”
邓书韫既进了江家大门，也没什么忐忑不安，大大方方问好：“奶奶您好，我叫邓书韫。”
江奶奶连连点头，慈爱的拍拍邓书韫的手，“你好，我知道你的名字，这次陪着华阳去三亚，累到没有？”
“景好人好，收获了不少知识和体重。”
江奶奶听罢呵呵笑，赞赏道：“我都听说了。”她把人引到儿子儿媳面前，“这是华阳爸妈，你们第一次见面，互相认识一下，他们要是不给红包，你也不用叫人。”
江爸江妈被当头敲了一棒，这是让他们速战速决认儿媳呢，老太太到底偏心孙辈。
江爸可不敢违逆母亲，笑盈盈的对江妈道：“好了，一年擦几个来回的东西，今天终于能出手了。”
江妈睇了江爸一眼，快步去了西屋，没片刻抱了个红木匣子出来，“这些是我早年备下的金器和玉器，也是我和华阳爸爸的一份心意。”说着塞到邓书韫手里，“给的迟了。”
邓书韫没有推拒，双手接过。
江华阳笑着揽了过来，打趣说：“看着就不轻，我帮你暂时保管，回头放保险箱里，等亦锦娶媳妇的时候，你也省心了。”
邓书韫心下颇觉好笑，江华阳反应比她这个新媳妇还大，她看向江妈，微微一笑说：“谢谢妈妈。”又看向江爸：“谢谢爸爸。”
江亭兰和江慧兰不着痕迹的对了个眼神，果决干脆，是个不卑不亢的主。
邓书韫愿意开口叫爸妈，江华阳最先松口气，回来前他害怕再生事端，着急忙慌的拉着她先把证领了。
江奶奶全程看下来，心有感触，这姑娘气势压人，放在她们那个年代，绝对是能佩刀扛枪上前线的女战士，自己儿媳妇拿捏不住啊，就别想着摆婆婆的威风了。
她笑眯眯的给出封红，不容拒绝的那种。
江奶奶，江爸江妈都打过样了，其他人也纷纷送上自己的心意，又是珠宝翡翠，又是红包的，亦锦亦书两个机灵鬼，不知道从哪找来个袋子，一左一右陪在妈妈身边，帮着拿礼物，江华阳也心甘情愿的给她做搬运工。
邓书韫反而成了最清闲的，她这个被簇拥的不速之客有些恍惚，他的家人一个个笑脸相迎，招呼周到，毫无疑问是江华阳对她足够珍视，所以他的家人客客气气欢迎她的造访。
晚宴请了酒店的厨师上门做，精致的两大桌，大人孩子分席而坐。
佳肴上桌，江华阳主动给与桌众人斟酒，而后执杯正式道：“奶奶，众位长辈，今天是个好日子，我也终于有机会把话说出来，我和书韫已经登记了，这第一杯酒，祝我自个儿新婚快乐！”说完一饮而尽。
一众长辈闻言又是一惊，江妈瞪大眼睛，江爸还是气定神闲样。
江亭兰这些个长江华阳几岁的同辈，察觉气氛微妙，打趣起江华阳：“小老四口风真紧啊，怕我们吃了你媳妇儿不成，搞得我们一点心里准备都没有。”
众人见状笑作一团。
江华阳被打趣了也高兴，又给自己倒上酒，下意识看向邓书韫，“原谅我没有提前通知，我费了大力气才让书韫答应嫁给我，一分钟都等不及了，男子汉大丈夫，在外头多么风光都做不得数，家庭责任摆在这里，从前你们心疼我在外忙碌，身边没个妥帖的另一半，今后你们可以放心了，我媳妇和我永远一条心，这第二杯酒，算是我给家里人一个交待。”
江华阳一仰头，喝尽第二杯酒，他给自己倒上第三杯，示意邓书韫起来，笑容灿烂道：“我也是让诸位长辈喝上我媳妇敬的酒了。”
邓书韫与他并肩而立，一同全了这杯酒。
江奶奶也笑，这姑娘很好，孙子称心，她就称心，抬手执酒，受了孙子和新孙媳的礼，其他人都跟着江奶奶动作。
江奶奶喝完酒，发话说：“一家人就不说两家话了，今天老的少的小的，有多大的酒量都发挥出来，喝个不醉不归，家里房间多，够睡。”
气氛愈发活络，难得人齐，推杯换盏，好不热闹，江妈主动给邓书韫夹菜，其他长辈也免不了问询关怀几句，邓书韫乖顺本分的承了。
江妈识人无数，见她言语诚恳，姿态得宜，试图从她脸上找出一丝伪装，什么也没找到，不禁反思自己小人之心了。
她随意扫了眼，发现自家老伴不知道什么时候去了小孩那桌，她心里美美地，也离了这边凑过去，握握孩子们的小手，至于儿子那对，让他们随风去吧。
江爸身上有着具象化的学者气质，儒雅温和，吃饭时候就没怎么关注儿子，三十大几的人了，要娶什么样的媳妇，他可没兴趣掺和。
他只关心孙子孙女有没有吃好，跑到孩子们这边，笑呵呵的给孩子们夹菜，倒饮料，亦书嘴甜，哄得他笑眯了眼，亦锦也很懂事，贴心的搬了张椅子给他，他这心里就跟吃了蜜饯似的，越看越欢喜。
孙子和儿子真像啊，年轻时候拼事业，也没怎么管孩子，儿子怎么长的都不知道，心里不无遗憾，以后他也要过过含饴弄孙，颐养天年的太平日子了。
那方爷爷奶奶拥着孙子孙女笑的灿烂，这方江亭兰贴着邓书韫，打听起她儿子当年的事情来，“说说别，老四表现到底如何？”
邓书韫对那段时光记忆犹新，话里话外都是对江华阳的维护，“完全不像毫无经验的未婚男士，洗澡、做饭、打针、喂药都很细致，我这个当了妈的回想起来，仍是觉得自愧不如。”
旁边的江慧兰听罢很是感动，对自家四哥的崇拜上升到另一个高度，又暗暗感叹，这样的男人她是不敢爱的，四哥的温和源于教养，天然的关心尊重身边的人，面对婚姻，却是实打实的绝对强势，若是得到他的爱还好，否则，他要做的事情，另一半从来构不成威胁。
她的四嫂不知吃了多少苦头，孩子都多大了，蒙眼摸路终见光明。
江华昌对于这些事高效接受，他这个弟弟为了让这段婚姻名正言顺，不惜以命相搏，砸了多少资源下去，他的弟弟他清楚，理智到寒凉，一个女人能融化那层冰，说明她真正配得上这段婚姻。
江家阖家欢颜，言家却哀乐凄凄，言家老人没能活出这个四月。
经年风光千回百转，一个家族的时代在宏大的告别仪式中结束。
命运的洪流里，人，终究只是凡人。
江华昌，江华阳陪着奶奶前往祭奠。
江华昌和江华阳跟在奶奶身后，与言家人一一握手，道声节哀。
行至灵堂中央，江奶奶凝着墙上的黑白照片，只在心里暗道：斗转星移，沧海桑田，斗来斗去，最后还不是斗到了棺材里，你一路走好，到了下边，别忘了和我家老头子喝一杯，至于儿孙们，祸福自担，我自是要护着我的这群猴子们，直到我阖眼那天，我家老头活不过你，我还活着！
江华昌神色凝重，江华阳也沉着脸。
四月的北城已经有了暖意，长安街旁的树木一片盎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