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王梅芳从厂综合办刘长兴主任办公室走出来时，心情仿佛跌入冰窖里一般--凉透了。刘主任和颜悦色地跟她谈了半天，说了一大通诸如增加对生产的感性认识，向生产一线倾斜，干部培养多岗位锻炼，服从厂里改革发展大局的要求，等等一卡车的大道理，归根结底总结起来一句话，就是要把她调岗到生产线上去当女工。王梅芳来厂后一直兢兢业业，努力钻研业务，尊重领导，团结同志，即使不能说是爱厂如家，至少也是对厂里有足够的忠诚度，对工作有足够的责任心。今天这个谈话是她怎么想也想不到的，当然也想不通。可是听刘主任的意思是党委已经研究决定了，这个事没有商量的余地。她感到前所未有的无奈和无助，仿佛是被世界遗弃的孤儿。走到办公室，她满腹委屈，再也忍不住伤心的泪水，“呜呜”哭泣起来。消息很快在生产技术科传开来，王梅芳要被调岗去生产线上当女工了。这是之前从未有过的安排，从来没有一位生产技术科的技术员被安排到女工岗的。一石激起千层浪，这成了深州第一纺织厂当天的头条新闻。
王梅芳冷静下来后，去找了何科长。何科长显然早就知晓了这项人事安排，但也是支支吾吾，遮遮掩掩，净说些和稀泥的话。李师傅听到这个消息后，不由义愤填膺，把一个技术员的好苗子放到女工岗位？这不是乱弹琴吗？整个生产技术科，自己还有年把时间就退休。赵坚强虽然有资历了，但是心思野花花的，不肯坐冷板凳钻研技术，整日想些男欢女爱、偷鸡摸狗的不入流的事。王梅芳实际已经挑起了纺织厂的机修技术大梁。其余的要么对技术一窍不通，要么还是刚入职的新人，这种情形之下，居然要把她调岗，到底意欲何为？
李师傅陪着王梅芳来到孙明良副厂长的办公室。孙明良见到他俩似乎很惊讶，但还是很热情地给他们让座、泡茶。
李师傅开门见山地问道：“孙厂长，我们今天来就是想问问你，厂里到底是怎么考虑的？为什么要把梅芳派去生产线做工人？”
孙明良谦虚地说道：“李师傅，你就不要一口一个孙厂长孙厂长的叫了，还是叫我明良。我还是你看着进厂里的！”他话锋一转，问道：“你刚才说什么，派梅芳去当女工？你听谁说的？”
“谁说的？综合办的已经找她谈过话了，这还有假？”李师傅一脸不相信的表情。
“什么？有这事？我怎么不知道！”孙明良大为惊讶。
李师傅看孙明良不像是在演戏，将信将疑地说道：“怎么，明良，这事你真的不知道？”
“当然不知道！而且我也不能同意这样的安排！生产技术科什么个情况，别人不知道，我能不知道？！梅芳勤奋好学，踏实钻研技术业务，在生技科也慢慢挑起重担来了。上次生产三区的日本设备出问题，你在住院，幸亏她。年底我还要给她推生产技术能手呢！去做女工，开什么玩笑！”孙明良认真地说道。这番话讲的态度诚恳且坚决，李师傅和王梅芳都感到稍稍安心，毕竟他是分管生产技术科的副厂长，他不同意，应该没那么容易办的吧？李师傅说道：“明良，生技科的状况你比谁都清楚，既然你也这么想，一定要坚决顶住！我不知道这是谁的意思、谁的决策，我只知道厂里要培养一个好的技术员并不容易，不能把一个好苗子糟蹋了！”孙明良起身握住他的手，动情地说：“李师傅，你放心，我肯定要顶牢的！”
李师傅和王梅芳走后，孙明良立即把刘长兴叫到办公室，了解有关情况。刘主任说道：“孙厂，这个事是今年市经委党委提出来的青年干部培养计划，要求一定比例的轮岗交流，目的也是通过多岗位锻炼，促进青年干部成长成材。因此，这一批轮岗交流的，我初步排了一下有五、六个年轻的同志。而且分别跟他们个人以及科室的主要负责人做了交流，都具备轮岗交流的条件。这周我打算上党委会了。”
孙明良眉头紧皱，说道：“现在生产技术科情况真的很特殊，李师傅年纪大了还有一年就退休了，况且身体又不好。现在科里能挑大梁的就剩王梅芳。你现在把她派去生产区，技术科就真的很困难了。生产区并不少她这么一个女工，但生技科还真需要她这么一个好技术员！”
“这事我跟何科长交换过意见，他呢当然也舍不得王梅芳这么个能干的技术员。不过他表态，不能耽误小王的个人前途，科里一时的困难是可以克服的。再说，轮岗交流又不是一成不变了，过个年把时间还可以调回来么！”刘主任说得冠冕堂皇，有理有据，孙明良一时不知该怎么反驳。
这是朱文白想出来的一招。知子莫若父，朱小龙的那点心思他早就看穿了。这个儿子打小就没少给他惹麻烦，年轻时自己一直在部队工作，对儿子陪伴他成长的时间实在是太少太少，对他也疏于管教。等转业回地方工作，一家人团聚后，儿子已经小学毕业，对他这个父亲很陌生，没有亲近感。而他呢，也对从小缺少父亲陪伴的儿子心存愧疚。因此，越来越宠溺儿子。初中毕业，朱小龙就不愿继续读书了。如果不是他托学校领导的关系，朱小龙连初中都毕业不了。初中毕业后，他为儿子的未来操碎了心。想把他送去部队，他不肯；又送他去民营技校，学个技术或者手艺，没读到半年就回来不肯学了。在家里游手好闲、无所事事呆了两年，最终他托到乡下一个中学校长的关系，给朱小龙办理了一张假的高中毕业证书。又把他送去驾校学习驾驶技术，这次朱小龙倒是很乖。学车么，一直是他梦寐以求的。拿到驾照后，他直接把儿子招进纺织厂当了驾驶员。进入国企当工人，对大部分的人来说都是难于登天的，而对他来说就像每天看报纸那么简单。
深州市的服装纺织行业是全市的重要支柱产业。依托几个大型的服装批发市场，已经形成了棉纱、棉布、纺织、服装设计、生产、销售的完整上下游产业链。深州市第一纺织厂隶属于市经济委员会（简称市经委）的下属国有企业，级别定为副县处级。前几年的经济体量和效益在全市名列前茅，是名副其实的生产型龙头企业。近几年虽然受行业整体环境影响，以及民营纺织企业的崛起，国有纺织厂经济效益受到很大冲击，企业经营利税严重下滑，每况愈下，但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名气和牌头仍然很大，没有点过硬的关系一般人想进来是不可能的。
这两年朱文白给儿子考虑的事情主要是两个：一个是看到厂里效益越来越差，感到企业毕竟是不牢靠的，趁早筹划着把他调到市经委或者其他政府部门去开车。还有一个就是儿子的终身大事。虽然有不少人介绍相亲、说媒的，也谈过三五个姑娘，最终都没成，见过面相过亲的就更数不胜数了。后来他也看出来了，这两年儿子被厂里生产技术科新来的女技术员王梅芳迷得五迷三道。朱小龙也是想尽办法千方百计地接近、靠近王梅芳，但是屡次被拒绝。开始朱文白还开导儿子，换个目标，不必在一棵树上吊死或是一条路走到黑。本来么，年轻人自由恋爱这件事，你情我愿，做父母的不好干涉。可是儿子态度坚决，头撞南墙也不回头。朱文白的思想渐渐起了变化，他心想：这个小姑娘真不知天高地厚，太不识抬举了！你算啥，一个小小的技术员，对党委书记家的公子还敢如此不待见？这不是给你脸不要脸么！因此，当朱小龙跟他提出要求，让他把王梅芳调离生产技术科岗位时，他在内心几乎是立即就答应了。但是口头上却是另一套说辞：“人家不跟你谈恋爱就要把人调岗？这成什么了？欺男霸女，你想当《水浒传》里的高衙内么？！简直胡闹！”
朱小龙立即“呜呜”地哭了起来，朱文白的心马上就软了，温言抚慰道：“小龙，你不要急！这个事老爸跟你说，王梅芳的调岗呢，年初市经委就有文件要求，年轻干部要轮岗交流的，这个是年初就列入计划了的。并不是因为你谈恋爱才去给人家调什么岗，懂吗？先走一步看一步吧。”
朱小龙听他这么说，心里想道：管你说什么，反正我要的要求和效果达到就行。朱文白早就预留着这一手了，就等儿子提出要求，在厂里要调一个人的岗对他来说还不是小菜一碟？什么轮岗交流，我说你符合你就符合，轮岗之后，时间可长可短。如果轮岗后，她真的和小龙谈恋爱成家，那就是自家人了，可以立即把她调回来，或者再给她轮一个好岗位，而且经过了多岗位锻炼，正好立即提拔使用！以后即使企业效益不行了，凭借自己的人脉关系，还不是想去哪就去哪。但如果还是不成么，也没关系，那就让她一直当个女工！到时迟早是个下岗女工，看她还拿什么清高！谁让她敬酒不吃吃罚酒呢？这真是个一石二鸟的好计，进可攻、退可守，整个主动权完全掌握在自己手里。
第二天，朱文白立即通知刘长兴开展青年干部的轮岗交流工作。第一纺织厂厂长和党委书记分设，虽然是行政首长负责制，但是厂长大部分是技术干部出身，而且在纺织厂厂长的位置上锻炼两三年就另有任用。这几年，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厂长换了好几茬，只有朱文白在党委书记的岗位上岿然不动。现在厂里的中层干部、核心岗位大部分是朱文白一手提拔使用起来的人，因此，朱文白在纺织厂里的影响力举足轻重。综合办刘长兴主任是他的铁杆心腹，朱文白一通面授机宜，刘主任不敢怠慢，迅速抓落实。其他几个人没费什么气力，无非是通知一声，只有这个王梅芳有些麻烦。可是这个是朱书记亲自点名要落实的，不可能有什么退路，只能硬着头皮做工作了。后来这事惊动了孙明良，专门找他了解情况，他一通大道理应付过去。立即把这个情况向朱文白做了汇报，朱文白给他打气说道：“不要紧，这个事你不用放在心上。干部的轮岗交流是有上级党委文件要求的，不是哪个人有点意见就不做的。你只管按照程序上报厂党委会，其它的事我会在党委会上说！”对于党委会决议的通过，朱文白是有把握的，党委会一共五个人，厂长和他以及分管生产、销售、后勤的三名副厂长，厂长保持中立态度，其他四人里面他有三票攥在手里，至少3:2，少数服从多数。况且打着年轻干部培养的旗号，谁又真的敢投反对票？以为有个孙明良给你撑腰你就可以为所欲为？笑话！
情况和朱文白预计的一样，党委会上，朱文白采取了先发制人的策略。在刘长兴汇报完干部轮岗交流的议题后，朱文白率先发言，对这次干部的轮岗交流从形势背景、上级规定，以及对纺织厂的长远发展重要意义等几个方面做了详细的阐述。在意见表决阶段，其他四人表示赞同。孙明良对整个干部培养、轮岗交流工作方面表示了支持，但对王梅芳的轮岗交流安排上发表了不同意见，讲述了目前生产技术科青黄不接的现状，建议党委重新考虑这名同志的安排。
朱文白接过孙明良的话，说道：“刚才明良同志讲的很好，注重年轻干部的多岗位锻炼和培养，是我们党一贯的做法。在这个事情上大家的思想是统一的，认识是一致的。至于讲到生产技术科的实际困难，也是客观的。但是这恰恰发映出我们这几年在年轻干部的培养和使用上观念太陈旧，措施太保守，力度还不够，才会导致现在青黄不接的尴尬局面。这就更需要我们有勇气来破除这个体制机制上的难题，我们的事业需要一大批年轻干部成长成才，走上历史舞台，百花齐放、欣欣向荣，而不能够寄托在某一个干部的身上，这本身是不健康的表现。所以，我想我们还是应该克服当前的暂时困难，促使更多的年轻同志成长，这也是让我们的事业永葆青春活力的重要举措嘛。”
孙明良不好再反驳什么，在表决发言中补充提出了一个建议：“同意党委对这批年轻干部的轮岗交流安排，但是鉴于生产技术科的现状，建议王梅芳同志的轮岗交流期适当的减短，以不超过一年为宜。”朱文白表示可以根据后续实际予以考虑，他在心里说道：哼，以后是否给她调岗，什么时候调岗，调到什么岗，还不都在自己的一念之间！
最后该议题全票表决通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