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顶逼仄阴暗的帐篷里出来时，孟和被外面的阳光刺痛了眼，一时有些恍惚。
卓云鹭一直在外面等他，见人出来，面色还不太好，立即过去搀了一把，问：“没事吧？”
孟和缓缓摇了摇头，对巴音说：“我同她说好了，先将她安置到你那里，等这边的事情都处理完了，再去接她。”
巴音有很多话想问，可他知道现在不是时候，只是点头应下了，然后终于进了帐篷。
“阿鹭，我们先走吧，”孟和说，声音听起来有气无力，“他们还要稍微收拾一下东西，巴音会安排好一切。我也有些累了，你陪我去休息，好吗？”
他们一同去了孟和曾经住过的帐篷，自他离开后，那里一直空置着，现在已经被人简单收拾过了。孟和进去以后，看着熟悉的环境，竟有些不真实的感觉。他好像理解了乌云高珊口中的“重生”是什么意思，因为对他们来说，一切真的恍如隔世。
卓云鹭倒比他这个主人显得更随意、更适应。他拉着孟和的手，走到床榻前坐下，问：“你要睡一会儿吗？”
“不，”孟和反手握住他，“你陪我聊聊天吧。”
“那你躺着说。”卓云鹭不由分说地把他按倒，让孟和枕着自己的腿躺下来，还体贴帮他揉着僵硬的肩膀和手臂，“你这段日子都没怎么休息过，真当自己是铁打的么。乖，闭上眼睛养养神，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我听着呢。”
孟和听话地闭了眼，在卓云鹭力道恰好的按摩中逐渐放松下来：“那里面的人，真的是乌云高珊。”
“我知道，从你跟巴音的神情里我就看出来了。”
“她被宝力道送给哈森做侧妃，为了不让哈森接近，做了很多可以说是伤害、又可以说是保护自己的举动。”孟和没有细说当中的细节，“脸毁了，嗓子也毁了，但好在人还不错，比我看得开。”
卓云鹭对孟和的这位童年好友一向很有好感，乌云高珊性格爽利，还救过他、帮过孟和，对于她的遭遇，他也不免唏嘘。
“那你打算怎么安置她？”
孟和回答：“她如今的身份有些敏感，宝力道为了让她嫁给哈森，给她改了身份。好在知道这事的人不多，我想先让她恢复身份，能做回自己。对外只说她因为帮我，一直被宝力道囚禁，刚被救出来。”
“这是个办法，”卓云鹭赞同，“可宝力道跟着哈森，应该没少做坏事，会不会牵连到她？”
“我想过这一点，所以打算给她一个体面又无人敢置喙的身份。”孟和翻了个身，仰面看着卓云鹭，“我想等苏德回来后，认乌云高珊做义妹，让她成为苍狼的大王姬，也就是国主的姑姑。她原本就是个志向高远的女子，有能力有心胸，会尽心尽力辅佐苏德。这样就算日后我离开苍狼，苏德身边也还有能商量大事、帮着拿主意的人。”
原来他考虑的这么长远，连将来和自己远走高飞后的事都打算好了。
卓云鹭的心一寸一寸地柔软下来，低头在孟和的嘴唇上啄了一下，夸赞：“我们小王爷真是既聪明又周到！这样乌云高珊就能成为王室成员，谁都不敢轻易动她。有她坐镇，你也能安心。那这事你刚才跟她提了吗，她同意吗？”
“算是答应了。”孟和的眼睛又黑又亮，凝望一处的时候，就显得无比深情，“不过，她求了我两件事……”
“什么？”
“她想让我把她的妹妹桑卓送走，怕她长大后知道自己父亲和姐姐之间的事，会难过。而且，乌云高珊也怕桑卓以后会受到牵连。她这个小妹妹跟她不一样，性格有些柔弱，高珊想保护她，送她去过无忧无虑的生活。”
卓云鹭听了，了然地点点头：“原来是这样。我有个提议，不如将她送到北易郡，如何？那里风土人情和苍狼差距不大，民风也淳朴。李慕郡主现在能独当一面了，完全可以照看一个小姑娘。他们府上现在的情况，多一点人气，或许是好事。王爷王妃总说，希望家里的人多一些，热闹。所以我们那时候在北易郡，总想着让我们住下不要走。”
孟和接受了他的提议：“桑卓是个很可爱的小姑娘，老王爷他们一家人都很亲厚，这的确是个不错的选择。我可以拜托郡主照顾她一段时日，等桑卓大了，就让她选择自己更想要的生活。”
“那第二件事呢？”卓云鹭问。
孟和说：“她想让我留宝力道一条命，不要杀他。”
卓云鹭觉得，乌云高珊是出于不忍心：“到底是她父亲，也是你和旭日干国主的老师……”
孟和却摇摇头：“不，她说想让宝力道活着，然后看看苍狼在我们的治理下变得越来越好。她想让宝力道知道，他错了，错得离谱。”
这倒是出乎卓云鹭意料，他此时才真正开始钦佩这个苍狼贵女：“如此心胸，确实了不起。孟和，我算是知道你给苏德找了一位多么好的‘姑姑’了！”
后来孟和陪着乌云高珊，去地牢见了宝力道。
原本高高在上、刚愎自负的国师，已经变成了一个佝偻身躯、须发花白的老人。看到女儿过来，他眼神闪了闪，问：“听说因为你求情，我才能留下一条命。阿珊，你不恨我吗，不想让我死吗？”
“恨。”乌云高珊说，“从前我以为你是个好阿爸，会尊重我和桑卓。可哥哥死后，你仿佛变了个人。你想让我嫁入王室，想要一个能当国主的王孙，然后通过他来左右苍狼的每一个决策，挑起和中原的战争。就因为哥哥死在中原人刀下，你就憎恨和汉人有关的一切 。”
说到这儿，她自嘲地一笑：“我以前还疑惑，你为何不将我嫁给旭日干国主呢？毕竟孟和是亲王，又一心向着他王兄，根本不可能去争国主之位。于是我想，你还是爱我的，因为国主年纪比我大许多。直到你把我送进哈森的后宫，我才知道，我太傻了！你不是因为国主年长，而是因为多年前我年纪尚小罢了！且王后是汉人，让你特别瞧不上。等我年龄合适了，就是与你年纪相仿的哈森，你都能让我嫁。我对你来说，就是个工具，对吗？”
宝力道沉默了，甚至不敢正眼去看她。
乌云高珊的心里瞬间有了答案。她冷哼一声：“多亏孟和回来，杀了哈森，夺回了王位。不然，我看过两年你就会把桑卓送给哈森了！”
“我想让你们成为草原上最尊贵的女子，这有什么错？”宝力道质问，“你不是从小就想有所作为吗，难道成为国主的母亲还不够吗？”
“你从不知道，我到底想成为什么人。”乌云高珊觉得自己和他已经无话可说，转身打算离开，“我留你性命，是让你看看自己有多荒唐。阿爸，我此生最后这一次叫你。从今往后，我不会再来看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