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更知道如若自己与晏听的事，要是被捅到那十二位难缠的长老面前，父亲又会受到怎样的谴责，可他怎么都没料到父亲早已知道，且甚至还……选择了接受。
“傻孩子，道什么歉？有什么好道歉的？”紧蹙的眉头极深，晏南坤的心是又酸又痛，痛的他呼吸都变得不顺畅，他重重一声叹息，又说道：“只是可惜了，你没成婚，也没个一男半女的……太可惜了。”
“不可惜”，晏海收回了手，那张病态的脸上挂满了纵横交错的泪痕，他努力勾了勾嘴角，解释道：“若儿真有个这么一男半女的，往后他没了爹，那该有多难过。”
“你这混小子”，唇瓣翕动，肩膀止不住在颤抖，晏南坤再次重重的叹了口气，无可奈何的说道：“也是，为父也老了，就算你有孩子，为父也陪不了他多长时间了，无人看管着，保不齐，又养出个短袖来。”
晏海忽然笑了，他才发觉，自己的父亲有时候还挺可爱。
后来晏海又交代了很多，把他能想到的人，能想到的事，全都交代了一遍，其中最重要的，还是让晏南坤不要强迫晏听与空青司联姻。
而晏南坤不止是接受，他甚至还愿意成全，他想为晏海跟晏听举行一场婚事。
晏海在听见这个消息时，眼睛都亮了，若是晏听在这，定然能看见他头顶那双竖起的无形耳朵。
这简直就是他此生所愿，也是遗愿之一，而他也知晓，晏听也一定会同意，可一想到成婚之后，自己就要走了，而晏听就要变成“小寡夫”，他就不想了。
不仅如此，自己走了是小事，可无渡还有下半辈子，还有余生，虽不知道他往后会不会喜欢别人，又会不会跟谁人成亲，但为了他以后的名声，晏海就放弃了。
晏海不肯，此事晏南坤也只能作罢，毕竟这种事并不光彩，若不是为了满足他的心愿，晏南坤定然也不会提及此事。
不开玩笑的说，其实晏南坤是真打算把玄霄内所有仆从全部杀了，在把自己的心腹换过来，可晏海不让，他谁都不让死。
晏听把人都带出来后，也没做声，也没任何指令，而他本人则一掀袍，又跪在了寝殿门口。而晏竹也亦是如此，他跪在了晏听另一侧，面对着紧闭的门，微微低头。
不是为了晏听，也不是为了向晏南坤表明什么，只是他想跪，就是想跪。
而其他家仆，除了晏全以外，都不太明白这其中的缘由，可既然他们跪了，那自己也只能跟上。
所以他们又在门口齐齐跪了一排，南方冬季不会下雪，但所带来的寒冷，却一点也不比北方少。
晏溪跟师傅不同，他私心偏向晏听，见他身上没穿御寒的氅衣，他忍不住挪动膝盖凑了过去，提醒道：“贵人，您身子骨弱，不能这般受寒，您别跪了……”
可晏听充耳不闻，置若罔闻，无法形容当真相被揭开时的感受，他不冷，他一点都不冷，他恨不得淹没在冰冷之中，把晏海曾为自己受过的苦都体会一遍，在随他一同死去。
他甚至什么错都想认，知情不报，野心勃勃，狼心狗肺，谋逆……只要是能赐死的罪，他全都想认。
见他没动静，晏全只能拽了拽晏溪的衣袖，无奈的摇了摇头。
此刻的他，亦同行尸走肉没有区别，他感受不到冷，也感受不到膝盖的酸疼，只是呆呆的看着紧合的门，连眼皮都不眨一下。
直至门被打开，晏南坤从中失魂落魄的走出来时，他才僵硬的抬起头，看着那张儿子喜欢的脸，此刻被风吹得发白。眼眶泛红，眸中漾着的泪为了不让自己察觉，而强撑着不肯落下。
他深深的看了晏听一眼，无力的垂下眼帘，绕开他们径直离去。
晏南坤远走后，晏溪立马起身想要将晏听扶起，可他却纹丝不动，像是被冻僵了，又像是死去多时，已然出现了尸僵。
直至屋内传来一声虚弱的“无渡”，眼帘微颤，他才缓缓回过神来。
他缓缓起身，谁也没让跟，自顾自的走进了寝殿里，转身将门合上。
他是晏南坤的儿，是晏涛的哥，是十二屿的大少主，可此刻，他就只是晏听一人的夫。
晏南坤怎么走出去的，晏听就怎何走进来，两人都是失魂落魄，了无生机，晏海不敢做声，他愣愣怔怔的看着心爱之人来到自己面前。
四目相交的那一瞬，强忍了太久的泪水终是溢出了眼眶，双腿一软，他跪在了晏海的面前，吓得晏海也赶忙跪下，他吃惊道：“无渡！你，你这是做什么！？”
喉间被哽咽所占据，一时间他连句话都说不出，他无法自控的失声痛哭着，绝望的看向晏海。
“无渡，你别哭啊”，晏海完全不知所措，看着他这副痛苦不堪的模样，他的心真的死透了，喃喃道：“你不要哭……”
“为什么？为什么……”，晏听的脸已经完全扭曲，他变得一点都不俊美，就像个情绪不能自已的孩子一样，放声大哭，整张脸憋的通红，他哽咽道：“这到底是为什么！？”
“我，我错了”，晏海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他只觉得自己真的该死，好该死！他不住的哄着晏听，温声道：“我知道错了，你别哭了，好不好？”
像是要在生前把泪水都流尽，晏海也想来到阎王，来到掌控生死的神面前，问问他到底是为什么？为什么人终不得善终？为什么他要落得如此下场？
为什么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至亲为自己流泪？而自己却只能慢慢等死？
“我到底做错了什么！？”晏听从不敢问出这个问题，可如今，他再也忍不住了，对着晏海，他一骨碌全都发泄了出来，“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为什么要让我从希望，又变成绝望？”
经历了种种，尽管他很不想自轻自贱，可此刻他却不由得开始怀疑起自我，他觉得自己就像个灾星，自己过得不好便罢了，就连身边的人，都不得善终。
“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晏海不敢直视他那双泛红的眼眸，干脆将人拥入怀中，他哀求道：“无渡……你别哭了，我的心真的就快要痛死了……”
晏听说不出话，他跪在了爱人面前，跪在这充满绝望的世间，仰头看着上方，用悲痛欲绝的哭声，问了神明无数遍“为什么？”
没有哭累，没有哭够，他最后在大掌一下一下，极轻极轻的拍打，还有一声声“无渡无渡不哭了”之中，昏迷了过去。
许是遭遇太过于痛心，所以梦魇放过他了，这一觉他在晏海的怀抱中睡得很沉，很死。
而他掀起眼帘的第一眼，见到的便是晏海病态而又温暖的笑脸，他像极了一只犬类，趴在床榻边，与晏听大眼瞪着小眼。
见他醒了，他眉眼弯弯就是一笑，随后又伸出微凉的指尖，点了点晏听的鼻尖，笑道：“醒了？”
“嗯”，晏听也浅浅的笑了笑，随后手撑着床板坐了起来，晏海也陪他坐着，不知道他这样在自己身边看了多久，但哭红的眼眶又酸又痛，他忍住没揉，看向晏海，忽然说道：“阿海，我们成婚吧。”
晨起觉得有些闷，但又怕冻坏无渡，所以晏海开了条缝隙通风，此刻溜进来一缕风，带起了无渡鬓边的碎发，他泛红的眼眸里，含情与自己相望，声调柔得如沐春风。
阿海，我们成婚吧。
像是怕自己不信，他又笑着补了一句：“我想嫁于你，与你成婚，做夫夫也好，做夫妻也罢，就是想嫁给你。”
面对着曾经那个对晏听说了无数遍，但却被拒绝的诉求，如今被他主动提及，晏海应该高兴，应该立马点头答应，然后一把将人拥入怀中，嬉皮笑脸的回：“这可是你说的，不许反悔！”
可出乎意料的是，晏海却拒绝了。
瞳仁骤然收缩，脸色在那一瞬惨白。
而后晏听就跟他吵了很大一架，发了好大一通脾气，他再一次情绪失控，可这一次，无论他是打，还是骂，还是撒泼，还是撒娇。
晏海的回答还是只有一个。
抱歉。
抱歉无渡，我不能。
我不能因为我的私心，而毁了你的余生。
你情愿守寡，可我不情愿，不情愿毁了你的清白，也不情愿让你被世人诟病。
这是晏海第一次在他面前如此温柔的硬气，伤透了晏听的心，也扼杀了自己。
最后是以晏听哭着冲出门去而告终。
他冲进了冬日的寒冷里，在这偌大的玄霄中失了方向，他不知自己该去哪，也不知自己还能去哪。
直至他想起十二屿中，还有两位药宗的人在，他才失魂落魄的朝着余鸢的住所走去，可就在半路上，他的身后却炸起了一道怒不可遏的声音。
“晏！无！渡！”
都不用回头，就能猜到是谁。
声音落下的那一瞬，只听“咚”一记闷响，脸颊一疼，半边视野瞬间全黑，重心不稳的他当即就倒在了地上，没给他任何反应的时间，第二拳就紧跟着落了下来。
“妈的！你存心的吧！”晏涛直接架在了晏听身上，他一拳接一拳的往晏听身上打，怒不可遏的斥道：“我大哥病成这样，你居然都瞒着不说！你是铁了心要让他去死啊！”
晏听没有做声，他默不作声的承受了一切，有一拳砸在了唇角边，口腔顿时蔓延阵阵血腥。
“他这么爱你！”晏涛哭红了眼，这一次他再也顾不得大哥的逆鳞，他恨不得杀了晏听拿去换大哥的命，唾沫横飞，他怒斥道：“你怎能这样对他！？”
“对不起”，晏听忽然哭了，身躯止不住在颤抖，他哽咽道：“对不起……”
“………”，晏涛被他这一下给整懵了，他一时间愣住，竟哑口无言。
“都是我的错”，晏听挣扎着站了起来，他披头散发的跪在了晏涛面前，喃喃道：“你打死我，你杀了我吧，都是我的错……”
“你！”晏涛站了起来，胸腔涌上一阵莫名的酸楚，可他仍旧硬着头皮，指着他吼道：“你当我不敢！？”
“求你”，晏听绝望的仰起头，泛红的眼眸带着一丝哀求，透过凌乱的墨发直勾勾的看向晏涛，喃喃道：“求你……”
“你若有良心的”，心中泛起阵阵膈应，他无比讨厌晏听，更受不了他如今这番模样，晏涛咬碎了牙，怒斥道：“就别他妈与我作对！少跟无师之巅那小子纠缠在一起！”
晏涛恨透了他，也是真想杀了他，可一想到他如今变成这副鬼样，皆是因为大哥，他就恶心透了。
为了大哥他自然不敢动晏听，所以他一点都不想看见晏听，这辈子都不想，说完之后，晏涛便扭过头，抬手用力擦了一把眼泪，随后便大步流星的走了。
扑通一下，晏听跪在了余鸢面前，吓得她大惊失色，赶忙俯身想要将他扶起，震惊道：“无渡公子，你这是做什么！？”
“求姑娘帮帮我”，晏听纹丝不动，他绝望的摇了摇头，哀求道：“救救少主。”
“你这！”，余鸢扶不起他，只能半跪在地上，无奈的对他说道：“逸风的医术与我相差不大，他说乏术回天，那便……”
“求你了！”晏听不让她说下半句，眼看着他又要给自己磕头，瞳仁微缩，余鸢赶忙扶住了他，制止道：“无渡公子！你别这样！”
“我真的走投无路了”，晏听没能磕下头，他把头摇成了拨浪鼓，泪如雨下，心如刀割，他绝望的喃喃道：“求姑娘救救他……”
“抱歉公子”，余鸢不想欺骗他，也不想敷衍他，可晏海确实已经病入膏肓，就算华佗在世，也难保他性命，她咬碎了牙，解释道：“我们真的已经无能为力了。”
“若，若我娶你……”，话还没说完，自己跟余鸢都愣住了，晏听赶忙低下了头，说道：“抱歉，是我言失，冒犯了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