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山的雪总比别处来得急。
月余前还在讲学堂外堆雪人的阿古,此刻正跟着阿爹兀赤在草甸上狂奔。
他腰间挂着《明眼书》抄本,羊皮靴踩碎结霜的草茎,耳后是母亲的喊叫声:“按图上标红的沟谷走!”
昨夜二更天,杨再兴教的“云脚辨风术”显了灵。
阿古趴在窗台上数星子,见西北角的云层像被刀割过似的齐整,立刻翻出《抗灾篇》——那页“暴雪前兆”的批注被他用炭笔描了三遍。
当第一片鹅毛大雪砸在毡帐顶时,全族已经把孕羊赶进了背风沟,用杨将军教的“草帘叠墙法”在谷口垒起半人高的雪障。
此刻晨光初露,阿古蹲在雪障后数羊羔。
十只、二十只……母羊腹下蠕动的小脑袋比往年多了整整一倍。
老牧民鄂博爷爷跪在雪地里,布满老茧的手抚过一只灰毛羔子的脊背,浑浊的眼睛里泛着水光:“三年前这时候,我埋了三十七个小崽子。”他扯着嗓子喊,“大首领!按汉人的法子,咱们保住六成羔子!”
帐外突然响起马蹄声。
三个裹着杂色皮袍的骑手撞开雪幕,为首的汉子腰间挂着青铜铃铛,那是鲜卑“白帐部”的标记。
他滚鞍下马,皮靴上的冰碴子簌簌掉在兀赤脚边:“大首领!我家主子说,求您分半本《明眼书》,再借个会写字的先生——我们部落的羔子,快冻死光了。”
不等兀赤答话,又有两骑从东边驰来。
红帐部的使者捧着银碗,蓝帐部的带着整袋盐巴,雪地上很快堆起求书的信物。
阿古望着那些发亮的银器和盐块,突然想起杨将军说过的话:“字不是金子,是泉水。流得越远,润的地越多。”
可这泉水,要漫过黑帐部的刀。
第三日正午,北风卷着雪粒子突然转向。
正在教孩子们写“羔”字的秦溪听见马蹄声时,笔尖在竹片上拖出一道墨痕。
她掀开门帘,就见远处雪雾里翻涌着黑浪——五百骑兵披着玄色皮甲,马首挂着狼头铜饰,正是黑帐部的标志。
为首的青年骑在火红色骏马上,眉间一道刀疤从左眉斜贯到右耳,正是拓跋烈。
“兀赤!”拓跋烈的声音像淬了冰的箭,“你带着族人拜汉狗的字为神,当自己是金枝玉叶?”他抽出腰间的玄铁刀,刀身映出雪地里新立的“明眼堂”木牌,“今日我就烧了这破屋子,把你们的书喂狼!”
兀赤握紧腰间的青铜刀。
他的部落只有一百青壮,对面却是五百精骑。
可不等他下令,身后突然响起稚嫩的童声:“我们不打识字的人!”阿古举着《明眼书》从人群里挤出来,他身后跟着二十多个孩子,每人都攥着竹片,上面歪歪扭扭写着“明”“眼”“羔”。
老人们互相搀扶着站到最前面。
鄂博爷爷扯着嘶哑的嗓子喊:“当年汉官抢我们草场,我们用刀;如今汉人的字教我们活羊,我们用字!”他拍了拍怀里的书,“要烧书,先烧我这把老骨头!”
兀赤的手松开了。
他望着族里的老弱妇孺,突然想起三天前杨再兴说的话:“真正的兵,不在刀鞘里。”此刻这些捧着书的族人,比任何刀枪都让他心跳如鼓。
“退下!”他吼了一嗓子,却不是对族人。
他把刀插回鞘里,大步走到两阵中间,“拓跋烈,你要打,我陪你打。但先看看这些人——他们宁可死,也要护着一本书。”
拓跋烈的马前蹄扬起,雪沫子溅在阿古脸上。
他正要喝令冲锋,忽见远处尘烟大起。
十辆牛车裹着雪雾驰来,最前面的骑士披着玄色大氅,脸上一道刀疤在雪光里格外醒目——是杨再兴。
“拓跋少主!”杨再兴在两阵中间勒住马,车帘掀开,露出满满十车竹简,“我奉汉鸿帝之命,送《畜牧律·抗灾篇》来了。”他跳下马,用马鞭在雪地上画出阴山地形,“你若信刀,我便用刀讲;你若信理,我便用理说——”
他指着雪堆成的山梁:“按你们黑帐部的老法子,把羊圈封死在山谷里,三日后暴雪再至,积雪压垮毡帐,八成牲口要冻毙。”马鞭转向东边背风沟,“按这书里的‘轮牧避雪法’,把孕羊赶进向阳坡,用草帘挡雪,能活七成。”
拓跋烈的瞳孔缩了缩。
他想起昨夜族里传来的消息:西边小部落按老法封圈,今早发现二十只母羊被压死在帐下。
“你说的这些,当我是三岁小儿?”他冷笑,可话音未落,后方突然传来骚动。
几个牧妇裹着皮袍从骑兵队里钻出来,怀里揣着碎布片——上面歪歪扭扭抄着“保羔手册”的只言片语。
“阿姐!”一名百夫长怒吼着冲过去,抽出短刀捅进牧妇心口。
血花溅在雪地上,像朵绽开的红梅。
可他还没来得及收刀,背后突然响起风声——他亲弟举着劈柴斧,一斧砍在他后颈:“你杀了我媳妇!她昨晚刚教会儿子写‘娘’字!”
骑兵阵乱了。
有人去拉架,有人举刀喝骂,更多人望着雪地上的血和碎布片,眼神开始动摇。
秦溪趁机策马冲进乱阵。
她的坐骑擦过拓跋烈的马腹,手中的兽皮精装《明眼书》“啪”地砸在他脚边:“你若不信道理,就让它替你试——明日我放烟传信,若你帐中有人能认出‘断水道’三字,你便输。”
拓跋烈盯着脚边的书,喉结动了动。
他弯腰拾起,封皮上“明眼书”三个大字被雪水浸得发亮。
次日清晨,九道狼烟从洛阳方向次第升起。
拓跋烈站在高处观望,嘴角挂着冷笑。
可当第七道烟柱转向阴山时,他身侧的巫师突然踉跄两步,玄色法袍“唰”地落在雪地上:“少主!这是‘断水道’的警示——汉军知道我们的水源位置了!”他跪下来,额头抵着雪地,“我……我昨夜去学堂听课,认得出烟号。”
骑兵们交头接耳。
有青年摘下战盔,望着远处的“明眼堂”木牌喃喃:“难道……真是字比刀快?”
当夜,拓跋烈独自坐在篝火前。
他怀里揣着半片烧焦的《明眼书》残页——那是他从生母遗物里翻出的,上面“父子相认不得拒”七个字被火烤得卷了边。
他想起阿娘被赶出部落时,长老们举着刻满符号的木牌说“族规如此”,而阿娘不识字,只能抱着他在雪地里哭。
他摸出火折子,想把残页烧掉,可手刚碰到纸角又停住。
最终,他把残页塞进贴身皮囊,那里还躺着秦溪送的《明眼书》。
山梁另一侧,杨再兴裹着大氅,望着黑帐部营地星星点点的火光。
随从递来酒囊,他喝了一口,摇头苦笑:“当年郾城大战,我带着三百骑冲阵,都没现在心跳得快。”
话音未落,东南方突然升起一道陌生烽烟。
那烟柱比汉廷的警示烟更细,却直入云霄,在雪幕里划出一道银线。
杨再兴眯起眼。他认得那方向——是荆州的方向。
洛阳宫的晨钟敲过七响时,韩嵩的马车正缓缓驶过朱雀大街。
他掀开车帘,就见宫门外的槐树下,几个裹着羊皮坎肩的少年围坐,每人手里都捧着一本粗布封面的书。
其中一个少年抬头时,眉骨处的疤痕让韩嵩心头一跳——那是鲜卑人的特征。
“明眼堂……”少年们的诵读声随着晨风飘进来,“识字者,明眼也;明眼者,立世也……”
韩嵩放下车帘,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玉珏。
他突然想起昨日在驿站看到的边报,上面有刘甸亲笔批注:“字入胡帐,如种入春田。”
马车转过街角时,他听见少年们的声音又高了些:“明眼书,明眼书……”
这声音,像是要穿透洛阳的宫墙,飘向更遥远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