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啊——！好酒！够劲儿的！大牌子的货就是好！比厂里面的马尿强太多啦！”
黄老汉嗜酒如命，这是厂区人尽皆知的事情，虽说多少有些半瓶子水晃荡，但若是说到算命方面之类比较迷信的事情，都会提上些好酒，去广场后面的小破屋里面恭恭敬敬地请他。
至于现在，人都走完了，哪里还有这么多的规矩可言，我也只是在下山以后交待沐和两个小家伙好好休息，便提着东西赶来赴约了。
“现在的生活好啊，啥东西都能买到，你看看这罐头！放以前那是只能眼瞅着的，谁家攀上关系整回来几个，都能坐厂头吹好几天，哈哈！”
长夜漫漫，我面无表情地坐在板凳上仰头望着星空，丝毫不想接他的这些碎碎念，只是时不时闷哼几声做个样子，不至于让对方太尴尬就是。
“唉，一群白眼狼，个个都跑去城里面发大财啦，就忘了自己的根在哪里，要俺看还不胜小辉辉你懂得知恩图报！呸！啥也不是……”
“……什么知恩图报，这里的人对我有啥恩情吗？”
似乎是有些上头，黄老汉面红耳赤的模样在油灯的映照下极为滑稽。
“人是人，地是地，那不能混一块儿说的……虽然那些老混蛋待你不咋样吧，但说归说底，咱这土地还是生你养你的地方，怎么念也是有恩情在里面的……”
“我可不信这个，真要感恩那也得排在我父母后面，没他们的养育鬼知道我几岁就没了。”
简单说了两句，我便闭上嘴不再去反驳了，因为这家伙只要喝醉以后，就会变得比平时还要死犟烂犟，激动地指手画脚，言辞也更加难听起来。
现在想起来，大概也正是因为他的影响，自己打小便很讨厌喝酒的人，后来在新海地下的时候第一次喝醉，便更加对喝酒这种行为有所排斥。
“行了，您老别骂了，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今晚咱们就以开心为主。”
“哼……连个敬酒都不会，真不知道你咋在新海工作的……”
颤抖着满是褶皱的手指捏住酒杯，黄老汉仰起头来一饮而尽，舒坦地长舒一口气来。
“哈……对嘞，小辉辉你在新海过的咋样啊？那大城市俺听人说都是吃人的，做啥工作的？赚不赚钱？比不比那些大学生有出息啊？”
“马马虎虎吧……当助教的，够生活的本是没问题，和人家比……那没啥意义。”
可不敢说十年来自己大部分的时间都在混地下，按老一辈的说法那就是盲流子，或者更难听的东西，反正我也早就改邪归正了，所以不提也罢。
“那说来还是得去上学才行啊……一说到这个俺就来气，你说说你当初去城里面的好学校，那些狗东西是真口无遮拦，结果闹到最后给你劝退了，真是越想越气！”
“你要不提这个，我也许心情还能好点……”
苦笑着喝了点水，我眯着眼睛看向黄老汉，他则是满脸愤慨地讲着当年的事情，一条一条地捋着，然后批斗似的拉出来大骂一通。
那件事的起因，无非也就是在城里面的学校时，面对着当时同学对我母亲的羞辱，自己暴怒起来将对方全部打了一顿而已。
换作同类型的情况，最多也就是以“小孩子打闹”为由草草了事，但不知是因为自己是乡下来的，还是单纯在学籍上就有问题的缘由，结果是我被理所当然似地劝退了。
“奶奶个腿！也不知道教育局的人是吃干饭的么！不是说那啥子义务教育不能开除？结果还是给小辉辉你弄走了！要俺说都是该死！欺负俺们老百姓的！”
这家伙是真敢说啊，虽然我也只是听听就好，然而到了这样的地步，还是不禁有些头疼。
“最可气的是，换到镇上的学校，你老实学习啥都没去惹，最后居然拿你有‘恶劣事迹’来说又给开了？要不是你爹当初拦着俺，老子非得去他们门口骂街不成！”
我微微一怔，不过转瞬便恢复过来，只是摆了摆手表示不用在意，想要黄老汉稍微收敛一些。
“事已至此，马后炮也没用，至少到了新海我也没饿死，这就已经是莫大的幸运了……”
第二次上学的经历，仅仅持续不到一个月，我便再次被退学，正如他所说的那样，从此成为了少数同龄人中没再受过书香教育的家伙，也因此被经常拿出来做反面教材。
家里被针对的风气，似乎也是在那时开始，变得更为激烈且出格的。
“嗐，这一亏一吃就是一辈子，就凭这点俺觉得你就不能给这些子狼好脸，也活该刨他们祖坟的去！老天开眼！真是没一点耳——”
“好了好了，别提那些破事了，越说越停不下来了你，喝点酒歇歇吧。”
虽然有人替自己说话多少有些开心，但凡事都要有个度，太过于执着的话很容易变得魔怔，于是我便敷衍着举起酒瓶，强硬地为黄老汉填满了酒。
“不管咋说，平安就好……平安就好啊！小辉辉你现在也是吃喝不愁了，你爹妈当初不就是图个让你安安稳稳？现在也算是实现了，唉……唉！”
念着念着，他突然抹了抹眼泪，就好似是看他自己孙子似的瞅着我不放。
说起来，当年父母被群起而攻之，黄老汉确是极少数肯站出来为我们说话的其一，也多亏他这辈子积攒的威望，没人敢真的上来动手，只能口头上骂骂完事。
“这世上哪有儿那么多大富大贵，啥都比不上一辈子的平平安安……这人呐，一旦掉进钱眼里头，他就啥都不顾了，甚至还要害养他的土地，断了山的灵根啊……”
“你又开始什么灵韵啊，什么因果啊那一套了是吧？唉……”
扪心自问，黄老汉对待我们家确实不错，可这副性格放在现在也实在很难讨喜。
“不是我说你啊，若是这世间真有什么妖仙魂灵，那为什么科技越发达越没人见过呢？事事要都这么玄乎，大家整日闭门念经就行了，还上个啥班，下个啥地呢？”
“哼……小娃子不知敬畏，那些个东西远在天边，实则近在眼前……”
没多想他是什么意思，我叹气着拿出手机查看时间，多少心里面还是担忧沐她们的安全，毕竟说到底如今的西南县也和野村没啥区别了。
“……我说啊，你没打算去城里面过日子吗？这里也荒成这样了，再过几年还能剩啥呢？”
广场原本是晚上最为热闹的地方，现在却任由杂草丛生，满地脏乱也无人打理，连带着附近市场的灯光也一并消散，活像是什么古遗迹。
“城里有啥好的？你们这帮娃子整天想着往城里跑，俺老了反正也跑不动了。”
继续添酒，黄老汉像是抱着下一刻就要躺下去的意思，尽可能地在享受当下。
“……等差不多到时候了，老子就把珍藏的陈酿全搬出来一口气喝个过瘾，到时见了你爹非得和他吹吹现在的酒都什么样，好生让他羡慕羡慕，哈哈哈……”
“倒是看得乐观……”
“信俺，等你活到俺这个年纪，啥事也都看得开了……”
可你刚刚不还拿我上学的事唠叨吗——我想要这么开口，却突然噎住了，只是看着眼前这个老的不能再老的家伙，默不作声。
他确实是没几年活头了。
“所以，趁着俺还能开口，你赶紧把想问的全都问了吧，小辉辉。”
“……你在这里过了几十年，有见过长着猫耳和猫尾的女孩子吗？”
原来他早就看穿了自己的意图，对此我甚至没有感到多少惊讶，只是顺着话茬自然而然地接了下去，而这样单刀直入的问题，却足足让黄老汉哑语了半分钟之久。
“所以这意思是，你真的见过？”
“……啊对，见过，甚至可以说是熟人了，二三十年前的事情吧……”
毫不打转，很粗暴地就承认了事实，黄老汉甚至放下了酒杯，瞪着眼睛盯住了我。
“你带来的那俩小娃子，矢车菊，和叫什么……墨菊的对吧？俺两眼就看出来有端倪了，若没猜错的话，肯定也是你说的那种猫耳猫尾的女娃，对不？”
“有那么明显？”
我自认为做好伪装的话，看上去多少也就只是比较可爱的小孩子。
“唔……只是见过类似的娃子而已，就在厂后面的山里，也是白头发黄眼睛的女人，她……和矢车菊那娃子很像，你也应该见过的才是，没有一点印象吗？”
“……我见过？”
丝毫没有印象，虽然自己确实在儿时喜欢上山乱窜，但若说到像小家伙那样的存在，则完全一无所知。
“她也长着猫耳和猫尾，不过总是藏在深山里面也不外出……不然你以为俺说的灵韵是子虚乌有啊？若不是亲眼见过，肯定不会这么笃定的！”
“你居然是真有些货在里面的？”
这确实颠覆了我的认知，而同时也意识到若一切属实的话，很可能那个女人就是矢车菊和墨菊的母亲。
“……但你最近有见过吗？或者说，最近一次见到她是在什么时候？”
“最近啊……最近就是十年前的事情了……”
看着黢黑的后山，黄老汉若有所思地抬起头来，紧接着意味深长地叹了口气。
“猫妖……也有人叫狐妖，没认清的话就会这样，放以前那可是大凶之兆，怎么敢明目张胆地走在大街上？不被打死就不错了，只得窝在山里面，或许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狐妖……‘猎狐’？”
不知为何，在听到他这样说后，我的脑海里面最先浮现出的就是“猎狐”那家伙，而在看到黄老汉诧异的眼神后，自己便轻轻摇了摇头。
“只是突然想到什么……也不一定就有联系，你先继续说吧。”
“哦，那俺就继续了……总之，不管称呼如何，那个女人肯定是没错的。十年前她主动找上俺来，说是要俺帮忙做一件事，之后就再也没有踪迹了。”
“……是什么事情？”
我很少着急，但说实话，每次着急的时候，那也是真的急。
“她……让俺帮忙托人把她自己的孩子送出西南县，说是这里的环境不适合那孩子继续生活，所以最好是远离为好……”
“孩子……？远离？”
那肯定不是两个小家伙任何一个，首先时间点上就对不准，我唯一能够从这里面确定的事情，那就是除开矢车菊和墨菊，还有一个孩子存在。
“原来如此……这样似乎也就证明了为什么在带着墨菊找到矢车菊后，她没有现身的原因了……如果是还有孩子需要寻找的话，那在确认我可以照顾两个小家伙的前提下，就串起来了……”
不过微皱眉头，说难听点，这不就是把她们抛给我自己不管了吗？而且矢车菊和墨菊似乎并不知道第三个孩子的事情，那得知真相以后，她们会怎么想呢？
“你好像已经有了自己的答案……但俺还是要说，也许事情的全貌超乎你的想象……不过这谁又说的准呢？”
见到我喃喃自语的模样，黄老汉哼笑着重新抓起了酒杯，似乎也不想再继续谈下去了。
“毕竟，俺也只是个半截入土的糟老头子，新时代是属于你们年轻人的，插不上话咯……”
没有再追问的意思，我犹豫着碰了碰桌上的油灯，弄得火光忽明忽暗，扑朔迷离。
“……所以，矢车菊和妹妹……还有一个兄弟姐妹喵？”
回到车内，将事情全盘托出以后，小家伙睁大了眼眸，完全是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就连称谓都恢复如常。
“这……妹妹和妈妈待的时间更长，有印象喵？”
“不，我完全没有印象，说到底妈妈她就从来没有说过这种事啊？”
墨菊摇晃着脑袋，顿时让气氛变得有些胶着起来，我也绞尽脑汁地想着打破窘境的话语，奈何思索着这些庞大的信息，一时也不知道说些什么为好。
“那个……要我说的话，大家也不用这么为难……”
结果到了最后，还是由沐坐起身子来微笑着打开了话茬。
“其实总结起来，这些事也很简单不是吗？首先这里确实是矢车菊和墨菊、以及她们妈妈的故乡；其次她们的妈妈还有第三个孩子，现在很大可能是在去找那个孩子，对吧？”
“……话是这样说，可这样的话不就意味着完全无从下手吗？”
本来只是想着回家祭奠父母，没曾想到居然还能得知这些事情，沐虽然总结的很好，然而这似乎对于解决问题也并没有什么帮助。
“所以顺其自然不就好啦？”
猛地一拍手，沐刻意制造些声音来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既然大家都没有办法解决问题，徒徒干和自己耗着也没有意义不是吗？这种时候不如顺其自然，总归是妈妈的孩子，我想她大概率是会主动来找的……不，一定会！”
“好像……是这个道理喵？”
对吧？这世上怎么会有不爱自己孩子的妈妈呢——听到沐这样孩童般的话，我先是一愣，接着不禁笑了出来。
“……有什么问题吗？夏辉？”
“不不不，没有没有……你说的很对，我只是一时没反应过来而已……”
将手搭在方向盘上，我笑着，笑话自己居然不懂得那流于血的爱，纵然现实总是会有例外，然而也宁愿相信，相信着世界总是如此朴实便好。
原来，我也是缺爱的孩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