硝子难得在梦中清醒的意识到自己在做梦。
更难得的是，这清醒梦的内容，竟是对她幼时记忆的重现。
“……这个名字好像是我之前的私立小学？”
打量着眼前熟悉的标牌，硝子懒散的来回扫视了一圈，想要移动下步子，却发觉自己好像没有躯体的知觉，还没等她深究自己的状态，远处的校园景色已经跟随着靠近的想法发生了变化，将硝子拉入了校园的内部。
“我哥哥的纸飞机可以落到十米之外。”
陌生的，男孩的嗓音。
“真会吹。”
不算陌生的，女孩的声音。
“你！！我哥哥可是练过的！！没有十米也有五米！！”
好奇地把随心而动的“视线”拉到那个吵闹的方向，在放课后空荡教室的桌椅间，硝子捕捉到了一激烈一平静的争吵源头。
那是两个八九岁左右的小学生。
一个嚣张的踩在桌椅上，一个叉腰站在地面上，正对着一堆白纸争辩着什么。
“所以你刚才真的是吹的。”
“我才没有吹！！”
“你的飞机连五厘米都没飞出去。”
“我哥能飞！”
“哇——你把你哥放飞的？”
“我哥飞……我没放飞我哥，我、我纸飞机、我哥……呜啊啊啊啊——！！老师！！家入欺负人！！”
原本半踩在桌子上的女孩一挑眉，唰的一下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上，认认真真地擦干净桌子，把笔记从抽屉里拿出翻开。
乖巧，认真，且优雅。
被孩子哭声吸引的老师惊慌的走进教室，看了一眼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小男孩，又看了眼沉静写作业的小女孩，无奈的蹲下，将手纸递给哭泣的一团，轻声问：“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家入…家入骂我哥……呜啊啊——！！”
在老师看过来的瞬间，女孩熟练的垂下眼睑，两手放在膝盖上，沉静的说：“我没骂他，老师。”
硝子扑哧一声笑出来，理直气壮的站在了女孩这边。
就是说啊~明明是这小子自己找事自己破防，和她有个毛线的关系。
“他刚刚说我哥哥不如他哥哥，我只是——”
成绩优异的女孩小心的拧住衣角，小声嗫嚅着抿起唇后，再也不发一言。
看到男孩骤然睁大的眼睛，硝子眉毛一挑，更骄傲了。
瞪什么瞪什么！瞪她有用吗？她可一个谎都没说。
知道女孩家庭情况的老师瞬间软下心肠，草率的安慰完从哭泣到目瞪口呆的男孩，伸手拍了拍两人的脑袋。
“老师刚刚已经接到你们家长的电话了，现在去校门口等吧？”
家长？这个时期的家长她记得是——
“好的，谢谢老师。”
和泪痕满面的男孩各自收拾好自己的书包，女孩瞥了一眼刚刚被他们比赛时不小心碰掉的几张白纸，随手抽起了一张。
察觉到女孩的动作，男孩用纸巾糊了一下脸蛋，也跟着扯了一张，小声嘀咕。
“我哥就是很厉害，才不是家入能比的。”
听到不服输的逞强，女孩仍是那张乖巧的表情，脸蛋却稍微扬起了一些。
比哥哥？哦，她想起来了~
意识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硝子生疏的把视野转移到刚“醒来”时看到的校门口，精准的找到那个正在从校门一侧走来的身影，快乐的跟着那个停下摩托的青年和另外一个方向的男人一同停在小学招牌附近，等待着那两个藏着小心思的小孩出门。
呵，等着瞧吧！
“琉璃！”
没一会，从走廊窗口就看到门外之人的女孩抛下身后慌张的老师和慢半拍起步的小男孩，熟稔的遥遥起跳，在那个青年懒散随意的卸力后，安然坐进他的怀中，扬起手中的白纸。
“纸飞机，对着那里。”
沉静的琥珀色眸子瞥了一眼硝子手指方向中刚刚汇合的兄弟两人，青年了然把手中的白纸印在附近的墙壁上折好，递给了女孩，抓着她的手，顺着风向一扬一送，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开。
同一时间，另外一边。
“哥哥我要纸飞机纸飞机！！”
“啊？你搞什么，赶紧回家——我丢，什么玩意儿飞过去了？”
“哎呀你别管我要纸飞——呜…呜啊啊啊这绝对超过五米了……哥哥大蠢蛋啊啊啊啊！！”
“哈？！！”
把视线从吵闹的身后景象收回，硝子满意的看着扶着青年的肩膀摇头晃脑的女孩，欢快的把她当时的想法默念出来。
——让他说我哥！！
报了仇的女孩从青年手中接过拆了袋的零食，快乐的眯起了眼睛。
在哭声中推断出争吵内容的青年平静的看了一眼欢快的女孩，淡漠地问道：“那个小孩惹你生气了？”
“生气？”老师印象中的乖巧女孩高傲的扬头，撩头发，笑得狡黠又俏皮，“谁会跟根本不知道自己斤两的人生气~”
不知道她哥哥厉害的人，只有两个字送给他：没品！
“噗，”被女孩耍帅的动作逗笑，硝子促狭地看向面容冷淡的青年，嘀嘀咕咕地说坏话，“你完蛋啦~你妹妹的嘴毒都是被你教哒！”
被女孩的话语逗乐，沉静的青年勾了勾唇角，配合的扬起下巴：“知道就好。”
“噗，什么嘛，这家伙当时是这么回答我的吗？”
这嚣张的小模样可真是的~可爱死了！
看了一眼心情愉悦的兄妹两人，又看了一眼身后直飞向上的纸飞机，从欢快中平复的硝子跟着青年和女孩观察了一会，又试探性的转换着方向把一些本该模糊的校园细节看了一眼，微微挑起眉毛。
梦境的内容应当是人们神经系统的感知、记忆、存储等功能共同作用下产生的，可若是被客观遗忘的记忆以这么明晰的方式重温——
“看来，在回忆往昔的，不一定是我啊……”
像是触发了什么关键词，又像是片段记忆播放结束后的排出，一抹温和的光芒从硝子的周身冒出，将她整个人包裹，把她落在了某个空荡的实地上。
视野恢复后，硝子伸出手掌确认了一下恢复的五感，有些意外地环顾了这个纯白的走廊，屈指敲了一下面前水幕一样的纸飞机画面，迷惑的眨了眨眼睛。
果然不能算是梦境啊……这到底是个什么地方？
“有人吗？”
空荡的走廊里，除却荡出波纹的纸飞机画面，再无半分变化。
思索了片刻，硝子启步向前，疑惑的打量身上的白大褂，一边顺着纸飞机尖头所指的方向顺着走廊向前，一边思索着调动着咒力，机警地准备应对异常。
“我不想去上学。”
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硝子愣了愣，意外地抬头看向突然出现的斜前方的另外一块水幕，挑挑眉。
她这梦……还有选集功能呢？
随着越发临近水幕，硝子在那出现了一次光芒包裹中，再次被回忆拉入其中，清晰的看到一个亭亭玉立的女孩正倔强的抱着胳膊窝在床角，委屈巴巴的看着墙，已然不见上段记忆中的活泼与天真。
“理由。”
可那个面无表情的青年却并未出现什么明显的变化，仍是那般冷清的模样，淡漠的靠在卧室门边，无机质的琥珀色眸子没有半分波澜。
“……啊，是第一次吵架的时候。”
硝子愣愣地看着二度转换的沉浸式视角，有些心焦的看向那个床边蓄泪的女孩。
“别说那些伤人的话啊……他虽然不会反驳你，但还是会难过的……”
“你明知道老师已经跟不上我的进度了，为什么还要我继续上学？！”
可遗憾的是，这只是记忆，是不可改变的既定事实。
硝子无法对过去做出任何干涉。
“我希望你在同龄人身——”
“只是基础的年龄相仿，他们不会给我提供任何帮助！！无论哪一种！”
像是猜到了她要说些什么，青年微微皱起眉头，起身走近少女，半跪在她的身前，沉静地问。
“我可以给你办理手续，但你要告诉我，如果不去上学了，你想做什么呢？”
他总是无条件的满足她的需求，哪怕是脱离正轨的成长，哪怕是家长无法允许的叛逆。
硝子闭了闭眼睛，有些委屈的把视线落到了青年的身上。
可是啊哥，她提出的愿望，是你最不想听见的可能。
女孩在温和纵容的打量中收紧双手，松开紧咬的嘴唇，压下颤抖的哽咽。
“……我想和你一起去诊所。”
“不行。”
硝子敏锐的看清那个瞬间收紧又放开的瘦削骨掌，无奈的叹了口气。
啊啊……还是说出来了。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心灵逐渐成熟的她已经隐隐察觉到琉璃工作的到底有多危险，也多少意识到他回来时不同程度的伤口到底来源于哪里。
她那时总在想，如果能多帮他一点，如果可以陪在他身边——
“你为什么总想一个人承担所有的事情！！”
琉璃是不是就可以轻松一点。
“……我不需要上学不需要朋友，也不需要太好的生活环境，更也不想要你总丢下我！”
虽是早就预料到拒绝，虽是本就知晓这个人的保护不会对她妥协，少女还是委屈的掉着眼泪，抓着青年的衣领狠狠的和他额头相撞。
“你明明都称赞过我的能力了，也说过会在任何情境下都保护好我，为什么就是不肯让我跟你一起去面对那些重压，只肯独自在垃圾堆里活着！！”
看着青年停在半空又放下的手腕，硝子小声地对着他的耳朵嘟囔：“你拦下她嘛，偷换概念或者直接回避话题，怎么样都行的。”
别让她继续说啦，你也不要竖着耳朵去听她的想法啦。
“我知道你杀人，知道你手段不人道！我没有多干净，没有那么有道德！琉璃的童话已经让我知道了现实没那么简单，那带我一起成为怪物怎么了！？”
硝子无奈的看着青年紧绷的嘴唇，惆怅的叹了口气。
真是的，你就骂她一句嘛，不懂事也好，到此为止也好，只要你出声，她就算委屈也会闭嘴的啦。
可琉璃啊，他总是舍不得。
“哥！！”
没得到回应的少女崩溃的把头埋进青年的颈窝，眼泪像是断了线的珍珠一般，一颗颗的落下。“……算我求你了，别为我活着了。”
“骗你的骗你的！琉璃不要听她的。”
哪怕是知道没法改变，硝子仍然嘟嘟囔囔的在青年的耳边不断解释着。
“她没觉得自己是累赘哦，没有的没有的。”
琉璃的教育很成功，硝子既没有觉得自己需要父母，也不认为自己离开琉璃会寂寞。
“她也知道哥哥很不容易，她只是不想哥哥带着伤回家，不想让你总把自己隔离开来，想让你正常的欢笑和交友。”
此时年幼的少女还不知晓琉璃寡淡的生存欲望因自己留存，心中的疼惜又都是基于对普通兄长的想象，并没有理解琉璃本人到底是如何想。
“那时你们总希望对方别只拥有彼此嘛，可她还没意识到琉璃根本没有他人的概念。”
察觉到琉璃没有基础的喜恶，察觉到琉璃的行动初衷只有一个目的，察觉到琉璃的情感越发单薄最终全都牵挂到了她一个人身上，却只能无力的希望他别那么理所当然的放弃自己的生活。
“等她上了初中就明白了，等她再长大一点，遇到了童话故事里的那些角色们，她就会理解琉璃一点了，你不用道歉的。”
可琉璃的生活啊，就是硝子。
“……抱歉，硝子。”
面容冷淡的青年轻拍少女哭到颤抖的脊背，一下一下的安抚着。
“再坚持一年就好，一年后，我会给你个交代，好吗？”
硝子叹了口气，无奈的看着那双低垂的琥珀色眸子，抱怨道：“……你可以现在就说的，说你决定把我送去高专，说你要去找高层谈判，说你瞒着我做了好多准备，就为了让我得到新的人生，再度理解救死扶伤的意义。”
而不是在哄睡她后，决定逐渐隐退开始为她的入学布局，也不是那么干脆地在教学中跟她说，害怕尸体就不能好好的解剖他。
“虽然哪一个都算不得好的处理方案啦。”
在青年温柔的安抚中平静下来的少女哑声问道：“真的吗？”
“嗯。”
“……好。”
看着回归纯白的景色，硝子不爽的双手插兜，抬手敲了敲停滞的画面，看着震动的水波，嘟嘟囔囔。
“一点也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