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谨言的话像是在道歉，可脸上的笑意却又带着浓厚的自嘲。手中的茶杯好像是什么可以掩盖的道具，在手中把玩着不肯放下。
坐在他对面的江泠星安静的听完了贺谨言的话，两人之间沉默了一阵后，贺谨言口吻中带着试探问道：“你应当会恨我吧。”
可江泠星却出乎意料的摇了摇头。
若贺谨言是在除夕夜那日事情发生后告诉江泠星的，那她恐怕会恨贺谨言，而且会相当的恨他。
恨他扰乱了她的生活，恨他害了她的亲人。
可现在好像并没有这样的想法了，或者说从那件事之后，到皇姐告诉她实情，再到发现遗诏，好像每个人的做法都是情有可原的。
没人来评判这件事到底的对错，大皇兄的出发点是因为父皇的偏心，四皇兄的出发点是其他人都想杀了父皇。
孰对孰错，谁又真的说的明了呢。
她看着贺谨言，眼前闪过了很多画面。
有太和殿的血流成河，有皇姐垂头同她说着所有人都罪有应得，有皇兄让徐安送来桂花香膏，还有陆松抵着她的额头说爱她。
那双漂亮的杏眼闭上了，江泠星眉头紧锁，深深吸了一口气，又长长的吐了出去。
像叹息。
“从那日后，我听了太多的身不由己。贺大人，你的身不由己，又源于何处呢？”在寺庙待久了的江泠星不仅身上沾染着檀香，整个人淡然的气质也混着佛行。
她的眸没有完全睁开，半阖着没有怎么用劲。或许是因为那佛像也时常用这般的眸看着世人，贺谨言隐隐中竟然在江泠星的眼神里看见了慈悲。
他的，身不由己吗？
那些好像是藏在心底很多年的事了，在午夜梦回时像挣脱不开的麻绳，一圈一圈的束缚着他。
在迟疑了片刻后，贺谨言没有隐瞒，将手上一直把玩着的茶杯放下，身体往后靠着，做了个舒服的位置后说道：“这会儿还早，我来同你，讲个故事吧。”
“有一座延绵不绝的高山，隔开了两个王朝。在山的那边，被称为燕楚。而燕楚并不是什么大国，它只是个附属国。在很多年前，它是个若无人接济，连百姓都养不活的附属国”
“后来，燕楚学会了开荒，学会了在高山上种植，这才让其有了立足之地。可它还是太弱了，如果不依赖着身旁的大国，海对面的国度能随时吞并了它。”
“附属国的日子并不好过，不仅他们的百姓低人一等，就连天子也不被重视。若两国百姓起了冲突，那一定是燕楚做出表率。”
“燕楚的天子，是个懦夫。他受困于诸侯，空有天子之名却无天子之实。他就像是被架起来的角色，大臣们怎么说，他就怎么做。”
“天子唯一的一次叛逆，是立了他最爱的妃子为皇后，可这也让众臣不满，在那皇后死后，用无德无能的诋毁，禁止她葬入陵园。”
娓娓道来的声音在说起皇后时，有着隐匿的颤抖。贺谨言低着头，脸庞的神色晦暗不明。
“天子与皇后有个孩子，生下来便被立为了太子。天子对这个太子有着很高的期盼，他希望这个太子可以摆脱附属国天子身份。可那太子，性子太过于内敛，在天子眼里是个没出息的。”
“后来，天子将所有的气，都归结于太子的平庸，他用鞭子的抽打作为鞭策太子的方法，而太子努力的学着一切，尽力做到最好。可这一切在天子眼里都不值得一提，他依旧是那丢人现眼的玩意。”
“于是。。。”
“于是，太子想从其他方面证明意义。”
江泠星打断了贺谨言的话，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的说道：“他来到了隔壁的大国，想要让大国的天子也成为去他父皇那般的傀儡，而他成为诸侯中的一员。”
“但后来有了更好的决策，他想让大国下一任天子，身上流着他的血液，这样，他便是大国天子的父亲，不再是附属国那没出息的太子。”
他们心里都清楚，这故事里的太子，到底是谁。
“我不恨你，可我也不会原谅你。就像皇姐说的，所有人都罪有应得，可这一切，都是被你推波助澜。”
“你可知，父皇在世时，免了燕楚的所有供奉，还命人每年送上万担粮食。”
从到这个密室后情绪都处于淡然的小公主，在提起父皇时，声音不自觉的哽咽。
“可知燕楚面对天灾时，是父皇命人前去救济。可知燕楚被其他小国骚扰时，是父皇敲打威慑。他的偏心，或许让他成不了一位好父皇，可他却是心怀天下的仁君。”
“你的计谋，推动着所有事情的发展。可以说，父皇的死，与你脱不了干系。”
“燕楚的太子，你可知，燕楚至今的太平，是因为有父皇他们鼎力相助！而你，却害了那替燕楚遮风挡雨的仁君，还弄脏了自己的一双手。”
随着江泠星闭上眼睛，一滴泪也从眼尾滑落，沿着脸颊滚落至腮帮，最后滴在了桌面上，溅起一小块水花。
贺谨言抿着唇没有吭声，刚刚喝下的茶水好像很涩，涩的口腔中充斥着苦味。
所有的话语在此刻好像都变得格外苍白，江泠星的那滴泪正好砸在了她用手沾水写下的佛经上，与那痕迹融为了一体。
而那滴泪也像是个响亮的耳光，打在了贺谨言的脸上，让他的脸发热发烫。
在好几次欲言又止下，贺谨言才慢慢抬起头来看着江泠星，勉强扯出一个笑来：“以前，我不理解父皇身为天子，却被百官胁迫的滋味。”
“直到我来了这里，身边有着监视我的人时，我才明白那种做什么事都有人指手画脚的痛苦。”
“所以，绑你来不是我的本意。”
最后这句话，贺谨言说的极轻，仿佛害怕隔墙有耳一般。
他站起身来，明明是居高临下的俯视着江泠星，可给人的感官里，坐在那儿的江泠星气场却要更足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