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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4章 罗汉涅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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俗家的话:人有一百个救命疙瘩,一百个救命疙瘩用完了,就该寿终正寝了。

出家人曰:人有九九八十一难,九九八十一难过去了,就修行得功德圆满了。

昂首村住观音殿和尚常悟突然圆寂了,享年八十一岁,可谓经历九九八十一难后,功德圆满、修成正果。

按照佛门规矩,出家人脱离红尘就应该把遗体火化,让灵魂升天。这种丧葬仪式,这地方多年未曾经过,谁能承担此项重任呢?热衷于佛教事业的薛弥关成了不二人选。成了他又一次大展抱负的机会。经过深思熟虑,他把神仙沟青峰寺当家主持印觉、昂首山大觉寺师太了空请来,通过他们,又邀请五台山众寺十多位大德高僧、比丘尼光临,共同为常悟举行升天法会,这可是一件弘扬佛法、功德无量的大事,一定要办的圆圆满满、盛况空前。

从常悟圆寂到火化升天,理应做七七四十九天水陆道场,但因天气炎热,凡胎不宜久留,故而缩短到三日七场法会,昼夜诵经,超度这位呆头呆脑、默默无闻的老和尚,脱离凡胎,羽化升天,到那极乐世界安享那无忧无虑的佛国生活。

在不停的“南无阿弥陀佛”声中,仇月鲜是最虔诚的一个,她把常悟师傅的殡天大事当做自己毕生追求,积极参与其中,那种感情是最最纯真的。她羡慕常悟竟有如此造化,而自己却如此命运多舛,故而常常不自禁泪流满面。

其实常悟的命运十分坎坷,俗家本名叫李反兵,祖籍灵丘山区,祖上曾经随清军入关,也曾吃过皇家俸禄,算得上八旗子弟。后因故失宠,被贬谪到山西当县吏,后又因故被贬为庶人。跟头马趴,一路走来,到祖父手里,已经入不敷出,生活拮据,穷困潦倒,十分狼狈了。清朝末年,军阀混战,民不聊生,李家仅有的几间破房子也在战火中付之一炬,一家五口人在飞机轰炸中,仅剩下父亲李福富一条根了。

李福富是个体型矮胖而笨拙的人,头大、肚大,除了秉性善良,几乎找不到一点长处。士农工商,那头都不沾边儿。连庄户人耕种锄耧、收割打场这些苦力活儿他都一窍不通。让他担水,他找不到担杖中心,不是前倾,就是后仰,一溜歪斜、晃晃悠悠、磕磕碰碰,等到地头了,也只剩半桶了。人们都叫他“没尸首”、“没用货”。

李福富在逃反的路上居然捡到一个女人,这女人属八旗中那拉氏一族。不知是先天不足,还是后天无济,一张浮肿的脸,黄中带绿,眉头绾着个疙瘩,从来没有笑模样儿,有的只是眼泪与叹息。人们都叫她“苦瓜脸”、“苦伶仃”。

反兵并非李福富亲生,而是母亲在战乱时被奉军中一个班长强奸后怀孕的,那个年代,一个未过门的黄花闺女怀上孩子,简直是道德沦丧的奇耻大辱,封建礼教严酷的那拉氏家族,岂能容如此伤风败俗之事玷污贵族清白。被奸污女子也不愿苟活人间。夜半更深,趁人不备,独自离开家门。本想投河自尽,没想到河水太浅;本想投缳而死,没想到绳索拽断。最后爬上一段山梁,正想找个悬崖峭壁,纵身一跳结束自己的生命,却天光大亮,遇上一伙逃难的人们从此路过,把他裹挟在人伙之中,她不想逃生,可那些难民们,不管她说啥,只是呐喊着:“快逃吧!千万别落到那些当兵的手里啊!听听,后边的枪声有多密,奉军马上就赶过来了!”

一听说奉军要追过来,那拉氏害怕再落入魔掌,众目睽睽之下又不能自寻短见,局促之中,李福富正好推着独轮车过来,见她浑身浸湿、举止艰难,真是沦落人遇沦落人,流泪眼对流泪眼,顿生恻隐之心。就说:“姑娘,俺见你也是个孤苦无依的可怜人,俺就捎你一程吧!”

“你走吧,俺真的不想活着了!”

“看你这话说的,见死不救,俺还算个人吗?”

不远处传来密集的枪声,李福富急了,不管她愿不愿意,硬生生把她抱上独轮车,一路小跑着追赶那些逃难的人群去了。

一路上姑娘渴了,李福富给她找水喝,姑娘饿了,李福富给她讨饭吃,一个窝头掰两半,一碗米汤匀着喝,姑娘被这憨厚的小伙子感动了,她打消了寻死的念头,心里琢磨:“这大概是命里注定的吧?几回寻死都没死成,却遇上这么个知疼知热的人,俺就跟着他吧!”

他们跋山涉水,一路奔波,闯过恶虬山,进入昂首山,来到这个不大的四山环抱的平原小镇——昂首村,住进了滹沱河岸边的一座破败的河神庙内。一堆篝火,映红了小庙的四壁,也映红了那拉氏的脸,她望着满脸污渍的李福富,含情脉脉地说:“李福富,从今往后,别再哥呀妹呀的称呼了!你要不嫌弃俺这个遭过难的女人,俺就做你的女人吧!”

李福富早有此意,只是不敢造次,姑娘既然开了口,当然巴不得哩。他们在河神庙内,撮土为香,拜了天地、拜了河神,小小供桌,算作喜床,海誓山盟,结成连理。

破庙不是久居之地,他们在村东头一个大杂院内,找到一间紧挨茅厕的小东房,虽然破旧,味儿又重,总比住在破庙里强。至少有几件能用的家具。就这样他们算是安顿下来,融入昂首村中了。不久,李反兵出生了,从呱呱坠地,就没过过一天好日子。

一家人总不能全靠乞讨为生,李福富试着混在人堆里,站在人市上揽短工挣钱过日子。由于他又笨又慢,别人半天的活儿,他得一天才能做完,不是工钱被减半,就是半路被辞退。断断续续,农忙打工,农闲讨饭,吃糠咽菜,维持着半饥半饱的苦日子。

接着,那拉氏又生了一个儿子,又生了一个女儿。从此,在昂首镇街头巷尾,增加了一个怀里抱着一个孩子、背上背着一个孩子,手里拉着一个孩子行乞的绿脸婆娘。刚懂事的李反兵,为了活命,从小就学会了求爷爷告奶奶的求生本事。他们家成了尚步正一家的同行——讨饭专业户。

人常说“同行是仇人”,为了争得一匙半碗,一块窝头,小反兵经常被尚步正打败。为富不仁的老财谷永经常拿两个小叫花子开涮,把老鼠啃过的饼子往空中一扔,说:“谁接着了算谁的。接不住就拼力气,谁抢着了算谁的!”瘦弱无力的李反兵,那里是尚步正的对手,经常被尚步正骑在背上当驴耍。只要反兵学一声驴叫,叫得响了、像了,谷老财就赏他几片碎饼子。饿极了的小反兵,每每大声学驴叫,把谷永扔给他的碎饼子,先递给弟弟妹妹吃,自己却抑制着流出口的馋涎,愣充好汉。这一点让尚步正很感动,主动把抢得的饼子分给反兵一半,冤家变成了朋友。

李反兵在屈辱中慢慢长大,但那光有骨头没有肉的瘦身板儿,根本干不了体力活儿。

有了亲儿女的李福富,虽然表面上不显三露四,但那拉氏看得出来,男人似乎对反兵不像亲生那么疼爱。李福富自己没有本事,老嫌大儿子对家庭出力不多,经常指责反兵:“你是长子,你得多给家里搂点!起个带头作用。没见这五张嘴都等着俺一个人吗?你再不济,也应该把自己的肚子填饱了吧!”李反兵不声不响地离开了家。

在那艰难的岁月里,那拉氏光顾着孩子们的温饱,拖垮了自己的身体,咳嗽气短、拉肚子,一病不起。昂首镇街头再也见不到那个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绿脸女人了。

娘病了,爹更没有好脸色给他,自己又是个肩不能担,手不能提、讨吃打不住狗的无能货,学鼓手没那天分,学唱戏没那嗓子,废物点心一个。像卖不了的干草似的,整天在街上戳着。

那一年,住观音殿出家人黄善人身体不爽,想找个能给他端茶递水的小沙弥,在巷口那棵百年老柳树下,发现了靠在树荫下的李反兵,看到他那瘦骨嶙峋、光头赤脚、倚树而卧的神态,不由眼睛一亮,这形象,与十八罗汉中那尊瘦罗汉一模一样!黄善人不由得喊声“阿弥陀佛!”,蹲下身来摸摸反兵的光头,问道:“你可愿入我佛门?”

李反兵眨巴着睡意朦胧的眼睛问:“可有饭吃?”

“当然。”

“可用出苦力?”

“不用。”

“那,俺不白吃饭了?”

“轻省营生有。打扫卫生、端茶递水、敲钵盂念佛。”

“那俺就试试。”

从此,李反兵就算身入佛门了。早午晚打扫殿堂,伺候黄善人的饮食起居,跟着黄善人焚香磕头,敲钵盂念佛。虽然有点憋闷,但一日三餐不缺,渐渐习惯了这种与世隔绝的清淡生活。继而,在大和尚了缘坐前剃度出家,落发修行。法号为常悟。

那拉氏知道大儿子出了家,大哭大闹,几次让李福富背着她到庙里逼儿子还俗回家,奈何此时的常悟,过惯了衣食无忧的生活,一心痴迷修行,自家那个吃了上顿没下顿的冷冰冰的家,他是真的不想回去了。面对病怏怏的娘,他狠狠心,噙着泪花说:“施主请回吧,这里没有李反兵,只有常悟!俺早已厌倦红尘,没有啥可留恋的了!阿弥陀佛!”

那拉氏骂他忤逆不孝,李福富怪他铁石心肠,他无言以对,只是一个劲地闷着头敲着钵盂念佛。从此,他出门时躲避着通往娘住的那个小巷,害怕看见那间破烂的小房子。

那年隆冬,风雪交加,为了活命,弟弟到见口村当了小羊倌,妹妹给桃花沟一农家当了童养媳妇,家里只剩下李福富和那拉氏。一条土炕烧不进火去,冰凉冰凉的,四壁透着风,冷飕飕的,冻得实在招架不住了,笨拙的李福富揭起几块炕板石,试着掏去炕洞里的灰,忙活了大半天,两口子都变成了灰耗子,好容易把炕板子搭好了,李福富让那拉氏踩上去试试稳不稳,那拉氏爬上炕去,双脚刚站定,“呼嗵!”、“哗啦!”,搭好的炕板子,发生了骨牌效应,挨个儿倒塌了。

李福富不怪自己笨,反而怨女人不会踩:“怎踩哩?辛苦了大半天,让你一脚踩得呼喇嗒儿了!”

那拉氏滚了一身灰,沾了一身泥,也没好气地骂道:“没用货!你搭不牢,呼喇嗒儿了怨俺哩!一样样的人,你怎比猪还笨哩?”

李福富看看女人,瞧瞧自己,不好意思地说:“俺是猪,你也好不到哪里去!”

就在那晚上,常悟怀里揣着两个白腾腾的豆馅馍馍,闯进家来,他听说生她养她的娘病重,他知道天寒地冻,娘肚里没食,恐怕难熬过这个冬天。他把晚饭省下来,想给娘一点安慰,但是迟了。那拉氏躺在小屋里唯一的一条板凳上,手里抓着儿子送来的白馍馍,眼里滚下串串泪珠,嘴里喃喃着:“俺的儿还接济着俺哩!可惜,娘没这福分了!”

常悟给娘磕了三个响头,额头上磕出一个大疙瘩,冲出门来,在呼号的寒风中大声念着“南无阿弥陀佛!”跑回观音大殿,跪在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的观音菩萨像前,失声痛哭起来。

解放前,黄善人圆寂了,体体面面的火化升天了。那是常悟第一次经见过的隆重场面,他也向往着有一天自己不在了,也能如此羽化归天。

全国解放了,劳动人民翻身做了主人了,破除封建迷信,捣毁庙宇神像,赶走不劳而获的僧侣,像一阵狂风吹过,常悟不得不还俗,恢复李反兵名讳,悄悄来到交通蔽塞的神仙沟,地窝铺为家,开荒种地,过着自食其力的生活,销声匿迹了几十年。直到改革开放,佛教成了一种标榜善举的文化,信仰者比比皆是,再也不用藏着瞒着了,重修庙宇、再塑金身,已为很多人接受、支持,甚至不遗余力。已过花甲之年的李反兵,又披起袈裟、敲起钵盂,融入僧侣行列,李反兵又更名常悟,住进昂首村观音殿。人们说“罗汉又回来了”!几十年自耕自种、自食其力的艰苦生活,“阿弥陀佛”念的少了,身体却在劳动中锻炼的强健了。

常悟不识字,不懂经文,只会念“南无阿弥陀佛”六字真经,每逢法会,他只能滥竽充数,跟着别的师兄弟哼哼唧唧地往下溜,该诵的时候他不诵,该停的时候他不停,经常因为跟不上节奏被同门师兄弟暗中拧他掐他,拧疼了掐疼了,他也只能咧咧嘴,闭着眼睛忍受着。谁叫自己记不住经文来着?谁叫自己和别人分一样的果实来着?常悟是弱者,从来不和任何人比高论低、拌嘴吵架,连说话都是声音最小的。随着时代发展,世事变迁,别人都想出人头地,登台表演,而年迈的常悟,越发少言寡语,时时处处躲在后面,几乎被人们遗忘了。

寒来暑往,多少磨难已成往事,瘦弱的躯体焕发出强大的生命力,八十一难,八十一岁,只会念“南无阿弥陀佛”的老和尚常悟,在默默无闻中,静静地走完了人生之路。

薛弥关指挥信众,在村西滹沱河北岸的小树林边,开辟出一块空地,垫起三尺高的土台子,用干木料搭起一座三米高的笼床;在观音殿外,用木板搭起一个五尺高的祭坛,周边挂满了幢幡。大街上贴出讣告:某年某月某日为常悟师傅举行火葬大典,希望各位居士届时光临,云云。消息轰动了昂首镇周边村落,前来参观的人们扶老携幼,比过庙会还热闹。主持大和尚峨冠博带,一群和尚、尼姑身披袈裟,手持法器,穿街过巷,拜庙取水,扬幡招魂,后面跟着很多信士,缓缓来到主祭坛下,了空师太登上祭坛,居中而坐,众僧尼罗列左右。印觉、妙悟带领乐队奏乐,霎时间鼓钹铿锵,笙簧婉转,香烟缭绕,幢幡飘飘,诵经声邈邈,把观者带到一个虚无缥缈世界。一曲刚了,钟磬齐鸣,从空中洒下闪光的璎珞,掰碎的点心,禳祭过往神只。稍事休息,又开始了下一曲。三日七场法会,安排得十分紧凑,到了火葬正日,大街上人山人海,盛况空前。昂首村成了弘扬佛法、展示佛教文化的圣地,好不庄严肃穆。满头大汗的薛弥关光头跣足,锦兰袈裟,生平第一次感悟到主持这样的大典,带给他的无尚荣光。

这是春末夏初最晴朗的一个好天气,万里无云,微风拂动,老天爷一改过去那种狂风呼嚎、飞沙走石、天昏地暗的暴躁脾气,为常悟顺利升天,露出了和善宽容的笑脸。

那庄严的火笼床,那神圣的小树林,那肃穆的出家人,那好奇的围观者,在吉时良辰到来之前,显得那么安静又骚动,这片小树林,从未见过这么多造访者,他们围成一堵人墙,守护着那个神秘的笼床,都想看看瘦罗汉常悟是怎样火化升天的。

观音殿钟鼓楼传来当当当的钟声,咚咚咚的鼓声,呜嘟嘟嘟的号声,轰隆隆的铁炮声,鸟雀惊飞,人声鼎沸,曲径小路上一群僧侣排着长队、奏着佛乐、诵着经文,举着幢幡,迈着从容的步伐,迤逦来到小树林边。十几位身着僧衣的俗家弟子舁着安放常悟遗体的法床走来,他们那刚刚剃过的光头,在阳光下闪着光亮,如护法使者,如丧考孝子,悲痛、肃穆、真诚、忘我。常悟遗体上蒙着一块黄绸子,微风掠过时,绸子一角被掀起来,露出常悟那干瘪的躯壳,一根根肋骨,不由人惊叹:“啊,真瘦!”

不开壶指着常悟的尸体说:“俺的娘啊!瞅瞅,浑身上下没几两肉了,肋条一根一根的,瘦得可怜呐!”薛弥关瞪了他一眼说:“胡嚼啥哩?瘦罗汉不瘦,能叫瘦罗汉吗?”

不开壶说:“啥瘦罗汉?那是饿的!就剩下皮包骨头了,还称啥罗汉哩?他要是罗汉,俺就是佛爷了!等一会儿火化了,能烧出佛子儿来,俺就信他是罗汉。烧不出佛子儿来,和俺一球样,凡人一个!一辈子钵盂算是白敲了,阿弥陀佛算是白念了!真不如俺喝酒吃肉,老婆孩子热炕头活得舒展哩!老和尚一辈子连个女人的边儿也没摸过,真可怜呐! ”

薛弥关气得脸色发青,恨得牙痒痒的,骂道:“不会说人话的东西!满嘴喷粪,不可理喻,将来非被打入十八层地狱!”

张驴儿抱着儿子也来看热闹,他很有感触地发表议论:“不开壶,哪壶不开提哪壶,你就不会顺着薛先生说句顺情顺理的话?你看看驴大爷俺!能让妙贞还俗,给俺生了个小驴驹子,全是沾了出家人的光哩!”

薛弥关越听越不对味儿,就断喝道:“你们就省点唾沫星子吧!俺这是正经事,不来捣乱行不?”

驴儿伸伸舌头,点头哈腰地说:“阿弥陀佛,小的知罪了!”

“呜嘟嘟嘟!呜嘟嘟嘟!呜嘟嘟嘟嘟嘟!”乐队中吹响了低沉的长号,薛弥关犹如接到了特别命令,站在那群披着袈裟的出家人、跟着出家人的信士队伍前,挥起臂膀,刹那间,各种法器敲响,各种乐器弹奏,各种幢幡摇晃,“南无阿弥陀佛!”之声提高了八度。在仇月鲜的耳朵里,如地动,如山摇,如开天,如劈地。她相信释迦牟尼佛祖此时正在天宫向常悟招手哩!

薛弥关一声令下,人们把仰卧在灵床上的常悟高高举起,一层一层递上火笼床,平稳地安放在中央。僧尼居士们,面庞流露出一种异样的表情,绕着火笼床念诵着超生经,祝福常悟一路走好。“咚!咚!咚!”,三声惊天动地的铁炮,宣布吉时已到,虔诚的佛教徒们退回小树林里。薛弥关擎起火炬,一步一步向火笼床靠拢,那份庄严肃穆的表情,仿佛他就是送常悟到西方极乐世界的使者,他向常悟遗体深深三鞠躬后,猛然把手中的火炬投进火笼床下边的着火点,“呼”的一声,浓烟滚动,火苗蹿起,刹那间,火光冲天,那高大的火笼床,在噼啪声中越烧越旺,在浓烈的火焰中,常悟好像浴火重生般抽搐了几下,就被大火吞噬了。一股青烟夹杂着片片化作灰烬的绸布片儿,腾空而起,直上云霄。在青烟上仿佛有个朦胧的人影儿,冉冉上升,上升,化作一朵彩云飘啊飘,直到烟消云散。是仇月鲜第一个发现云端中那个人影儿,她不禁大声呼叫:“看呐!常悟师傅真的升天了!”

仰望长空那逐渐散去的烟雾,薛弥关不失时机地宣传佛教中“功德圆满”的学说:“当年黄善人就说过,常悟是十八罗汉下界,今日果然应验了!”他的话让那些善男信女们确信无疑,盲目崇拜,泪光闪闪。他们不禁欢呼:“罗汉,罗汉!涅盘,涅盘!功德圆满!”

就在这时候,金二浪从那些哭泣的信徒中,把泪流满面的仇月鲜拉出人群,立眉竖目地骂道:“罗汉,罗汉!罗汉你娘那屄哩!俺哥快要死了,你却在这里哭李反兵哩!难道你就对俺哥没有半点夫妻感情?你真他娘是个冷血动物!”

仇月鲜被金二浪骂懵了,她慢慢回过神来,问道:“二浪,你哥怎了?”

“俺哥得了病了!癌症晚期!这下可了你得意了吧?”

仇月鲜吃惊地说:“你们不告诉俺,俺怎知道呢?”

“哼!你接济别人比谁都上心哩!俺哥病了,你却不知道?”

薛弥关说:“月鲜,快去看看吧!别留下遗憾啊!”

仇月鲜的心像是被刀子扎了一下,隐隐作疼。凭良心讲,她确实恨金大浪,但她学会了宽容。毕竟夫妻一场,牵挂还是有的。既然他快不行了,过去的一切恩恩怨怨,都显得不太重要了。该去看看他,她登上了去雁荣市的那趟客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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