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阿箬，是如懿的陪嫁丫鬟。
不是我眼高手低认不清自己的身份，只是我从孩童时就跟在如懿身边长大，一直以来压根没想过要约束自己。
这么说吧，哪家的狗儿若是胡乱吠叫咬人，你可以说那狗不是好狗，但若没有主人的纵容，我相信没有一条狗天生就是恶犬。
我就是如懿身边的恶犬。
像我们做下人的，多多少少都有点眼色，主子在想什么也多少能猜到一些。
但如懿不同，她是不会将自己的想法说出口的，每当这个时候，我的作用才能真正表露出来。
‘我家主子有多水灵……’
‘我家主子有多招人喜欢……’
‘我家主子有多受宠爱……’
‘皇上弃三千佳丽不顾，只为我家主子一人痴狂……’
‘你位份高又怎样，有我家主子得皇上看重吗？’
以此类推，这些话都是我说出来的，但并不完全是我的心思。
毕竟说实话，如懿受宠和不受宠，我们这些跟在她身边的下人脸上都没什么光。
她得宠时我们捞不到一点好处就算了，失宠时还得被人人排挤，吃尽苦头。
说到这，就不得不说说我的同事惢心。
其实我和她从前的关系挺好的，至少曾经还做过舍友，她是温温柔柔的性格，从不和我急眼，很难让人讨厌。
要说是什么时候开始改变的，大概是李玉和江与彬同时对惢心有好感的时候吧。
如懿开始渐渐偏袒惢心，当着众人的面给我这个陪嫁宫女脸色看。
我那时完全不明白为什么。
毕竟在那之前，如懿都是偏向我的，虽然没什么好处拿，但我犯了错她也只会不咸不淡的说我两句，一点惩罚也没有。
没有底线和善恶观的纵容，这难道不算偏宠吗？
惢心有了比我更高的价值，天平开始倾斜，我也受到了冷待。
因为口无遮拦，我被罚跪在螽斯门前，自己爬回了宫。
我从没有受过如此严重的刑罚，也没想到如懿会不管我。
我只是做了和之前一样的事啊，为什么会遭到如此重责呢？
遍体鳞伤的回宫之后，如懿哪怕知道贵妃罚我是因为要给她脸色瞧，她也没有对我露出一丁点好脸色，只斥责我以后不许再口出狂言，否则她就救不了我了……
老天啊！她到底什么时候救过我？就连求情也不过就那干巴巴的半句话。
我的世界观开始动摇，此时我才开始意识到，如懿是一个多伪善的人。
善恶之分在我心中确实不那么明确，但如懿端着一副圣母的样子惺惺作态也实在让人作呕。
在我心智动摇之时，我得知了一个消息。
如懿竟然要将我嫁给宫外寻常的百姓，话里话外都是说我性子骄横，若如同之前她许诺的一般嫁给御前侍卫，恐怕会给她招惹祸端。
可是我阿玛立了功做了官，我如今也是官家小姐了，她竟如此轻贱我，让我如何甘心。
我不觉得自己贪心，毕竟当初我陪她吃苦的时候，是她口口声声说要将我许配给御前侍卫的。
她出尔反尔在先，那也别怪我不顾多年的情分了。
毕竟，跟了个窝囊主子，若不靠自己出头，恐怕得窝囊一辈子。
我成功了。
我成了皇上的妃嫔，当了三年床头柜。
这三年来，我不得不张牙舞爪来掩饰内心的惶恐。
我不知道皇上为何这么对我，也想不清楚接下来该怎么做。
就这么浑浑噩噩的等到了如懿出冷宫，我满以为她会精心策划向我复仇，结果她依旧还是那副蠢样，只靠着男人出头，替她打抱不平。
我怎么会输给这样的人？
我想不通。
漫天大雪中，她一脸高傲的坐在我面前，一脸小人得志的问我。
得到我该得的了吗？
我好恨，不是恨此时受制于人，而是恨苍天无眼，让这等伪善之人出生富贵之家，生来就是人上人。
她生来高贵，我就生来低贱，向上爬就是不安份，留了指甲也是不配，一辈子都该伺候别人。
如懿让人将我精心养护的指甲一根根拔去，又让人给我灌了哑药用了猫刑。
那种痛让人生不如死，但我没有后悔过。
死前，我唯一剩下的念头就是庆幸。
还好，还好我背叛了她。
在做床头柜的这几年，我再不济也给家里寄去了不少银钱，帮到了自己的家人，也算报了生养之恩……
值了。
只是我总想。
若是重来一次……
若是再给我一次机会……
“格格，咱们还去不去绛雪轩啊？再不去可就来不及了……您不会是不去了吧？”
嘴巴不受控制的说出这番熟悉的话语后，我的眼前逐渐浮现出一个编着粗长麻花辫打扮奇怪的人。
是如懿。
是还没入宫的如懿。
浑浑噩噩活了一辈子的脑袋在此刻总算灵光起来。
我……回来了……？
我竟然回来了！回到了一切开始的地方！
心脏开始压抑不住的砰砰狂跳，我的视线也因为激动有些发花，耳朵却清清楚楚的听到如懿的话。
“我不会去的，他选福晋让我去掌眼算怎么回事啊？虽然他说了不会选我……但若他真的选了我，我就更不能去了啊！”
唇舌的麻木还未散去，我只能听着自己的声音道。
“为什么啊？您不是也喜欢四阿哥吗？”
这话一出，走在前面的如懿停下脚步，一脸不满的回头瞪着我嘟嘴道。
“谁说我喜欢四阿哥了？”
不想再重蹈覆辙的我见她这矫揉造作的样子只觉得心烦，拼命控制舌头驱散麻木感。
死嘴快说啊！
功夫不负有心人，我总算将心里话说了出来。
“是是是，你和四阿哥如兄弟一般，这种场合去确实不合适，容易引人误会，你还是别去了，避着些吧！”
爽了！
总算不用再纵容这个死装了！
你自己的终身大事，还事关家族，你不急我有什么好劝的。
关我屁事！
如懿像是没想到我会如此说，一时间愣住了，眨巴了半天眼睛才瞪我一眼扭头道。
“我不去！我不会去的！”
我顺着她的意思点头，扬声提醒道。
“主子，你走错方向了，那边是四阿哥选秀的地方，没有岔路，你若不去我们就该从这边走。”
口口声声说不想去的如懿耳朵扇风，像是压根没有听见我说的话一般，闷头朝绛雪轩的方向疾步走去，甚至到后面还小跑起来。
……
不是？！你跟我在这演你娘呢？
我咬紧后槽牙，穿着平底鞋撒丫子追赶也没能赶上穿着加高花盆底的如懿，只能在心里问候她祖宗十八代。
如懿磨磨唧唧在选秀上迟到，自以为出尽了风头，实则是丢尽了脸面，我可不想陪她一起丢脸。
走到近前时，我干脆放慢了脚步，看着如懿佝偻着腰在所有人的注视下走进绛雪轩，我才趁众人不备悄悄站在一旁加入看热闹的队列。
这是和从前完全不同的心境，我冷眼看着如懿翘着爪子姿势怪异的提着裙子，戴着比熹贵妃还艳丽的护甲，矫揉造作的走到前头给太后行了礼，清晰的感知到周围众人有多厌恶这种不守时还不知礼数的行为。
偏如懿脸皮堪比城墙，恬不知耻的和四阿哥当众调笑。
“我来看看你选谁！这样的好戏，我怎么能错过～”
两人完全不顾别人的死活，我却注意到失去玉如意脸色惨白的富察氏。
此时再看，富察氏当着众人受此屈辱，还贤良大度的绷住了场面，也实在难得。
反正我没有那个本事。
姗姗来迟的如懿厚着脸皮挤到一众秀女中，众人的队伍都是有秩序的，突然被人这么粗鲁的插一下，顿时不少人都投射来了不满的目光。
我站的角度能将如懿的表情看得清清楚楚，她满脸娇羞却强装着不在乎撅着嘴微微扭动着身子。
四阿哥将玉如意放到如懿手里时，我清晰的看见她一脸小人得志的朝旁边扫了一眼，满脸的优越感。
都到这份上了，她还要故作惊讶道。
“你给我这个做什么？我是来给你掌眼的…”
一副慌张意外的样子。
四阿哥不解的蹙了蹙眉，又将玉如意往前面递了递。
“说好了给你就给你的。”
众人的视线和我一样，又一齐落在如懿的脸上，毕竟这种严肃的场合，玉如意这样重要的东西被人推来推去简直骇人听闻。
如懿却演的愈发起劲，嘟嘟嘴道。
“我是跟你开玩笑哒！这是你的终生大事，可不能儿戏……你再闹我走了～”
我已经太了解如懿了，也知道她想要什么。
在所有人的目光下，玉如意这件所有女子都梦寐以求的东西被男人强行塞到她手上，她不要还不行，就只给她一人。
可给她爽到了。
我不断深呼吸调整着激愤难平的心绪，却终究是破了功。
天杀的，前世今生，我再也忍不了了。
我回忆着如懿装傻充愣的模样，微微瞪大眼睛扬声道。
“四阿哥，您误会了，我们格格不是来选秀的，是过来给您掌眼的，她亲口说了无数次了，她不喜欢您！”
我这话威力巨大，现场顿时鸦雀无声，熹贵妃和四阿哥的脸色都肉眼可见的难看起来。
我不过是一个宫女，这两大人物自然不会和我多计较，只会将矛头对准如懿。
众人的视线纷纷看向如懿，她的脸也迅速涨成猪肝色，嘴巴张张合合，半天才憋出一句。
“阿箬，你……你胡说，我什么时候说过这话？”
好家伙，跟我玩睁眼说瞎话是吧？
我伸出手指细数起来。
“您在皇后娘娘宫里就说过无数次，您和四阿哥如兄弟一般，和奴婢私下里也时常说起不喜欢四阿哥，想必在四阿哥面前您也说过吧？”
熹贵妃的脸色更加难看，毕竟这是政治联姻，如懿又是皇后的外甥女，死对头的侄女口口声声说不喜欢自己的儿子，换谁能高兴的起来。
我冷眼看着，四阿哥的脸色也由白转绿，想必，他此时定会认为如懿之前都是在耍着他玩。
场上沉默良久后，熹贵妃沉声开口道。
“弘历，青樱格格只是来凑热闹的，你们便不要玩闹了，好好选福晋吧！”
连我都能听出话中的威胁之意，四阿哥怎么可能听不出来。
他十分失望的看了瞪着眼睛撅着嘴的如懿一眼，从她手中夺回玉如意，重新放回富察氏手中，和缓面色道。
“富察氏端庄秀雅，是为嫡福晋人选！”
“高氏秀外惠中，是为侧福晋人选！”
在场所有人面色都和缓过来，四阿哥和富察家的联合本就是注定的，他的嫡福晋本就内定了富察氏，如今这样才是正确的发展。
只除了如懿，她眼睛瞪的老大，一脸不可置信的看着弘历。
你看，给你你又装模作样，不给你你还急上了，这不是搞笑么。
我认真看戏，却听上首的熹贵妃淡淡道。
“青樱格格也不必站着了，来者是客，入座喝茶吧。”
我十分有眼色的上前扶了如懿，声音不大不小开口道。
“格格您瞧您都昏了头了，来掌眼凑热闹怎么站在秀女里了，该坐在命妇中才是……”
如懿的眼神依旧死死盯着四阿哥，十分渴望他能回头，对方却再也没有看她一眼。
见那边得不到回应，如懿又扭头来瞪着我。
我心中暗爽又不好表露，便眨巴着眼睛装无辜道。
“格格，您这样看我做什么？”
眼看着如懿的脸色从猪肝色转为青黑色，我的心情简直比三伏天里用了冰碗还要凉爽畅快百倍，恨不得仰天长啸三声以疏解内心的情绪。
让你装，装过头了吧！
“皇上驾到——”
和上一世一样，皇上在选秀结束时出现在了绛雪轩。
只是不一样的事，那柄玉如意没有出现在如懿手上。
皇上松了一口气，冷声道。
“皇后犯了大错，朕已下令将她禁足，非死不得出……还有，青樱是乌拉那拉氏的后人，如今这情形也不便呆在宫中，即刻遣送回府！”
四阿哥回头看了如懿一眼，却没有如上一世一般开口求情。
皇上身边的大太监总管苏培盛客气道。
“青樱格格，请吧。”
我心里好笑，知道如懿会在理性和感性中选择个性，便静静看她作死。
果然，如懿丝毫不顾皇上天威，梗着脖子走到殿前跪下道。
“姑丈！”
苏培盛立即提醒道。
“青樱格格，请您谨慎称呼！”
我暗笑他的无知，如懿连皇上都不怕，又怎么会在意他一个太监总管的脸色。
果然，如懿撅着嘴继续道。
“姑丈！还请您看在和姑母……”
她快速眨动着眼睛，正酝酿着长篇大论，就听皇上怒斥道。
“混账！你的礼仪都学到狗肚子里去了吗？那尔布就是这样教导你的？你把皇宫当成了什么？乡下大院吗？！”
说罢，他转头看向熹贵妃，沉声道。
“好在弘历并没有选这等女子入宫，你速速安排人将青樱送走，今后乌拉那拉氏的女子都不可再入宫为妃！”
……
马车摇摇晃晃出了紫禁城，我的心情也无比雀跃，车窗外热闹的集市和人群看的我目不暇接，压根没有功夫去看如懿的死人脸。
我看得出她想将一切都推到我头上，但我可什么都没做错，只不过是将她那些道貌岸然的话复述了一遍而已。
也不知道她午夜梦回会不会后悔自己装过头了。
但那些已经不是我该考虑的事了。
借着上一世的记忆和阅历，我很快就暗中寻机会让父亲在高斌面前露了脸升了官。
家中一好起来，阿玛和额娘就迫不及待接了我回家。
他们都是疼爱我的，否则上辈子也不会一有机会就托人送脂粉衣裳银钱入宫。
如懿早已慢慢疏远了我，她想看到我痛苦愧疚的表情，我偏偏跟个没事人似的在她跟前晃悠，气死她！
离了如懿身边，我才发现世界多姿多彩， 空气中的风都是清甜的。
没过几年，父亲在我的影响下官路越走越顺，我嫁给了一个憨厚的小将，他虽没什么主见，但胜在听话，也对我足够尊重，日子过得幸福美满。
至于如懿，刚开始我还留心她的消息，后来也没有多在意了。
只偶尔听说，她先是在三阿哥选秀时出了虚恭，还在四阿哥选秀上闹了这么一出，将宫里的主子都得罪了个遍，名声尽毁，有头有脸的人家谁敢娶这样的女子。
直到三十多岁，如懿依旧没有嫁出去，据坊间传闻说，那尔布家的女儿有点疯癫，总是呆呆看着紫禁城的方向，喃喃着什么。
墙头马上遥相顾，一见知君即断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