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爬起身子坐在桌前，喝了碗茶水才缓过来一些。
昏暗的电灯映照着他佝偻的身影，看上去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一样。
他不敢再睡觉，生怕一闭上眼王岩就会出现在他的梦中。
夜深了。
不经意间渗入的寒意也冷的人直打哆嗦，张伟穿好了自己的衣服，他准备去找华裳。
这次他并没有选择走窗户，而是光明正大的走出了药房。从前没有理由去快活里，可现如今不同了，他只需把所有的缘由都推到雅儿身上就好。
男人一辈子就那么点追求，常龙也不是没年轻过，这个借口暂时是靠得住的。
当然，这时候也不可能再有黄包车了，宵禁这条可是重罪，市井小民可没有几个敢违背的。
所幸早年间贫穷的生活也让他习惯上了走路。东北老家有一句老话，叫做“仰头女人，低头汉”
什么意思呢？就是说那个年代的女性普遍都受到封建约束，没有地位，所以女性没有什么尊严和人权，因此女性普遍自卑，只能深深低下头，这是时代的悲哀。
可一个女人如果仰头走路，趾高气扬的，那么一定不是普通人，这样的女人一定是出色且优秀的女人，所以走起路来昂首挺胸，充满自信。
这种女人是“极品”这可不是空穴来风的谣传，“金梦瑶”就是非常典型的代表。
而低头汉则正好相反，男人是优秀强大的代名词，自然应该昂首阔步，正直坦荡。
如果一个男人走路的时候低着头，那就要小心了！说不定他正研究着那一肚子坏水往哪里用呢？
而张伟走路的时候总是不自觉地低头，因此没少撞到过别人，大多数时候都以张伟的道歉而结束纠纷。
只是张伟所想的可不是坏事，而是那巨大的压力带来的烦心事。
不知不觉的已经走出去半个多小时了，张伟停在了快活里的门口。
果然，作为上海最出名的销金窟，即便已经凌晨两点多了，仍霓灯高悬，欢歌曼舞之声不绝于耳。
张伟走了进去，负责接待的见到他都感觉不可思议！纷纷与他寒暄，他一一回应，之后径直上了二楼。
有了上次的教训，张伟还是敲了敲华裳的房门，料想这时间华裳应该也睡不着的。
果然门内传来了一声疲惫的声音“进”
张伟推开门走了进去。
正扶着头休息的华裳见到来人是张伟之后倦意全无，脸上浮现出高兴的神色。而此时的房间之中还有第三个人，穿着校服的安禾瑶正眨着一双大眼睛看着张伟。
“你没事了？”安禾瑶的声音传入了张伟的耳中。
见有第三人在这，张伟脸上的表情一下子就变了，安禾瑶察觉到这变化，虽然不情愿，但是还是站起身朝门外走去。
张伟这才坐在华裳对面“多谢妈妈给我揉了一天的太阳穴，不然我这会恐怕还睡着呢”
“有没有什么地方不舒服？”华裳询问着。
“还好有您的照顾，我什么事都没有”一边说着还捶了自己两拳给华裳看。
“以后我有充足的理由来这里了，只不过雅儿小姐的名声恐怕会受到影响”说到这，张伟把说给常龙的理由又给华裳说了一遍。
华裳皱了皱眉“也罢，话已经出口，也就只能如此了，好在他没法查证，我会转达雅儿，让她知道这件事的”
张伟摆摆手“这种话由您去说不合适，我会去找告诉她的”
“如此也好，你们两个的事情你们自己解决吧，这么晚了，来我这里应该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吧？”华裳将话题拉回了正轨。
张伟点点头“算是有好有坏吧，我现在接替了龙一的位置，成为了配属特高课的狗汉奸，这代表以后我能够拿到很多一手的消息。缺点是我会登上锄奸队的名单”
“唉，不可否认，现在的确有一名同志因我而死，这是事实，我不怕死，但我怕死在自己人的手里”
“这件事情我需要跟上级沟通一下，最多也就是把上海地区的锄奸队给调派到别的地区，而且这个可能性很小，最大的可能就是你自己多提防一些”华裳说出这些话的时候很无奈，因为绝密的身份就没法公开，这是谁也没办法解决的问题。
“不说这些了，这些都是小事，算不得什么的，现在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要汇报给你！”
“我醒来之后不放心那些被捕的同志们，所以不告而别，等我回去的时候发现，常龙的速度很快，一夜的时间他就抓到了那群人的上线，现在已经被关在地下室里面了”
“我想问的是，这棉花店的老板知不知道你的存在？我怕他把你给卖了，实在不行你先撤回苏州吧？给我留下一部电台，我在杭州的时候就是这么执行任务的，放心，我熟得很”
华裳的表情变得很难看“老刘同志算是城西的负责人了，接到消息之后是第一时间撤退的，没想到还是被常龙的人给抓了去。他是个老同志了，我对他放心，他不会出卖我的”
张伟第一次跟华裳发脾气“你凭什么相信他？如果他把你的身份说出来的话，上海的情报网络将会全部瘫痪！到时候损失就太大了，你不能赌这个概率，我不同意。你现在立刻想撤回苏州！”
“且不说我现在如何出城，就算我撤走了，上海的情报网络不是一样瘫痪了吗？”
“而且老刘是不可能出卖我的，这一点你可以放心。在苏州的时候老刘不止一次救过我，我对他绝对放心，这一点你无需质疑”
“我们早就做好了牺牲的准备，如果那一天我被抓了，我也绝对不会透露你的一点消息”
“我是相信你，但是我不相信他！人心隔肚皮，谁知道他会不会变节？这不该是你这个经验丰富的上级说出来的话！你怎么敢赌这个概率的？这也太疯狂了，一旦失误满盘皆输呀！”
“你在杭州的时候，你的同志们出卖你了吗？”这一句话成为了绝杀，张伟无言以对了，他们没一个都用自己的命成全了自己，尤其是纤云，让他至今难忘。
张伟对眼前这个妈妈辈的女人无话可说，他总是会对华裳妥协“好吧，我相信你，但是如果他敢开口说你的身份，我立毙他于当场！”说完张伟转身就走。
门推开的一瞬间他又转回头“如果你死了，我会很难受的，到时候海上明月就他吗的死去吧，如果你不想让行动流产，就好好活着”
随着重重的关门声，张伟消失在视野，华裳知道他担心自己的安全，但是她又何尝不担心张伟呢？
这一次不是她在赌，而是因为老刘是自己的入党介绍人，不仅如此，还是自己的证婚人，是自己十几年的老同志，他对于老刘的人品是绝对信任的，她现在唯一的遗憾就是没法营救老刘同志。
眼泪顺着眼角滑落下来，天下无不散之筵席，有些人终将别离，去到另一个世界。
她总告诉自己，现在上了年纪，泪窝浅，见不得生离死别。可是他从来都忍不住会哭泣。
这么多年的情报工作牺牲了无数的人，有时她也会问自己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呀？可是答案永远是遥遥无期的等待。
由于两个人争吵了一番，所以张伟的情绪也不是很好，而此时的雅儿仍然在舞台之上唱歌。
明明是一首欢快动人的歌曲，张伟却一点没听进去，只是注视着雅儿，有时候男人开心的方式很简单，只需要见到自己喜欢的人一面就好了。
舞台之上所有的伴舞女郎在他眼里仿佛都不存在，只有雅儿一人独美。
“你喜欢雅儿呀？”灵动悦耳的声音传入了耳中，把张伟吓了一跳！他转身看了一眼，才发现是安禾瑶这个小姑娘。
“喜欢就要告诉她呀，你这样会错过的！”安禾瑶气鼓鼓的样子十分可人。
唉，这丫头，生气了都不知道怎么骂人，真正的美玉无瑕，比那贾宝玉真实多了。
张伟并不回答她的问题，只是转移话题“这么晚了，你不在学校睡觉，在这里干嘛？”
果然姑娘被这个问题给转移了注意力“偷偷跑出来想看看花妈妈，结果没来得及回去，只能等着明天再回去了”
“你这样子跑出来熙文君不会担心吗？”张伟也知道了熙文君的事情，所以才有此一问。
“她知道我回来这件事，我是跟她说了的，而且到了快活里就跟回家了没什么区别了，所以她很放心”
说到这她突然压低声音“人家每天忙的事多了，哪有时间把注意力都放在我这个女大学生身上？”
张伟觉得有道理，所以不再多言，正欲下楼的时候安禾瑶再次开了口“如果你喜欢她，我帮你创造条件”
张伟一愣，差点没从楼梯上摔下去！这姑娘到底多么执着于做红娘这件事情？竟然这么快就反应过来了！
张伟调整状态说了句“这么晚了你不睡觉吗？明天还要上学呢，早点休息吧”
谁知这次的转移话题竟然没有用“你别想再转移话题，你到底喜欢不喜欢她吗？敢做不敢认，算什么男人呀？”
“我做什么了？我认什么呀？”张伟没想到自己会被一个十七岁的小姑娘牵着鼻子走，说出这句话才意识到自己掉进圈套里面了。
“你不做特务可惜了，真的，你天生就是干这行的料”张伟讽刺的说着。
谁知安禾瑶却当了真“能获得同行的认可，真的是很高兴，等我到了北平我就申请去卧底”
张伟头也不回的走了“对对对，你说的都对，你开心就好”在少女高兴地目光中，张伟快速逃离了快活里。
临出门的时候雅儿刚好从舞台上下来休息，两个人在门口不期而遇。
此时的雅儿正用火柴点燃一根香烟，她刚抽了一口，吐出的青烟徐徐消散，两个人也四目相对。
雅儿将手里的烟递了一只过来，一惯不抽烟的张伟鬼使神差的叼在了嘴里，雅儿给他点烟，他学着别人的样子用手挡着火，猛吸了一口又吐了出去。
“你不会抽烟呀？你这样是不对的，你要把烟吸肺里面去才对”雅儿有模有样的教着他。
他再次吸了一口像是吞咽饭菜一样咽了下去，一瞬间剧烈的撕裂感从胸口传来，一阵剧烈的咳嗽之后，张伟被呛的鼻涕眼泪口水一起流了出来。
雅儿被他这滑稽的表现弄得捧腹大笑，只有跟张伟在一起的时候她不用端着女神的样子，可以开开心心的撕掉伪装，做最真实的自己。
“哈哈哈哈，你当吃饭呢？像呼吸一样去吸，不是像你一样往肚子里面咽，你怎么那么好玩呀？”雅儿第一次见到这样愚蠢的男人，吸个烟都学不明白，真是笨死了，直觉好笑。
雅儿笑了，张伟也就笑了，月色之下，美人容颜更添几分撩人，只看得张伟目不转睛。
“看够了没？”雅儿没生气，只是笑着对他说。若是这般眼神看别的女人会被当做流氓吧？
两个人都属于奇怪的人，所以在互相面前都不用掩饰。
做了二十四年的男人，没有一点恋爱经历，他也会想女人，这是人之常情。
而雅儿早已习惯了这种眼光。比起那些目的不纯的男人，张伟要比他们强上许多。至少他不会假模假样的找借口骗她上床！
张伟回过神来，很不好意思。可是他又发现了一个问题“你怎么还抽烟呀？”
雅儿看了看手里的烟，直接扔在了地上“偶尔压力大的时候会选择抽一根，能帮我缓解疲劳”
“怎么不抽了？”张伟好奇的问着。
“困了，睡觉去，好不容易把这帮爹送走了，打烊睡觉喽”雅儿回答的很俏皮，张伟跟她挥手告别。
雅儿打了个哈欠，也挥挥手，两个人分道扬镳。一个走进了快活里，一个走入了风雪中的夤夜。
雅儿招呼人收拾东西，准备关门打烊。角落里面安禾瑶将刚才两个人在一起的场景看了个真切。
她对张伟最开始是恨的，但是得知他是自己的同志之后有了很大的改观，心中还多了几分敬佩。
而对于雅儿，两个人好似一见如故，短短几面两个人就成为了好姐妹。而且众人都没有察觉。
雅儿也会对她说起一些自己的经历，只不过总是寥寥几句带过，所以他并不知道过程，只知道结果。
但是在她心里还是很希望雅儿可以幸福的，而张伟眼中流露出的情感不是装的，他是真的喜欢雅儿。
一个优秀的前辈和自己的好姐妹互有情愫，她很希望这段感情能够圆满。
看着雅儿疲惫的身影和张伟离开的方向，她决定要好好撮合二人。
少女的思绪单纯而简单，即便她聪明伶俐，但是毕竟还年纪太小，有时候根本分不清主次，只会觉得自己认为是对的东西，就是对的。
她当然不会知道，张伟不是不想追求雅儿小姐，是因为他的身份特殊，很多时候身不由己。
而雅儿不仅是反社会人格，而且她讨厌男人，在她的世界里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
因此两个人注定没有结果，这辈子最好的结果也就是朋友，然而即便如此张伟也会很珍惜，
“爱”不一定真的要在一起的，此时的少女还意识不到这句话的意义，而张伟早已经明白了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