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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泥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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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是一个巧合,也或许是暗合了某种天启,当夏生从五百年的岁月中苏醒,降临白马镇的时候,白马镇下了一场暴雨。

而今当他来到大缙王朝国都,天下第一雄城,洛阳的时候,暴雨再度悄然而至。

往来行人都被猝不及防地淋成了落汤鸡,一边在雨幕中狼狈地奔跑着,一边咒骂着这个该死的天气。

其中也不乏夹杂着一些闲庭信步之人,或以刀剑之气御体,或有各式灵武加身,即便漫步于街头,也根本没有一滴雨水能滴落到他们的衣衫上。

长乐街作为连接城门口与城中心的主干道,哪怕这里的地价寸土寸金,两旁也依旧挤满了各式大小不一的店铺。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暴雨,生意自然是没法儿做了,而且此时各家铺子的门口都被堵了个严严实实,险些连天光都透不进去。

堵门的当然不是络绎不绝的客人,而全是前来避雨的行人。

店家们不好意思出面赶人,但肯定是没什么好脸色的,不时翻着白眼,轻声嘟囔着什么,不用听也知道不是什么好话。

而就在这个时候,一个有些古怪的少年突然出现在了所有人的眼前。

绸缎庄的李老板顿时笑骂道:“快看,那边儿来了个傻子,这么大的雨还跟游园似的!”

胭脂铺的王婶儿斜着眼睛瞥了一下,经验老到地说道:“身上不配刀剑,自然不是武修,腕间没有灵光乍现,肯定也不是灵修,难道他还真的指望那把破伞能遮雨?”

这番话顿时惹来众人阵阵嘲笑之声。

洛阳城乃是缙国国都,但凡在这里居住之人,非富即贵,所以城中的治安非常之严,没有花楼,也没有赌坊,甚至晚上还要实行宵禁,是故人们都常说在洛阳生活的只有两种人。

一种是整天为了填饱肚子而挣扎在生存线上的苦命人,另外一种则是整天闲的蛋疼的达官贵人。

或者更准确地说起来,前一种一般都是普通人,后一种,则往往是修行者。

巨大的贫富悬殊与严格的阶级差距,在洛阳城中尤其体现得淋漓尽致。

别看李老板和王婶儿表面上看起来风光得很,穿着得体,还有一家属于自己的铺子,但实际上还是属于苦命人。

最简单的原因,就是因为他们不是修行者。

光是每个月需要缴纳的税银和衣食开销就足以把他们压得抬不起头来,更遑论其他。

但苦命人有苦命人的活法,也早就学会了从生活的点滴中找些乐子,比如现在,那个从远处冒雨走来的少年,就成为了他们的乐子。

少年大概十六七岁的样子,身上穿着一套被洗得发白的旧衣服,脚下套着一双早就被雨水浸透的草鞋,手中撑着一把看起来不值二钱银子的油纸伞。

可惜雨实在太大,而且少年将伞压得极低,所以没人能看清他的模样,只能隐约看出他的身形有些削瘦。

王婶儿说错了一点,这个少年其实早就已经踏进了修行征途当中,只是此时的他并没有用体内的剑气或者灵气来避雨罢了。

也正因为如此,所以他这番闲庭信步的模样就更显得无比的怪异,让人怀疑到底是不是脑子被雨淋出了毛病。

甚至就连在长乐街上来来往往的各位武修、灵修,都忍不住多看了他几眼。

只是确实没发现他有什么特别的。

少年就这么不疾不徐地向前走着,伞骨已经被恐怖的雨弹压得变了形,裤腿更是早就被溅起的水花打湿了个遍,紧紧地贴在他的皮肤上,显得格外的狼狈。

但少年依旧我行我素的样子,似乎并不担心自己最后会不会变成落汤鸡,也并不在意事后会不会发烧感冒。

他的步频很平均,每一步所跨出的距离也几乎完全相同,就像是用尺子丈量出来的一样,可惜却没有太多的人注意到这样的细节。

从洛阳城的城门口,走到城中心所树立的那座雕像前,他总共走了半炷香的时间,不多也不少。

然后他终于停下了脚步,慢慢抬起了伞沿。

一张眉清目秀的脸庞顿时露了出来。

俊俏的五官中夹杂着一丝稚气,略显单薄的嘴唇并不会让他看起来尖酸刻薄,反而给人一种温和之意,白皙的皮肤衬着高挺的鼻子,仿佛含着笑一般的双眉,这一切组合在一起并不会突兀,却恰到好处。

但最让人难忘的,还是他的一双眼睛。

深邃如万丈甘渊,浩瀚似无尽星空。

令人不自觉地沉迷其中,难以自拔,似乎多看一眼便是莫大的荣光。

这样的一双眼睛与少年的年纪很不搭,或者说,实在是太过于成熟了,就像是一位历经了百岁光阴的老者,充满了经年累月的智慧,以及早已看破尘世的淡然。

这个人,当然便是夏生。

好在,如今在夏生面前的,只是一座毫无生命的雕像,所以并不会为此而感到惊讶。

说起这座人形雕像,也算得上是洛阳城,不,应该说是整个大缙王朝最为着名的景观了,因为那是大缙王朝的开国皇帝,缙武帝,赵世德。

雕像上的缙武帝身着龙鳞铠甲,座下乃是缙国神兽白泽,一手挽缰,一手高举大禹剑,怒目微睁,放声长啸,可谓是气势非凡,神采奕奕。

雕像高十丈,底座长宽各为五丈,恢弘大气,俯瞰众生。

缙律有明文规定,各地、各人所建造之泥塑雕像均不能超过此规格,即便是佛陀神明的金身也不例外。

这是缙武帝应得的待遇。

或者从某种角度上来说,缙武帝就是整个人类心中的那个神明。

因为如果没有他,就没有当今的大缙王朝,甚至整片人类疆土还处于分裂争斗的时代。

他是人类这五百年历史当中最伟大的帝王,也是最为人们所熟知的英雄,他实现了人类世界的大一统,也奠定了人类称霸九州四海的丰功伟业,他的名字,是如今这片星空下最响亮的那一个。

没有之一。

哪怕如今大缙王朝已经历经了五代君主,于风雨中屹立了整整五百年光阴,太祖皇帝赵世德的地位也无人能够撼动。

没有人敢对他的名声表示不敬,哪怕是西面的草原人、北方的蛮族、南海的妖寇,也不敢这么做。

缙武帝于三百八十五年前仙逝之时,留给世人的,只有敬畏。

直到此刻。

直到一个撑着油纸伞的少年,来到了他的雕像面前。

夏生嘴角噙着冷笑,任凭雨水自伞骨上滑落,浸湿了袖袍,也毫不在乎,伴随着沉闷的雨落声,他缓缓张开了口,然后说了四个字。

“去你妈的。”

夏生的声音很轻,轻到只有他自己与缙武帝的雕像能够听到,但其中所携裹的寒意却比这场暴雨还要冷,这短短的一句话中,饱含了太多太多的情绪,有不屑,有鄙夷,有轻蔑,也有仇恨。

但更多的,却是姗姗来迟的憎恶与怨毒。

夏生的声音还在继续。

“没想到吧,你已经死了快四百年,而我却又活过来了,如果可能的话,我真想知道此时你脸上的表情会是什么样的。”

“你会忏悔吗?还是会痛哭流涕,乞求我的宽容?亦或者夹着尾巴逃跑?不,我想你不会的,你恐怕恨不得再杀我一次吧!”

“可惜,你没有机会了。”

夏生的脸色非常平静,唇边挂着若有若无的微笑,但说出来的话却让人头皮发麻,很难想象,以他如今的年纪,又怎么会跟大缙王朝的开国皇帝结下如此仇怨?

“那日在不周山,当你率领十大破晓境强者围杀我之时,曾经问过我,我心中最大的那个秘密到底是什么,现在,我便告诉你。”

夏生脸上的笑容越发灿烂了一些,幽然而道:“我,是不死的。”

壮烈的雨声狂暴地击打在油纸伞上,震耳欲聋,仿佛想要极力掩盖住少年说出的这句话,天空的颜色在刹那间变得比墨色还要暗,就像是什么违背天道的妖物正欲出世。

狂风呼啸,雨坠如箭,却不能让夏生的神色有丝毫改变。

五百年前,第八世,他作为太祖皇帝最信任的好兄弟,辅佐其一统江山,荡平四海,可以说为大缙王朝的建立立下了汗马功劳,无上功勋,却在功成之后身退不能,含恨殒落于不周山。

他的死,成为了大缙王朝最令人不解的疑案,至今没有论断。

但令人想不到的是,在身殒五百载岁月之后,他竟然重生归来了!

相比于缙武帝,他似乎才是笑到了最后的那个人。

但这还不够。

夏生仰起头,看着雕像上那双栩栩如生的眼睛,郑重其事地对其说道:“原本对我来说,鸟尽弓藏、兔死狗烹这样的故事,实在是太过老套,太过于无趣,所以这次回来,我并没有打算找你讨一个公道,毕竟,你已经死了。”

“可仿佛冥冥之中自有命数,怪只怪你的后人,主动招惹到了我的头上,而在这一路之上,我也终于听说了你当年的所作所为,原来,你在我死后还不肯罢手,竟下令诛我十族……”

“呵呵。”夏生的笑声很冷,目色中满是戾气,继续说道:“若被我查实,我爹真的是被那什么狗屁太子所掳走的,不论生死,这一次,我也再不会放过你赵家了。”

“我这副身躯今年十六岁,也就是说,这一世我至少还能活九年,请你相信,在九年之后,你所建立起的这座王朝将会被我亲手覆灭,而包括你在内的整个赵氏皇族都会遗臭万年。”

“在你活着的时候,我从未骗过你,更不曾许过无法兑现的诺言,现在,依然如此。”

顿了顿,夏生最后又补充道:“对了,忘了说了,我现在的名字叫做夏生,生如夏花的夏生,我很喜欢这个名字。正所谓,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人世匆匆,当生如夏花般绚烂,不是么?”

说完,夏生微微颔首,朝后退了半步,同一时间,宁征与毕庆文也正一路小跑跟了上来。

“夏公子,现在去善堂吗?”

夏生转过头来,伞沿轻垂,恰到好处地掩下了目色中的那片冷漠,轻轻一笑:“走吧。”洛阳城中的善堂作为总堂,坐落于国都,自然有其不同之处,单从占地面积和所处的地段来看,就比一些王公宅院还要夸张。

当夏生在毕庆文的指引下,来到洛阳善堂门外的时候,却意外的发现,即便此时大雨倾盆,但在善堂的大门外,仍旧排满了数条长龙,远远望去,黑压压的一片人头,足有数百人之多!

毕庆文对此倒是见怪不怪了,不禁在一旁低声解释道:“今天是堂里面一月一度发放救济银的日子,所以附近州郡的贫苦百姓都早早地赶来了。”

夏生点点头,满目欣慰。

隐隐在心中对秦小花的评价更上了一层楼。

因为这项举措并不是夏生在开创善堂之初所立下的,而是由秦小花在近些年才开始实行的!

秦小花是否真的是宅心仁厚之辈夏生不知道,但就凭他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敢冒着被当今皇帝猜忌的风险,也要义无反顾推行这项政策的气魄,便足够令夏生道一声钦佩!

站在门口,夏生抬头看着头顶那块“善堂”的烫金招牌,一时间竟有些感慨,他缓缓收起了手中的油纸伞,抖了抖身上的水花,又狠狠地深吸了一口气,这才重新迈开脚步,跨过了善堂大门的门槛。

走进门去,夏生随即注意到,在屋内竟升了好几个大火盆,还有专人负责分发姜汤,不得不说,善小花在拉拢人心方面,真的是下足了功夫。

但在夏生看来,只要善堂的这番举动能够对贫苦大众有益,就算真的拉拢些人心,又算得了什么呢?

场中的民众也给足了面子,身上穿着善堂统一发放的蓑衣,即便天公不作美,也没有人抱怨,更没有人闹事,秩序井然,恐怕在建国五百年的庆典上都没这么规矩过。

好在有毕庆文负责领路,夏生一行人并没有受到任何阻拦,非常顺利地来到了柜台前。

面对众人审视的目光,夏生非常自然地从怀中掏出了客卿的腰牌,递到了柜台管事的手中。

见状,管事立刻从柜台后面走了出来,恭声道:“是夏公子吗?我家大人已经在内堂恭候多时了,请跟我来。”

夏生点点头,正准备跟着对方朝堂内走去,却不曾想,那管事却一动不动地站在了原地,紧接着对毕庆文说道:“这位应该便是毕执事了吧?我家大人说了,只见夏公子一人,还请你带着这二位到偏厅稍等片刻。”

闻言,夏生不禁轻轻挑了挑眉,正想要说些什么,身后的毕庆文却抢先开口道:“既然如此,那我可就把夏公子交给阁下了。”说着,毕庆文一把拉住宁征的胳膊,笑道:“宁大哥,孟姑娘,我们从这边走吧。”

对此,宁征和孟琦倒是没有什么好反对的,当即跟着毕庆文朝另一个方向去了。

见到这一幕,夏生的面色微冷,但那管事却像是完全没看见一样,再度躬身道:“夏公子,这边请。”

夏生沉了一口气,犹豫片刻,终究还是沉默地跟在管事身后,进到了内堂。

正如管事所说,已经有人等在那里了。

但并不是秦嫣,也不是康无为,而是夏生从未见过的一名陌生老者。

老人的身子骨显得有些精瘦,脸上泛着红光,正坐在一张做工考究的藤椅上,轻轻品着茶。

见得夏生到来,老者似乎并没有起身迎接的意思,而是先对那管事地说道:“行了,你下去吧。”

后者闻言,默默地点了点头,一语不发地退出了内堂,并将大门重新合上。

见状,夏生无声而笑,径直迈步走上前去,便如同是在自己家中一般,极为随意地坐在了老者的对面,端起了桌上的茶杯,浅浅地品了一口。

“常山的大红袍,果然是好茶。”

“噢?公子也懂茶?”

“略懂。”

一番简单的问答之后,场间再度陷入了沉默,茶香伴随着水雾袅袅升起,给人一种安逸、平和之感。

片刻之后,老人轻声笑道:“老朽是这里的供奉,魏轻律。”

夏生慢慢合上了茶盏,抬眼看着对方,突然问道:“秦嫣和康无为呢?”

这个问题并没有出乎老人的意料,他只是没有想到,夏生会问得如此直接,更没想到,夏生会直呼两人的名讳。

不过这样的愕然只是一瞬间,下一刻,魏老的神色便已经恢复如初,笑着道:“无为在回京之后剑道有所顿悟,已经在家中闭关,至于小姐……也忙于准备族内大比事宜,所以实在抽不出空来。”

夏生对此不置可否,紧接着问了第二个问题,也是他真正最关心的问题:“关于我爹的下落,有消息了吗?”

魏老的回答滴水不漏:“已经在查了,但公子须知,人海茫茫,如今距离令尊失踪已经过去了半个月了,想要这么快找到,不太现实。”

闻言,夏生终于轻轻眯起了眼睛。

因为这个答案令他很不满意。

因为对方是掌管了天下最大情报网的善堂。

所以他转而问了最后一个问题:“我交给康无为的那张善字帖,你们可曾验明了真伪?”

魏老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了些,不疾不徐地答道:“夏公子先不要着急,此事还需得一步步来,想必公子也知道此字帖的价值所在,于我善堂而言,兹事体大,不得不谨慎而为之,恐怕要等些时日了,但请相信,届时若验明公子手中的善字帖乃是真品,一定会在第一时间通知公子的。”

说到这里,魏老突然将身体向前探了几分,笑道:“不过既然公子问到了这件事情,还恕老朽多嘴一句,不知公子这副字帖,究竟是从哪里得来的?或者说,是何人授予的?毕竟,善字帖的来源,也是我们验明其真伪的重要依据之一……”

这一次,夏生的耐心终于被耗尽了,他也与魏致远一样,将身体向前倾了倾,但说出来的话,却比这场暴雨更加凄寒。

“善字帖,从来都是认帖不认人的,这是善堂自五百年前就立下的规矩,怎么,魏供奉想不认账吗?”

魏致远闻言脸色微变,连声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夏生冷冷一哼:“魏供奉,我没功夫跟你在这里打哑谜,也没时间陪你玩儿游戏,我只知道,执善字帖来此者,必须被善堂堂众奉为座上宾,而你们对于来者所提出的任何要求皆不能拒绝,既然你出身秦家,就应该知道这个规矩!”

“但自一开始,我就没有从你这里看到任何尊敬的意思,而完全是一副虚与委蛇的态度,极尽敷衍之意!想要验明善字帖的真伪何其简单,别的不说,我相信,只要将此贴呈于秦小花当前,他一眼就能分辨出真假!”

魏致远身形一颤,竟险些在夏生的这道厉喝中失了心神,但他仍旧努力保持着最后的冷静,直至对方提及自家家主的名讳,终于还是忍不住出声喝道:“你大胆!”

“你放肆!”

夏生几乎已经将脸贴到了魏致远的身前,一点也没有客气的意思,寸步不让。

“身为善堂供奉,竟视善堂铁律为无物,待善堂贵客如愚民,我很好奇,如果此事被秦小花知道,你该当何罪!”

夏生的这番话说得义正言辞,掷地有声,仿佛一柄重锤,不断落在魏致远的心脏上,砸出一道道意味深长的沉鸣。

然而,魏致远的应对却极其简单。

下一刻,一片蓝色的彩霞在顷刻间便填满了整间内堂,铺天盖地的剑意携灭世之威,肆无忌惮地向夏生压迫而去,仿佛要将他碾成渣滓。

然后他笑着说了一句话:“已经很多年没有人敢对我这般说话了,你知道,惹怒我的下场是什么吗?”

魏致远的笑容很冷漠,可令他没有想到的是,面对自己那毫不遮掩的杀意,夏生的表现却是极其的平静。

甚至连眉头也未曾皱一下。

尊者灵威?

在夏生看来,不过尔尔!

紧接着,夏生慢条斯理地放下了手中的茶杯,将身体重新靠在了椅背上,对魏致远说道:“如果你想杀了我,最好现在就动手,否则,等我走出这扇大门,你就再也没有机会了,而且你将会彻底失去我的友谊。”

说这句话的时候,夏生的身上没有激起半点灵意,腕间亦不曾亮起半道剑符,他的目色恬静,心如止水,仿佛早已看透了生死,算尽了人心。

闻言,魏致远气极反笑:“阁下的友谊,很值钱吗?”

仿佛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在十数日之前的黑水镇中,夏生曾问了程立然一个类似的问题,而如今他给出的答案,也与当日程立然的回答一模一样。

“真的很值钱。”

这下子,魏致远反倒是有些愣住了,片刻之后,他缓缓敛去了体外的湛蓝色灵光,不疾不徐地开口道:“这些年来,我大缙王朝人才辈出,老夫自诩也见识过不少天才了,不管是当今太子殿下、宁王殿下,还是天星院的慕容晚归,亦或者春秋书院的裴元机,甚至于南边的瞎子,东边的疯子,无一不是惊才艳艳之辈,可没想到,若单论狂妄,他们还真没一个能比得上夏公子的。”

夏生淡然而道:“那是因为他们没那个资格。”

魏致远再一次为之愕然,然而,这一次,还不等他开口,夏生便自顾自地站起了身来,继续说道:“我再给你三天时间,三天之后,我会再次光临此地,希望到时候,你能给我一个满意的答复。”

魏致远没有起身,而是坐在了原位上,饶有兴趣地问道:“若是三日后,还是没有消息呢?”

“那我会亲自去找秦小花。”顿了顿,夏生又补充道:“然后要求他将你这等废物逐出善堂。”

闻言,魏致远并没有动怒,而是自唇角荡开了一丝嘲弄的笑容。

“你凭什么?”

“凭我的手中有善字帖。”

魏致远摇摇头:“诚然,善字帖于我堂中,的确有着极其超然的地位,但祖训同样对其有所限制,一张善字帖,只能对我善堂提出一个要求,而你的要求,则是希望我们帮你找寻你的父亲,即便你手中的那张善字帖是真的……”

不等魏致远的这句话说完,夏生便将其打断了:“谁说,我的手中只有一张善字帖呢?”

言罢,夏生再也懒得跟这位善堂供奉啰嗦半句,干脆利落地拉开了内堂的大门,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唯留下魏致远彻底僵在了原地,一时间竟有些发懵。

片刻之后,夏生孤身一人走到了善堂的大门外,抬头看着那阴沉的天空,觉得心情也随之糟糕到了极点。

他此番不远万里来到洛阳,所为的,便是希望借助于善堂的力量,寻找老爹的下落,却不曾想,这件事在一开始,便遭到了极大的阻碍。

他不知道为什么康无为与秦嫣对自己避而不见,也不知道那魏老供奉的敷衍之意,到底是出自何人的授意,但现在的他不想去问原因,只想知道结果。

如果三日之后,魏致远再不给他一个答案的话,恐怕他真的会把这整座洛阳城给搅得天翻地覆。

夏生是一个很不喜欢被人所威胁的人,尤其当对方真的能够伤害到他性命的时候。

所以之前在内堂的时候,看似他很是云淡风轻地回击了魏致远,更逼迫对方选择了妥协,但这种命运无法掌握在自己手中的感觉,让夏生感觉到很不舒服。

想要改变这一现状,唯一的办法,便是尽快提升自己的实力。

如果今日的他不是一介武将,而是一位堂堂武尊,甚至是武圣,即便没有善字帖在手,那魏致远敢用这样的态度来对待他吗!

念及此处,夏生不禁狠狠地握了下拳头。

如果真的不计一切代价,不顾一切后果的话,夏生完全可以利用碧落黄泉在最短的时间之内成就武尊境。

可他不能这么做。

基于他对于力量规则无人能出其右的理解,更基于他对此举所可能导致的后果的最深切的体会。

如果这一切真的这么简单的话,在他第三世的时候,又怎么会因为走火入魔而身死道消?

便在夏生脸色阴晴不定之时,毕庆文等人也从屋子内走了出来。

“夏公子,事情都办好了吗?”

夏生没有回答毕庆文的这声问话,而是转过头去,认真地看着这个羊城分堂的小执事,反问道:“我很想知道,你究竟是康无为的人,还是秦嫣的人?”

毕庆文一愣,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笑着道:“我是善堂的人,当然也就是秦家的人。”

夏生听懂了毕庆文的回答,略有深意地说道:“那等你之后见到秦嫣的时候,给她带句话,就说是我说的,让她来见我。”

毕庆文立刻恭敬地点了点头:“是。”

见状,夏生不禁满意地拍了拍毕庆文的肩膀,说道:“接下来我要去的地方,你不太方便跟去,此番你的任务便是护送我们入京,现在既然已经完成了,那便不如在此先行别过吧。”

毕庆文随即问道:“不知道夏公子接下来要去哪里?若我联系到了小姐,又该去哪里找寻公子呢?”

夏生缓缓吐了口浊气,眼前似乎闪过了一道古灵精怪的影子,目色中顿时浮现出了一抹淡淡的悲意。

然后说出了一个令毕庆文始料未及的地方。

“威宁侯府。”

洛阳城很大,作为大缙王朝的国都,这里有世上最奢华的皇宫宇殿,有天下间最负盛名的春秋书院,同时还容纳了数十间王侯将相的府邸,而在这其中,就包括了缙国九大世家当中的五家。

威宁侯府,便是其中一家。

而在这偌大的京城中,每一座豪门府苑,都有其历史悠久的故事,相互之间的关系也远不如世人所想象的那般简单,而是无比的错综复杂、盘根错节。

比如在洛阳城中之人谁都知道,秦家善堂与威宁侯府的关系,便势同水火,难以相容。

这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

按理来说,秦家掌管天下财政大权,而叶家则手握军政大权,两者的利益并不冲突,甚至从某种角度来看,秦小花应该是叶帅在前线出生入死最坚实的后盾才对。

可偏偏两家的关系却如此恶劣,究竟是为什么?

没有人知道,或者说,即便是知道的人,也不敢将此原因公诸于众。

若是仔细回想起来,秦家与叶家的交恶,应该是从十几年前开始的吧……

当然,这一切对于夏生来说并不重要,他也并不觉得自己同时作为善堂客卿与叶家女婿的身份有何不妥,他告诉毕庆文,自己会去威宁侯府,便真的去了。

一点也不在意毕庆文脸上那无比精彩的神色。

在这之前,夏生当然是来过洛阳的,不过那已经是五百年前的故事了,当时的大缙王朝尚未定都,洛阳城也并非皇城,一转眼光阴轮逝,不曾想,今日的洛阳城竟已变得如此繁华了。

好在威宁侯府并不难找,宁征一路上问着人,在前头领着路,很快便带着夏生和孟琦来到了这座守备森严的宅邸之前。

让人有些意外的是,即便在这皇城之内,天子脚下,威宁侯府用来看门护院的,竟然也是两位堂堂武师境的强者。

却是不知是这京城的治安不太好,还是叶江想要向世人彰显荆棘军帅府的威严。

夏生当先一步,向两人自报了家门,立刻引来阵阵惊呼声。

“你便是夏生?”

“那个与我们家小姐缔结了婚约夏生?”

如此反应,倒是让夏生有些措手不及,他没想到,自己与叶小娥的婚约,别说在威宁侯府,即便在整个洛阳城,都早就不是秘密了。

念及此处,夏生突然惊觉,是不是正因为这件事,所以善堂对自己的态度才会变得如此冷漠?

便在夏生晃神的片刻间,那两位看门的武师也没敢多问,一人立刻就进去通报去了,另外一个则毕恭毕敬地将夏生一行人给请了进来。

没多会儿,威宁侯府小姑爷前来拜门的消息就传遍了整座帅府,想来再过一个时辰,便会传遍整座洛阳城。

如此态势,完全出乎了夏生的意料之外,但更让他没想到的是,他与宁征、孟琦三人已经在厅堂中坐了快半个时辰了,杯中的茶水都换了不知道几遍,除了在门外探头探脑打量着他的一众丫鬟、下人之外,别说是叶小娥、叶夫人了,根本连一个管事儿的都没看到。

三人便这么略显尴尬地在屋中又坐了一刻钟的样子,孟琦终于有些忍不住了,立刻将袖中的肃风刃握在了手中,杀意凛然地对夏生问道:“恩公,要不要我……”

夏生毫不客气地翻了个白眼,立刻将其打断道:“今日在这里,不准杀人,不准动手,待会儿也不准说话!”

孟琦撇了撇嘴,老大不情愿地坐了回去,但看向门外那群婢役的目光却叫人遍体生寒,不敢直视。

说来也不知道是不是孟琦的气场太过骇人,没过多久,那些丫鬟、仆役的身影竟真的从门外消失了,片刻之后,除了留下来给夏生等人倒茶添水的王二之外,厅前庭外竟是一个人也没留下,气氛不知道为何突然变得有种肃杀的味道。

宁征压低了声音,在夏生耳旁说道:“先生,事情有些不对劲。”

对此,夏生只是摇了摇头:“既来之,则安之,既然人家没把咱们赶出去,就没有怀揣着恶意。”

话音落下,屋外的雨突然停了,一道轻微的踩水声从远处传来,虽然未见其人,但仅仅从此脚步声听来,便透着某种优雅的味道。

下一刻,一位雍容华贵的妇人在丫鬟的搀扶下,慢步走进了三人的视野中,脸上写着平静,步伐极其从容。

虽然岁月的风霜在叶夫人的脸上留下了残酷的痕迹,但仍旧不难看出,在年轻的时候,这一定是一位风华绝代的美丽女子。

据说这位叶夫人在当年也是性格极其暴烈之人,当初与叶帅一起追求她的好些王公贵族的少爷,没少被她直接打出门去的。

却不曾想,一晃二三十年过去,如今的叶夫人已经俨然有了一种豪门世家的家母风范。

虽然这是夏生第一次见到叶夫人,但仍旧在第一时间便认出了对方的身份,立刻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着手行了一个晚辈礼。

叶夫人微微抬手,示意不必多礼,在主位上款款坐下,接过丫鬟端来的热茶,浅浅饮了一口,这才笑着开口道:“你便是夏生?”

夏生点点头:“正是。”

说着,夏生探手入怀,小心翼翼地将那一纸婚书拿了出来,向前递去。

叶夫人接过婚书,并没有看,而是轻轻地将其扣在了掌下,继续寒暄道:“是什么时候来的京城?这一路上可还算顺利?”

夏生犹豫了片刻,只回答了前面一个问题:“今天早上刚刚到。”

“嗯……”叶夫人点点头,如一个长辈般关切道:“有没有找到住处?既然来了,便多待几天,等会儿我吩咐下人给你找个园子先住下,明天再带你去瞧瞧白马寺,可惜这两天阴雨绵绵,不然去清江桥头赏赏花也是不错的。”

夏生笑了笑:“夫人,我这次来,主要不是为了去参观名胜、风景的,而是为了……”

不等夏生这句话说完,叶夫人的脸色却突然冷了下来,将其打断道:“我知道,这份婚约,是我夫君与令尊大人定下的,说是为了报答昔年在荆棘军中的救命之恩。”

闻言,夏生顿时一愣,不知道叶夫人为何突然提起了此事,只能摇头道:“我爹倒是没跟我说起过这件事。”

叶夫人轻轻抬手,冷声道:“不,你没听明白我的意思,我是想说,这门婚事,是我夫君定下的,但我,包括这座威宁侯府,不同意。”

说完,叶夫人拿起桌上的婚书,干脆利落地将其撕成了粉碎,临到头,也一个字没有看。

这一幕,不禁让宁征和孟琦大惊失色,宁征迈步向前,沉声道:“夫人……”

然而,宁征的这句话才刚刚开了个头,便被夏生制止了,转头看去,夏生的脸上突然洋溢起了一抹无比灿烂的笑容。

“叶夫人,原本于我而言,是否要迎娶您威宁侯府的大小姐,根本一点儿也不重要,对您来说,我只是一个山野小镇里面走出来的土包子,又哪里能配得上叶帅的女儿呢?所以您想悔婚,我能够理解。”

夏生的这番应答令叶夫人颇为意外,不禁欣慰地点了点头:“你能明白就好。”

但紧接着,夏生却摇了摇头:“不,叶夫人,你也没听懂我的意思,我是想说,这门婚事,我可以不在乎,但我却答应过我爹,一定会把小娥给娶进门来,我能够理解您的做法,但我不会同意。所以,不管有没有这份婚书,你们叶家的大小姐,我都娶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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