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警的职业习惯使然，高少波在进入这栋楼之后就特别留意过周遭的环境。
楼门是由三组对开的玻璃门组成的。现在只有中间的这一组开着，另外两组是锁死的。为了运送红酒方便，地下室和一楼大厅之间，是用了斜坡来连接的。
刚刚小柔挟持着巩笑离开的时候，他一直盯着她，仔细观察她一步迈出的长度，再结合从地下室到大楼入口处的距离，估算出她和巩笑从地下室走到大楼入口处的大概时间——
大楼入口和地面并不是平齐的，中间差了几级台阶的高度。小柔刚刚是面对着他，一路挟持着巩笑，倒着往外走的。代入一下小柔此刻的精神状态，她的神经一定是绷紧的，时刻警惕着他会追上去，因此，大概率会一直面朝着他的方向，倒退着走。走到楼门口的时候，不管是要继续倒着走，还是调转过来，出于人的本能，小柔一定会分神看一下台阶，而高少波需要的，就是把握好时机，在这几秒钟的时候追过去，然后……
想到然后他该怎么做，高少波感觉自己的太阳穴突突地跳，在昏暗的地下室里，一阵紧似一阵的，跳得如同鼓点，带不祥的意味，激得他心惊肉跳。
高少波只觉得浑身的汗毛都奓了起来，仿佛每根汗毛底下都埋了一粒冰碴子，寒意从身体内，直透到表面皮肤上来。
但是，作为滨城重案组的刑警，此刻他只允许自己脑子里存一个念头：
必须阻止小柔带走巩笑，否则，茫茫人海，再找到踪迹的时候，大错已经铸成，就真的没有回头的可能了。
高少波站在原地，垂着的指尖有点儿发颤，神经绷紧，像运动员苦等起跑的发令枪，唯恐差分错秒。
时间差不多了！他心一横，尽可能放轻脚步地前提下，用最快的速度发足奔跑。
接下来发生的事，像是一场诡谲又荒诞的梦。
高少波的估算可以称得上是精准，他追上黄语柔和巩笑的时间不早也不晚，正好是黄语柔一边转头往身后看，一边拖着巩笑下台阶的那一刻。
他浑身的神经骤然收紧：必须立刻行动，一分一秒都不能耽误。
瞄准的位置，是已经在心里反复掂量过的。他的计划，虽然远称不上万无一失，完美无缺，但是在此时此刻此地，已经是他能够想到的最优解了。
高少波握着枪的手紧了紧，手心里都出了一层虚汗，他定定神，端平，瞄准，搭在扳机上的手指轻轻一扣……
变故就是在这个时候发生的。
被迷晕、被囚禁、被逼着写遗书，现在更是被枪顶着脑袋挟持……
这一连串“buff”的叠加，让巩笑的情绪已经到了即将崩溃的边缘，如今看到大楼的出口就在眼前，人的求生本能立刻被激活。
甩掉了警察，又有夜色作掩护，这是她逃出生天最佳的，也是唯一的机会。
巩笑心一横，趁着黄语柔向后转头看路的时候，右肘微屈，身体后撞借力，肘根狠狠撞在黄语柔的肋下。
黄语柔痛哼一声，巩笑感觉一直箍在自己脖子上的那股力道忽然泄去，她心里一激，更加拼命地挣脱。
黄语柔忍住疼痛，死死抓住她，两人几乎扭在一起，丝毫没有注意到，一颗冰凉的子弹正朝着她们的方向急速射来。
几乎是在手指刚刚扣下扳机的那一刻，高少波就被巨大的绝望整个儿击垮了。
意料之外的扭打，让他精心选择的瞄准位置纯属徒劳，他不敢想子弹最后会打中谁，他脑子里嗡嗡地响，人是懵的，呆立在原地，等待命运最后的审判。
然而，让高少波做梦都没有想到的是，这场变故中的意外，就像一副多米诺骨牌，一环接一环，还远没有到结束的时候。
一个身影骤然扑过来，力气很大，一把将黄语柔和巩笑推到一边去，与此同时，“嗒”的一声，子弹自他后颈下方射入，贯穿了身体之后，去势不绝，径直凿入地下。
高少波的脑子还没有反应过来，就听到不远处凄厉的一声：
“江铠！”
***
有那么一两秒钟，意识里像下了一场皑皑的雪，大片大片的空白，漫天匝地的席卷而来。
再然后，声音、气味、触觉慢慢回归，血腥味儿如同汹涌的海浪，把他整个人包裹起来。
杂沓的脚步声由远而近，江铠用尽全力睁开了眼睛。
视线一会儿模糊，一会儿清晰，像是对不准焦的相机，但因着熟悉，他还是认出了这几个轮廓——
还好，他赶上了。
江铠看着俯下身的黄语柔，喉咙里发出嘶嘶的声音，抬起头，脸上努力挤出一线笑容来。他想跟她说句话，但还没来得及出口，一队警察冲上来，不顾挣扎，将黄语柔和巩笑带走了。
江铠支撑不住，头往后一沉，伤口处的鲜血，如同热流，汩汩而出，他想抬手去堵伤口，但两条胳膊像有千斤重，一寸也动弹不得。
眼前的白雾渐渐弥散成血雾，意识模糊之前最后的记忆是顾屿凌的脸。
她的脸上满是泪水，双手下死力堵住他的血口，吼他：
“江铠，你醒醒，你撑住！救护车！救护车还有多久到？！”
然后，周围的一切都被消音了，连顾屿凌的嘶吼声都变得极细极细，像微颤在充满血腥味儿空气里的一道波线，又像是一缕勾住他魂魄的希望，千回百转。
心里充斥的竟是从来不曾有过的宁静和平和，江铠的脑子里，跑马灯一样地穿缀起他和顾屿凌在一起的每一帧画面。
第一次见到她，她捧着笔记本，在焦尸案现场认真记录，高高的马尾在风中飞扬。
在德门岛的沙滩上，她依偎在自己的怀里，像一只可爱的小猫。
……
无数的场景最终定格在那一天，送顾屿凌回家时，在车里他对她说的那句话：
“不管是生是死，我这辈子都交代给你了。”
江铠的唇边浮出一线微弱到几乎看不出的笑。
屿凌，我这辈子都交代给你了，说到做到。
高处，浓重的夜色似乎要化开了，黎明终将到来。
***
叶卓群接到晓蓉电话的时候，正站在办公室的窗边，听取了她的汇报后，只觉得眼前有些发虚，她下意识地伸手扶了一下窗台。
巩笑和黄语柔都抓住了，毫发无损，但江铠受伤情况严重，送去医院急救。
急救……
那就是说，起码还有一线生机吧。叶卓群这样安慰着自己。
“晓蓉，你陪顾屿凌在医院守着，有任何情况，立刻向我汇报。高少波现在情绪不稳定，让孟明负责现场，把高少波、黄语柔、巩笑一起带回来。”叶卓群顿了一下，又补充说，“江铠的父母都不在了，万一有什么事儿，顾屿凌一个人，我怕她撑不住，你多费点儿心吧，需要什么给我打电话，我来想办法。你跟医生说，一定要尽全力抢救他。”
挂掉电话，叶卓群从窗口上看出去，警局大楼入口处的警徽，在灯光的映衬下显得格外璀璨，熠熠生辉，在黑黢黢的茫茫夜色中，扫开了一片光明。
叶卓群的心忽然酸了一下，眼角有些湿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