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身白毛变得脏兮兮的环环蹲在桌子中间，打了个饱嗝。
公子星舒震惊地看着面前一堆光溜溜的盘子，迟疑许久，又喊了一声：“飞雪？”
环环没什么反应，眨着眼睛奇怪十分无辜地朝他看来。
“……”
公子星舒想了想，换成这个世界的语言道：“食物，全部，你，吃完？”
环环又打了个饱嗝后，上下摇晃着身躯，算是点了点头。
幻兽不再对自己隐瞒听得懂话的事实是件好事，但竟能眨眼间吃完这么多的食物，未免也有些太夸张了。
公子星舒罕见地犹豫了一会儿，又喊了一声：“飞雪？”
环环歪了歪头，接着发出了“huan——huan——”的声音，中间还夹杂着无数不知到有什么含义的叽叽叽叽声。
公子星舒不相信飞雪会不主动来认他，见状心里有些失落，更不禁产生一种悲观的想法，说不定幻兽这类生物的出现，就是被二长老在慧镜里恶意动的手脚也不一定。
也罢，还是尽快行动，结束这个幻境。
于是上午刚被提拔为亲兵的灰下午就出现在了宫殿内部专为兀开辟的地方，公子星舒根本不管别人怎么说怎么想，要来一把长剑，径直朝着里面形状各不相同的怪兽走去。
最快和一只兀建立合作的办法，其实是武力征服。纵然在这个世界不存在灵力，但既然首领能够成功，自己又如何不可以？
短暂的一天很快过去，公子星舒凭借多年练习的武艺直接打服了一半的怪兽。
只可惜凡人的身体终究有极限，公子星舒不得不停手，等明日再来挑战更强的怪兽。
由于亲兵的调令今日下达，住所最快也是明日才能安排好，公子星舒领了发给亲兵的口粮布包后，还是回猎手营。
消耗甚巨，公子星舒不得不找了个墙边选择先吃掉食物恢复体力。
一个下午都老老实实扮演一个毛领的环环这时从背后的兜帽中钻了出来，趴在了男人瘦削的肩膀上，但因为体积有些大，整个白毛团像个水袋一样塌了半边，将公子星舒的半边衣服不断往下扯。
“吃吗？”
公子星舒从布包的口粮中掰下来一小块递过去，见环环左右摆动拒绝了也不强求。
想来这家伙下午吞了那一顿大餐，应该还饱着。反而是自己现在的躯体，领到的口粮全部吃完后甚至还有一些饿。
这时他们的面前匆匆跑过去一个神色非常严肃的士兵，甚至没注意到站在墙边的亲兵，径直向着宫殿跑去。
公子星舒目送着这个士兵远去，又看向士兵来的方向——城墙之外，寒冷的冬日依旧灰蒙蒙地，并因为夜晚的缘故，使得远处的城墙十分模糊。
……奇怪，怎么时而清楚时而模糊？
感觉到不太对，公子星舒立刻动身去往城墙，还没等完全抵达城墙之下，就见无数缩着身子站在雪地中，表情无措的城中百姓。
远处零星的火把随着士兵移动，士兵们分散开来，从一间间深黑色的房屋中不断将满脸麻木的人们喊出，将他们往城内驱赶。
黑沉沉的城墙下有一团十分明亮的区域，底下是城门两侧正在燃烧的巨大的火盆，有一位指挥官正与十多个士兵在那，环环重新绕着公子星舒的脖子一圈趴下装成毛领，公子星舒没管害怕看着他的路边人群，直接来到城门前，问发生了什么。
周围的士兵面容上全是不安与恐惧，指挥官不是昨日见到的，但认衣服见公子星舒是高他许多的上级，脸上的焦虑缓解了不少，接着他手臂高举一指城墙，简明扼要作了汇报。
“浓雾，出现。长官，小队，探查，进去，没回来。”
“浓雾，靠近，人，进去，消失。我们，人群，驱赶……”
公子星舒没等这个指挥官将话说完就登上一旁的石梯踏上城墙，来到高处，脚步踏散流动的浅淡白雾之时，才明白了底下那些士兵为什么那么不安。
百丈长的城墙之外，全是什么都看不清的深灰色浓雾，由淡到浓，几丈宽的城墙外的墙体已在雾中变成了阴影，空气莫名沉重起来。
抬头不可见天空，左右仅能看见几米之外，城墙青色的石砖延伸进入未知的浓雾当中，公子星舒左右走了几步，眼中的画面单一而重复，停下站住，仿佛刚才根本没有动。
不知道浓雾之后是什么，不管怎么走都是一片昏沉的深黑，令人无端精神紧绷，却又丝毫办法将浓雾驱散的绝望。
不辨方向，一片寂静。
不知归处，无尽孤独。
属于灰的记忆在此时被唤醒，公子星舒感觉脑袋有点刺痛，捂着脑袋闷哼出声。
闭眼的一瞬间，原本混乱的画面飞速闪过，接着一段仿佛行走在白茫茫雪地当中玩命奔跑的画面展现出来，耳边仿佛响起了灰自己剧烈的呼吸声，伴随着的还有剧烈恐惧和慌乱的情绪。
灰的表情在剧烈的情绪下瞬间皱成一团。
脖颈上微微散发着暖意的环环在此时动了动，露出两只深黑的眼睛不动声色的观察着灰，定定地看着他脸上的惊恐表情在瞬间出现又消失，仿佛身体当中存在着另一个灵魂拉扯着脸皮，不断在痛苦和冷静中切换。
过了一会儿后，公子星舒终于强行稳定住这具身躯的情绪，大口呼吸着缓缓睁开眼睛，感觉到脸颊痒痒的，余光一瞥，是环环伸出白色的小爪子摸了上来，一下又一下像是安抚，带来轻微的痒意。
“谢谢你。”
公子星舒渐渐放缓呼吸后轻声道谢，眸光从冷漠渐渐带上温度，正准备多说点什么时，听到了来自身后的呼喊。
转过身，远处橘红色的火光随着来人的靠近逐渐清晰，是刚才的那个指挥官，见他迟迟不下来，于是独自冒着危险上来找人。
“兀神保佑！你，还在！”
公子星舒领了指挥官的好意，跟着他下了城墙，期间一番交谈后，公子星舒对这个临时被从副官提升为正官的指挥官有了新的认识。
指挥官和灰一样是经过选拔才当上的士兵，对那些被国家高层蔑视的城中百姓有不一样的看法，觉得他们即使地位再低，也是唯一干活并供出粮食的人，就算活得和牛羊牲畜没什么不同，但他深知没了这些人，他每日的口粮也就领不到了。
所以指挥官希望公子星舒能帮他，去到首领面前请求将城墙边的人民在城内找个地方重新安置。
……因为刚才来的亲兵传达了来自一位大臣的训斥和命令，留下一半的守墙士兵撤退，撤退前让城墙下的民众不必赶紧回休息，不得耽误了明日的劳作。
当时天色已晚，淡淡的白雾刚到内城墙边缘，被莫名其妙赶出来的人群发着抖陆续回到漆黑的屋子里，许多士兵各自分队，应该是已经被安排好了，每一队带着一点火光顺着城墙散入黑暗。
然而公子星舒对这个指挥官的请求没什么更好的办法，拒绝后看着指挥官失落的表情，只能好心地提醒他今日就别留下看守城墙，也别去距离城墙不远的士兵营，尽量住到距离城墙远一些的地方。
之后公子星舒带着环环离开，于深夜回到猎手营，点燃屋中的炭火将冰冷漆黑的屋子重新烘暖，环环也从他的肩膀上滑了下来，在炭火边摊成一张毛绒绒地白饼。
公子星舒则疲惫地坐在床边，呼了一口气却不躺下。经过了一日的奔波，身体各处传来的酸痛提醒他必须休息了，但刚才发生的事情令公子星舒在纷乱的事件当中揪到了一点线头，需要抓紧时间思考清楚。
首先就是白雾。
不管是灰回忆里的白雾，还是刚才逼近城墙的白雾，都带着一种能吞噬万物的危险感。
这和飞雪的能力实在是太像了，令公子星舒不得不再次产生怀疑起这个幻境来。
“我总感觉你也在这里。”公子星舒无意识地摸了摸胸口，一旁的环环翻了个身，露出两点黑眼睛静悄悄看着身旁坐着的男人，听着男人又自言自语地念了一句：“……你应当在这里，难道在雾里？我该不该进去找你？”
环环缩回成一个圆形的毛绒团子，蛄蛹着贴到了公子星舒的腿边，叽叽地叫了两声。公子星舒低头看了它一眼轻笑了一下，抬起一只手来摸了摸，手无意识地呈半笼着毛绒圆球的姿势，又两眼无焦距地陷入思考。
接下来是对慧镜的怀疑。
慧镜虽然是专门生成迷题的法宝，但也是有限度的，类似心魔的解谜幻境本就少见，但这个世界的细节也太多了，且里面的诸多安排和布置，那得耗费多少灵力和心神来编织？如果解开这个幻境的关键就是为了推翻这个荒诞规则的世界，有什么意义呢？有这个必要吗？
“太矛盾了。”公子星舒自言自语道。
如果二长老真的打算依靠慧镜法器来杀了飞雪或者封印自己，可以直接用最难破解的法阵，又或者干脆在慧镜中加入一点别的东西，比如杀阵碎片……
那这样也太复杂了……可以添加的东西千千万万，根本无法断定究竟是哪种仙界的灵物，不行，这个方向走不通。
公子星舒冷静地垂眸，既然从慧镜根本上走不通，那就只能再从内部开始分析，从进入这个幻境后经历的所有事件来看，中间唯一的断层就是灰笔记记载中，和同伴们离开外国，进入白雾后独自一人在雪地中等死的过程。
这空白一样的四个月，灰究竟经历了什么？
他的另外三个同伴呢？
今晚突然冒出来的那段回忆定是因为自己今日触景生情，也就是在进入白雾之后……那究竟是因为什么而感到恐惧和孤独？
安静而窄小只有一张床和一盆温暖炭火的房间，笔直端坐在床上的男人孤独地对着空气将分析地思路说出口。
“孤独……是因为没有同伴……消失。”
“……因为消失”
“所以产生恐惧？”
消失……公子星舒念着这个字眼，起身找出灰的笔记，重新翻开再次快速地浏览了一遍。
笔记当中出现类似“消失”情况的有两处，一处是外国首领“失踪”，还有一处是外国最强大的兀“失踪”，然后紧接着就是国灭。
公子星舒的手指缓缓抚摸过笔记上的文字，然后阖眼，试图重新回忆起这具身体当时留下这些记录时候的感觉……疑惑，喜悦，好奇，些微自豪与不屑，一丝丝不安和害怕。
抓到了关键，公子星舒重新睁开眼，感觉眼前有些黑雾在冒出来，身体到了极限，久违的困倦再次涌了上来。
公子星舒甩了甩头强迫自己清醒一些后，继续自己的思绪。现在他几乎肯定灰在进入白雾之后遭遇到了他或许想象过，但超过了他想象的恐惧，而之后为了活着回来，他主动遗忘并打散了他经历恐惧的回忆……
那么，这个超出了他想象的恐怖的“失踪”和“消失”究竟是……
究竟是什么没了下文，凡人的身躯达到极限，公子星舒眼前忽然一黑。
然后在环环的眼中，这个坐着的，看起来困得不行的男人就这么突然的，直直的往后一倒——陷入了深度睡眠当中。
环环呆了片刻，接着发出一阵阵拖长了声音的“huan——”在男人耳朵边呼喊，又伸出小爪子在男人身上不断拍打……却始终没能喊醒这个男人。
白毛绒球看了看男人垂掉在床边的两只腿，看了看男人身下被压住的被子，先是费力把被子揪出来给男人披头盖脸地盖住，然后又伸出两只小短爪子揪着男人的一只腿，开始拼命往上拉。
……拉了好半天后，才终于将一只腿拉上床来的白毛球猛地松了爪子，在床脚摊了好一会儿后才重新缓过劲儿来。
接着环环的黑眼睛看了看床外还剩下的一只腿，又看了看一旁到半夜就会熄灭的炭火，浑身的毛缓缓地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