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则明是在习羽和施礼晨来社区卫生服务中心实习的第三天出现在安宁疗护病房的，这里常年专职的社工只有一名，根本忙不过来，每周席则明都会来一到两次和病患们聊天，单纯的聊天。
跟着席则明在病房内晃了一圈，和每一个病患打了一圈招呼，席则明问习羽，“来了两天和这里的朋友们相处的怎么样？”
习羽被问住了，她跟着吕护士，只和吕护士负责的病人相处过，从未想到要去和其他的病患接触。
席则明早就猜到了习羽的状况，带着习羽从一个病房串到另一个病房。
习羽被席则明的专业惊到了，她能精确的问到每个人的需求，有些护士都劝不住的病人，她附耳讲了几句，病人就配合检查，遇到不肯吃饭的病患，她几句就问清楚了原因，能给出最快的解决方案。
趁着休息的间隙，习羽收起惊讶的表情，满怀敬佩的向她的这位前辈请教。
“则明姐，你是怎么做到这么游刃有余的？”
“想知道？”
习羽诚恳的点了点头。
“出去给我买杯咖啡来，回来告诉你。”
习羽没犹豫，问起席则明的口味。
席则明也没和她客气。
“香草拿铁，大杯，热的，加一份浓缩咖啡，牛奶换成燕麦奶，不要加糖浆，去奶泡。”
附近是居民区，邻近的两个街道没有咖啡店，席则明很清楚，她没有故意在为难习羽，只是想测试一下习羽的记忆力。
走出卫生服务中心，习羽在地图上搜寻了一圈，她对上海的咖啡品牌并不熟悉，她学校里的星巴克有学生折扣，很便宜，她来上海喝的还是学校里的咖啡，便利店和咖啡贩售机里的那种咖啡，习羽也没喝出来有什么区别。
习羽还是选择了打了车去附近的星巴克，席则明说的口味只有星巴克可以选。
习羽回来的很快，在席则明的预料之外，两人前后脚的回来，席则明将手里的一块草莓慕斯蛋糕递给习羽，缓缓的问她，“他们是病人吗？”
习羽不明所以，还是乖巧的点了点头。
“在我眼里他们就是普通的「人」，撕掉对他们的标签，才能真诚的相处。”
席则明喝了一口手里的咖啡，习羽没有在糊弄她，是按照她讲的口味买的。
“会不会觉得这杯咖啡是在为难你？”
“我为什么会这样想，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口味。”
“记住你今天说的话，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口味，尊重他们的口味，才能看得到每个人情绪和行为背后的原因。”
时间过得很快，在安宁疗护病房的两周，习羽每天做的最多的工作就是人文查房，简单的来说就是陪着病患聊天，习羽做不到席则明那么专业，主要是病人在讲，她听他们讲他们的故事。
剩下的时间就是上课和记不同种类的癌症的疗护注意事项，每次习羽从社区卫生服务中心的二楼下来的时候就好像耗尽了这一天全部的气力。
在安宁疗护病房内，习羽不允许自己有任何一分一秒的情绪低落，她需要释放自己积极阳光的一面，和病患一起共同享受生活。
林屿宁是在他离开的第二周的时候隐约的感受到习羽在瞒着他什么，先是联系频率的骤减，习羽只在第一天进入安宁疗护病房的时候和他分享了见闻感受，往后的几天对于实习的具体见闻只字不提，周末的时候也用来背资料，他已经够忙的了，习羽看起来比他还要忙。
赶上周五的晚上，习羽在社区卫生服务中心的实习只剩下下周的两天时间，林屿宁终于和习羽通上了视频电话。
“你这是在哪里？”
视频被接通，林屿宁并没有在屏幕里看到习羽，只看见几束光亮。
习羽从胸口上拾起手机，将摄像头切换至前置。
“躺在学校的草坪上。”
“最近是不是很忙？”
“忙……特别忙……你不是也挺忙的。”
习羽故意拉着尾调，双眼无神的看着手机屏幕上的林屿宁，白衬衣黑领带，领带他扯松了挂在领子上，衣冠禽兽的样子很养眼。
“你情绪不太对。”
“我在做的项目，控制情绪是最大的难点，我只能在空闲的时候放任自己。”
习羽没再向林屿宁收着低落的情绪，向他倾诉。
林屿宁很快就懂了习羽在讲什么，他最近在做的青少年自杀研究和习羽有同样的困扰，他也懂习羽遇到的情绪问题肯定要比他大的多，放弃生命和走向死亡看似相似，其实心境上讲天差地别。
切换了通话页面，林屿宁打开booking在他上次来时住的酒店给习羽预定了一间行政房，截图了预定界面给习羽发了过去。
“？？”
习羽以为林屿宁又要来上海。
“我最近没法抽身去看你，你这个周末好好放松放松，让酒店给你送一支好的红酒，我远程陪你喝，明天你可以去蒸桑拿或者游泳，放任自己放纵一下，情绪要及时消解掉。”
习羽听了林屿宁的建议，慢悠悠的走回岀租屋，拿了换洗的衣服去了酒店。
手机投屏到电视，习羽好像真的感觉林屿宁就在身边。
“西西，想不想听我唱歌？”
“想，我要听Eason的《夕阳无限好》。”
林屿宁没用伴奏，拿出了给习羽买的吉他，清澈的前奏一出，习羽眼眶冲出一汪泪水，不知道什么时候，在林屿宁面前，习羽不再掩饰泪水，眼泪落下的时候再也不会有愧疚感。
唱至高潮，习羽小声跟着林屿宁轻哼，唱的歌词却不一样。
“夕阳无限好——麦当劳汉堡
好好好——好好好
天色已黄昏——麦当劳薯条
昏昏昏——条条条”
进入副歌，林屿宁放轻了声音。
“夕阳无限好——麦当劳奶昔
好好好——奶奶奶
天色已黄昏——麦当劳雪糕
昏昏昏——Go Go Go”
听了两句，林屿宁才听清楚习羽唱的是什么，被她逗笑。
进入第三遍高潮，林屿宁特地给习羽让了声道，习羽的声音肆意的渐高。
“麦当劳叔叔——叔叔叔——麦当劳莎律——I'm loving it ba Na Na Naaaa.”
林屿宁唱完，听到习羽用粤语感叹，“麦当劳道点解冇麦当劳，真系Fantastic。”
“麦当劳道真系该有一间麦当劳”，林屿宁用粤语回习羽。
习羽窝在贵妃沙发的拐角处，一口一口饮着红酒杯内的酒。
看着习羽没再兴趣点歌，林屿宁又唱了一首Eason的《无条件》，「与你进退也共鸣」是他想要告诉习羽的话。
静静的听他唱完，习羽放下酒杯，看着电视里被放大了的林屿宁，淡淡的回忆。
“我还记得那年那场车祸后，我整宿整宿睡不着，就戴着耳机听Eason的歌，那时候满大街的黄色灯牌写满了歌词，好多都是他的歌词，就是靠着这些歌词广告牌，让我一点一点对香港熟悉起来的。”
“2012年末，你刚来香港的前几个月，很不适应是吗？”
习羽点了点头。
“从被每时每刻安排妥当的秩序的生活中突然跳出来，自由太满，很茫然，不知道该从哪里下手。”
第一学期所有考试结束后，习羽把自己关在公寓里一整周，脑袋里塞满了胡思乱想，手臂上还带着伤，每一天都很难熬。
“其实我现在有时候还是很困扰，不知道我活着的意义在哪里。”
林屿宁拿起手机，看着手机里的习羽，一点点的开导她。
“西西，没有人生来是为了谋求什么意义的。”
“那谋求什么，总不该是为了读这十几年的书，为了挣几十年的钱，为了一套房子？又或者是为了孩子？我是真的不太理解，为什么在爸爸妈妈嘴里，他们就是为了我而活着的。”
“那你试着跳出来，你也为你自己而活着，做你想做的事，会让你开心的事，为自己活着。”
“这样显得我很自私。”
林屿宁知道，习羽本性是随意洒脱的，会有一些时刻她会被外界束缚住，失了这部分自我。
她没被困住的时候，做项目是快乐的，学习是享受的，就会比比她优秀聪明的人做的要好，一旦被自我束缚住了，习羽就不可能超越那些比她要聪明的多的同学，她现在就是被这个项目束缚住了。
“如果这个项目你做的很痛苦的话，我建议你放弃，别为难自己。”
“我从小受到的教育是要坚持，不要轻言放弃，否则对不起自己，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
讲着讲着，习羽的声音越来越轻，抿了抿嘴，习羽开始动摇那些从小被灌输的观念，那些过往中常被父母老师提起的话语。
“西西，数学家高斯，他19岁那年用一个晚上把欧基里德留了两千年的数学难题解了，那道题阿基米德和牛顿一生都没有解出来，是阿基米德和牛顿不够坚持？他们不够努力？还是他们不够能吃苦？每个人都有自己擅长做的事情和能做的事情，苦难只会消减你的意志，把你压垮。”
“你要对这个项目有热情，我不会劝你放弃，如果这个项目对你的身心已经造成了影响，一个周末都缓不过来的话，我不建议你继续在这个项目再做下去。”
林屿宁的建议给的很直接，学术项目就是这样，过程中可以有任何复杂多样的艰难困苦，但唯一不能有的就是消耗人，至少他是这样认为的。
习羽此刻很想念林屿宁的怀抱，眼汪汪的看着屏幕前的林屿宁。
“你是不是察觉到了，我在向你隐瞒消极的情绪。”
“是。”
林屿宁很直白，肯定回复了习羽。
“我的几个博士生，你都认识，最优秀的李亚普，他有时候交给我的东西也一塌糊涂，我也会做出像屎一般的项目，你今年也才大四，你要学会消解这种状态，如果自己不能消解，要及时求助。”
“习羽。”
习羽听到林屿宁叫自己全名，不自觉的身体紧绷，看向手机屏幕和他对视，眼里带着疑惑。
“以前你不敢或者不好意思向我求助，我可以给你找借口因为我们不熟，现在你有什么借口不第一时间找我？”
“你最近也很忙，我不想每天给你倒情绪垃圾。”
紧绷的身体变得松弛，习羽和林屿宁坦白。
林屿宁和习羽讲了很多他小的时候的事情，从没有换来习羽小时候的故事，他知道习羽在情感上是疏离的，遇到事情鲜少会想着求助，好在习羽对他足够坦诚，能让他一步一步的走进她的心里，安定的情感一点点累积，他也享受到了对习羽情感侵入的满足感。
习羽不喜好甜，林屿宁让酒店给习羽送了一瓶干红葡萄酒，喝起来满嘴的黑色水果的味道，又酸又涩很衬习羽的口味。
确定了习羽把房间的门锁好之后，林屿宁故意的引着习羽多喝了些酒，他大概知道习羽的酒量，习羽酒后上头之后是个纯纯的小话痨，不到凌晨，林屿宁就将习羽在安宁疗护病房八天的事情听了个大概。
小酒鬼喝醉了，开导的话就对她没用了，林屿宁就天南地北的和习羽讲着一些糊话，他突然发现，除了刚睡醒迷迷糊糊时的习羽，酒后的习羽也很有趣，总能说出些奇奇怪怪的话。
习羽最近很爱提到生死，比如，「事情做不完就明天再做吧，幸运的话明天死了的话就可以不用做了。」
讲着讲着，林屿宁也才知道爱喝鲜牛奶的习羽其实有还算严重的乳糖不耐受，每次喝多了牛奶后都会拉肚子，就因为贪恋牛奶的香醇，默认了不耐受的后果。
趁着习羽喝多，林屿宁还问了习羽租房的情况，和他预料的差不多，项目和课业的双重压制，习羽根本没有把换房子的事情提上日程，回答林屿宁的时候习羽还顿了顿，想了一会才想起她答应过他尽快换套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