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男子冷哼几声：“六年前你家大变后，你挣扎到现在不过是幸运，那些债务，你真要搭上一辈子去还吗？”
陆景明停了停，他慢慢转过身，走廊灯光倾泻下来，他笑了笑，冷硬线条的脸，笑起来却像繁花盛开。
“沈叔叔，”他很礼貌地鞠了鞠躬，“谢谢你的好意。”
沈毅肚子里还有一连串骂人的话，以泄被拒之苦，却在陆景明的这个鞠躬下，没再吐露出一个字。
他长叹了一口气，念了好几遍佛，忍了忍。
他是真的惜才，但今晚也是真的生气，快气死了。
陆家原来也曾是赫赫有名的富裕之家，最鼎盛的那十来年，说是顶级富豪都不为过。
以影视发家，是国内最早的民营影视公司，上个世纪九十年代赚了第一桶金，然后短短五六年，从小富到暴富，再到超级富，十五年前到达顶峰。
那时候的陆家，是商业传奇，陆父陆乘风，人如其名，乘风而上，扶摇九千里。
可惜好景不长，有钱了，成名了的陆乘风，放弃了影视转投各类房地产，开始大量囤地，觉得“有地就有一切”。
于是，刚开始几亿到最后几十亿到几百亿，几年内，耗尽所有，最后负债累累。
陆乘风企图不断用新的融资覆盖住财务上的泡沫，最后越陷越深，直接崩盘。
六年前，他脑溢血，一命呜呼猝死在工作岗位上，留下了120亿的债。
独子陆景明被迫上任，中断了大学学业，回家继承父业，也承担下了所有的债务。
这六年，陆景明走的每一步，不是带泪就是带血，没有一步容易的。
债务全清还遥遥无期，沈毅作为老朋友，也是好意，却不料被拒了个彻彻底底。
“你和港丰投资大小姐联姻，以你的能力和港丰的实力，债务还是有指望早点还清的，不然，你可以等，你妈呢？”
沈毅很懂得打蛇打七寸，他最后那两个字，精准狠地敲在了陆景明的心上。
看着陆景明瞬间怔忡的脸，他叹了口气，再度推开了小包厢的门：“进来吧，我们详谈。”
02
另一间包厢里，万姿正在应付着她的职场江湖，也没有多好过。
来的人很多，一轮轮要过来敬酒，在“某人”的授意下，轮番说着敬语。
只可惜，万姿不上当，她不喝酒，从一开始就是——我不喝。
李主管端着酒杯在一边笑：“万老师的确不喝酒，我以前认识她的时候，她就不喝，不是现在才不喝的哦。”
他的佐证，让万姿话语中的可信度，提高了无数个百分点，大家这才放过。
万姿身边坐着何泽慧，两人互相吹捧，一句比一句虚伪。
来往了几个回合，万姿最终还是乏了，干脆扭头去看另一个设计师，问怎么没看到样衣室的于组长。
“他去下面跑厂子了，后天才回呢。”对方回答。
万姿又问了一些其他的事，她转移了方向，何泽慧也觉得无趣，起身换了位置。
看着她离开，万姿对曹依依耳语：“和于组长约后天晚上单独吃饭，我有些事想问问，就……这个酒楼吧，我记得这边三楼有小包厢。”
曹依依衔着一块排骨在嘴里还没咽呢，立即紧张起来，醉春楼的小包厢，不好预定呢。
她接到指示后立即出门，去找楼层经理。
十分钟后回到包厢，她高高兴兴重新坐下，对着万姿咬耳朵。
“定到了，正好还有最后一间，万老师你运气很好，后天晚上808E包厢。”
万姿回头看了她一眼，嗯了嗯。
808E，她知道了。
03
此刻，808E包厢里，沈毅还在苦口婆心：“你就见见怎么了？辛辛苦苦做了六年，你就算是金融天才，也才还了多少？景明，你要懂得借力打力。”
120亿，现在还有80亿，六年过去，还清遥遥无期。
陆景明这回脸色没那么冷硬，不像刚才一听就走，而是耐心地给沈叔叔倒了杯茶。
小包厢很别致，新中式装潢，房间内白瓷青莲，纱灯团枕，还有一扇蝶恋花的小屏风，雅致清幽。
菜肴服务员一点点送上，小包厢的服务不同其它房间，连茶都是特级的，龙井的香在空气里经久不散。
就连扶手边的小茶几上，放着的也是竖排版的书，仿古的《醒世恒言》。
陆景明觉得这个书名，很贴合自己，他如今的人生，可不就是一部活生生的三言两拍嘛。
从《喻世明言》、《警世通言》到如今的《醒世恒言》，部部不缺。
年少的肆意张扬，青年的神坛坠落，起落之间，尝尽所有。
那位港丰投资的大小姐朱梓琪，是他的老熟人，还是个追求了他许多年的老熟人。
也是，以他陆景明如今的身价，如果不是一腔痴恋，谁还敢和他谈婚论嫁啊。
他的价值，早就随着陆家的一落千丈而垮台了。
这些年，他遇上过无数的人想和他“约”，因为他这身皮囊，想从他这里得到“爽”，可真正愿意和他并肩站在一起的人，早就没有了。
一个都没有。
陆景明停止发散思维，轻轻放下碗筷，抹了抹唇。
对面的沈毅正好住了口，陆景明抬眸，弯着眼睛笑了起来：“沈叔叔，你也说了我这种情况，怎么梓琪糊涂，你也糊涂呢？你知道梓琪在他们家也不容易的。”
港丰里面的派系，斗争很激烈，上一辈儿子女婿打成一团，朱梓琪如今的地位，来之不易。
她能够争取到和陆景明联姻的机会，也是很不容易的，不知道都做了什么努力。
他们只是在国外留学时的同学而已，她真的犯不着。
“呸！”沈毅马上啐了他一下，“你以为人家傻吗？人家是真的看中了你操盘手的实力，都考察你三年了。”
陆景明愣了愣。
04
沈毅打开天窗说亮话：“你最早开始操盘，第一笔5千被你炒到30万那一次，本金是不是朱梓琪给的？”
陆景明点点头。
他们一家受父亲牵连，都在限制高消费和投资的名单上，他回国替父亲处理完丧事后，接手了烂摊子，最后，除了债务，只留下了一个父亲手上的小投资公司。
公司里的人也都跑光了，员工没一个，他是个光杆司令。
他没有资金，也受限不能进入市场，但总算，在国外考到的资格证国内还认，他可以替人操盘。
只是那时候，无人肯信他，除了傻乎乎的朱梓琪。
那是朱梓琪最迷恋他的一段时间，他的那些遭遇，他都没哭，她却哭成了呆子，然后，给他几万要他帮忙操盘，他只取五千。
一个月后，5千变5万，三个月后，30万，他一战成名。
因为这件事，他很感激朱梓琪，两人成为了好朋友。
但不涉及男女之情。
“因为那件事，这几年，你的情况港丰都有留意，大前年我给你介绍的那个姓许的客户，就是港丰派来的试金石。”
许老板用一百万入股，一年后三千万出，再入，再出，几进几出后，最早的一百万，变成了八千万。
陆景明的小投资公司，从名不见经传变成如今名声鼎赫，离不开许先生的大力宣传，同时也离不开对方后来带来的好几个客人。
他们如今是陆景明这边最重要的客户群体，大客户中的大客户。
陆景明在努力还债，虽然因为还款态度良好，消费限制级别提高了不少，但离要还完，依然遥遥无期。
无限的光鲜和阴暗，同时在他身上，就像黑白两色一样，分明却共存。
05
沈毅循循善诱：“景明，你是很能干，六年时间就还掉了三分之一，但你也知道，这已经是你的极限了。”
陆景明没作声，他微微垂下头，睫毛的阴影打在高挺的鼻梁上，显得说不出的凄凉。
“如果不是他们考验了你几年，觉得你还行，朱大小姐也一直对你没死心，你以为联姻有那么容易？”
沈毅一边说话，一边不耽误吃饭，还能腾出嘴叹气。
“你也有27岁了吧？认命吧，和港丰联姻，你能操盘的资金就不再是几十万上百万，而会变成几千万几亿，就能早日还清债务，让你妈好好养病。”
陆景明猝死后，陆妈妈一下子就倒了，这几年病情一直反反复复，就没好过。
并且，陆妈妈也在帮娘家打理一些生意，赚些钱，也受尽了娘家亲戚们的白眼和奚落。
陆景明只吃了几口，就没动筷子了，他一直在听沈毅说话，听得很认真，右手一直握着左手手腕摩挲着，像一个习惯动作。
这是个旧手表，不是什么名牌，就那种千把块钱的普通男表，却被他戴了许多年。
他的指尖抚过手表带腕带，用力有点过猛，被表盘侧面，划得指尖隐隐作痛。
“你说得对，如果我想在30岁恢复自由，这是一条最好的路。”他沉默了许久后，说。
他早就活成了人间清醒，联姻也好，女尊男卑也罢，他根本无从选择。
这是条最好，也是最快解脱的路。
沈毅很欣慰：“对嘛，你能这样想最好，你和梓琪也熟，人家也是大家闺秀，人品各方面都没话说的，朱家真不比你们陆家最鼎盛时期弱。”
陆景明眼睛看着茶杯里上下浮沉的茶叶，嘴上说：“沈叔叔说得是。”
沈毅大功告成，吃得很开心：“那就说好了，后天晚上，还是这个包厢，你和你妈都过来，朱家母女也来，两亲家见个面。”
陆景明低头，手指离开腕带，给沈毅重新倒了杯茶。
茶香再度漫开的同时，他说了声好。
06
这是个位于三元桥某公寓的LoFt小一居，楼下客厅兼工作室，楼上睡觉。
很小，一起才40多平，但作为单身设计狗的公寓，足够了。
屋子里是一片绿色的天堂，客厅中除了一个巨大的工作台和椅子，缝纫机，几个懒人沙发，其它的地方，全部被绿色覆盖。
吃完饭应酬完回到家，万姿洗完澡出来给植物浇水，准备休息一下再工作。
她的手机放在工作台上，上面显示有近十个父亲打过来的电话，最后一个是晚上六点。
今天一天，万锦飞都在找她，说想和她再好好谈谈。
刚开始的三个电话，万姿都接了，后来的她没再接，第一是第一天上班，她很忙，第二是，她讨厌车轱辘话说来说去。
人总得为自己的言行负责吧，老爸既然贪图了新鲜女人的温暖，那后续要承受什么都是应该的。
怎么可能只享福而不付出呢？天底下哪里有这么便宜的事情？
父亲是个自私的人，就像以前他可以因为钓鱼，把发烧的母亲丢在家里一样，今天也是如此，明明知道她第一天上班很忙，还是不管不顾打了一天的电话。
他从来没变过，凡事只想着自己，永远是自己当先。
门铃响了一声，有人在敲门。
万姿走到门口，从猫眼里往外看，愣了一下，门外是后妈赵依琳，还有她的女儿赵思怡。
母女俩都是一脸愁容，看起来苦苦兮兮的样子。
万姿飞快跑到工作台旁，把手机调成静音，她刚调好，电话就进来了，是赵依琳的号码。
这个继母，万姿不想见，她怕麻烦。
父亲的恋爱、结婚都是在手机上通知，她和赵依琳也在手机上打过几次招呼，客客气气，笑容满面。
和赵依琳的正式见面，是在这次回京后，但也只是在一起吃个饭而已。
而直到昨天，万姿才感觉到这个后妈是以柔克刚的高手，还是那种骨灰级的绿茶。
她倒不犯怵，但人家如今是个孕妇，有任何事她都承担不起，她可不想惹一身骚。
门外两个人，门内就她一个，开了门万一有个好歹，那真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
万姿拿着手机溜进卫生间，两道门之外，赵后娘的敲门很执着。
手机电话，敲门，还附赠短信一起来。
——万姿，我知道你在里面，楼下保安说你回来了，拜托你开个门好不好？阿姨有话和你说。
——万姿，你是个懂事孝顺的好孩子，你给阿姨开开门，阿姨累得要站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