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牧是在夕阳西下的时候醒来的。
他这一觉睡了很久，在梦里，只有黑暗与他同行。
因此，他睁眼时，还有些不适应自窗外透进来的斜阳。
一片橙色光晕之下，一颗浅金色猕猴桃趴在他手边。
程牧艰难地动了动手指，猕猴桃被惊醒，抬起头露出人的五官。
迷茫的眼神迟钝了两秒，总算对上焦。
“程哥，你终于醒了！”
话音刚落，又有个人推门进来。
“那谁，你先回吧，我守着……”
他。
最后一个他字尚未说出口，生生被憋回了肚子里。
“阿牧！”
季惟笙三步并作两步，来到程牧床前。
“你可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你小子再也醒不过来了。”
程牧张了张嘴，想问两人怎么都在这里。
然而，他只是张了张嘴，没能发出任何声音。
见状，季惟笙忙安抚他。
“你别着急，医生之前说过，你头部的撞击伤影响到语言中枢神经，醒来后可能会出现短暂的失语状况，慢慢就会恢复的。”
程牧轻轻点了下头，表示明白。
季惟笙自小跟他一起长大，有些事无需他多言，做兄弟的心里都明白。
于是，他自顾自对程牧解释：“反正我在家里也没什么事，那天听说你受伤昏迷，就想着过来看看。”
说罢，朝猕猴桃努努下巴。
“桃儿，你家里的事你自己跟他说。”
猕猴桃跳脚。
“什么桃儿？！我都说了，我叫楚！望！津！”
季惟笙耸耸肩，“还是桃儿比较好记，简洁且形象。”
一个脑袋大脖子粗的中年男子穿着件黑色大褂出现在楚望津脑海，挥之不去。
回去他就把头上那玩意儿染成绿的！
看他还有什么话说！
楚望津瞪了季惟笙一眼，将私人恩怨搁置一边，言归正传。
“我把酒吧盘出去了，原本准备出国待段时间，还没定下来去哪儿呢，就听说你出事了。就咱俩这关系，我哪能把你扔下，自个儿出去潇洒？”
听到楚望津说酒吧被他卖了，程牧眼里闪过诧异。
别人或许不知道，但程牧最清楚，那间酒吧对楚望津有多重要。
那是他在父亲面前的底气。
“其实也没啥，就是突然觉得，挺没意思的。”
自从冯梨梨给他爹生了个大胖小子，他爹就开始不安分。
起初，是言语间暗示他妈，想要把小情儿的孩子光明正大接回来养着。
卢敬媛自然容不下第三者的孩子，扬言除非孩子没了妈，否则绝不允许他进楚家的门。
楚天奇自知理亏在先，又要顾忌老婆的娘家，便将此事暂时揭过，打算徐徐图之。
另一头，卢敬媛却是越想越觉得不对劲。
当初她和楚天奇新婚燕尔，正是蜜里调油的时候，怀上孩子也花了一年多的时间。
这些年来男人沉迷声色，身体素质大不如前，更何况他还做过结扎。
怎么那个冯梨梨，怀孕就怀的那么容易？
怀疑的种子一旦埋下，总要生根发芽。
卢敬媛假意答应丈夫把孩子接回家，又以给宝宝做身体检查为借口取了血样，暗地里找机构做了亲子鉴定。
一周后，鉴定结果出来，楚天奇跟冯梨梨的孩子没有血缘关系。
拿到检测报告，卢敬媛雄赳赳气昂昂地杀去公司，把文件摔在楚天奇面前。
楚天奇看到结果，气的整张脸由黑转绿，又由绿转白。
绿，是因为他后知后觉，自己头顶竟然长出了一片青青大草原。
白，是因为他自作聪明，自以为想出了一个规避离婚分割财产的妙招。
自冯梨梨查出怀了个儿子，他就用蚂蚁搬家的方式，一点点将名下的动产、不动产换成现金，以赠予的形式分批打进了她在海外的户头。
更绝的是，冯梨梨不知道从哪收到了风，在楚天奇找上门去兴师问罪的时候，才发现她已经带着孩子跑了。
跟她一同消失的，还有楚家的司机，大刘。
“程哥，你说我家这点破事，够不够狗血？”
楚望津长长长叹了口气。
“我爸当场就被气晕过去了，还好没什么大事，在医院躺了两天就回家了。”
“不过他打给冯梨梨的那些钱，走的都不是明路，八成是追不回来了。我妈天天在家里连哭带骂，我爸受不了，索性就搬了出去。”
“我开酒吧，原本是想着能让我爸高看我一眼，告诉他我不靠家里也能养活自己。可冯梨梨这事儿一出，我才明白，我爸从来都没有想过我会有出人头地的那一天。”
“在他眼里，我就是个扶不起的阿斗，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二代，是个已经练废无法重开的大号。”
季惟笙似乎有些感同身受，朝他投了个“我理解你”的眼神。
“踏踏实实当个废物二代也挺好，不是有那么句话吗？‘不怕二代在家啃老，就怕二代证明自己’。”
楚望津冲他翻了个白眼，表示道不同不相为谋，懒得搭理他。
“所以，我才想着出国算了，省得留在家里碍他的眼。”
两人把身在此地的来龙去脉说完，已是月上中天。
季惟笙叫了个五星级酒店餐厅的外卖，和楚望津一起坐在病房的沙发上吃。
而刚从昏睡中醒来的程牧，就没那么好的口福了。
根据医嘱，他只能吃流食。
吃完宵夜，楚望津跟程牧打了招呼，先行离开。
季惟笙坐在床头，有一搭没一搭地跟程牧聊天。
说是聊天，但实际上，都是他单方面输出。
在程牧昏迷的日子里，发生了许多事。
陈伯远的死被警方认定为意外，但在深入调查程氏瑞南分部时，发现了陈伯远生前涉及违法犯罪的切实证据。
消息一经爆料，作为程氏姻亲的白氏率先发表声明，称白清清与程牧的婚约作废，两家正式割席。
此后，又有程氏内部人员匿名爆料，称集团资金链早就出了问题，是董事长一直刻意瞒报，并暗示手下篡改财务分析报告。
接踵而至的负面消息导致程氏股价一跌再跌，连几个大股东都按捺不住，纷纷将持有股份抛出套现。
没过多久，曾经辉煌一时的程氏便被交易所下达了退市风险警告暨停牌公告。
“不过后来，苏修睿出手，低价接盘后转让了所有股权。”
讲到这里，季惟笙卖了个关子。
“阿牧，你猜，苏修睿把程氏的股票转给谁了？”
程牧摇摇头。
季惟笙一拍大腿，“你肯定猜不到，他把名下的程氏股票，全部无偿转赠给谢倾了。”
听到这个名字，程牧的情绪波动明显大了几分。
“她……”
季惟笙双眼瞪得老大。
“你，你能说话了？”
程牧努力地尝试着，却始终只能发出一个单音节。
“她……她……”
季惟笙懂了。
“你是想问，她怎么样了？”
程牧点点头。
季惟笙一脸嫌弃，“你能不能先顾着自己？都是到鬼门关走过一遭的人了，怎么还是那么恋爱脑？”
关键是，以前也没见你这么上头。
真是应了那句话，人，总要到了失去之后才懂得珍惜。
“她出院了，”季惟笙赌气似的背过身，“跟她老公一起走的，估计是回家了。具体情况我不清楚，你想知道的话，自己问。”
说罢，季惟笙拿出一个手机，丢到病床上。
“刚买的，便宜你了。”
程牧艰难抬起手，朝手机努了努下巴。
他现在被包的像个木乃伊，只有两根手指能动。
季惟笙耷拉着脸上前，替他举起手机，方便他操作。
点开微信，输入账号密码，登陆。
忽略所有或真情或假意的问候，他把目光直直投向唯一的置顶联系人。
要说些什么呢？
算了。
还是当他死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