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两人在郊外的一处庄子落脚。顾玄珩全身上下没有一处好皮肉，扶桑极为耐心又细致地一边清理伤口，一边上药。
“啧——”药劲儿上来，伤口如密密麻麻的细针扎一样，令人难受。
“疼了？”
“还好，战场上比这严重的时候也遇到过。这点伤，受得住的。”
顾玄珩一面逞强以彰显自己的硬汉气概，一边又莫名想求安慰。回想起那位在地牢时冠冕堂皇的样子，又沉默下来。
“不是说安插了人么？竟然对自己下手这么狠。”
“做戏自然要做全套。皇帝疑心重，若是让他看出端倪就不妙了。”
“可找出叛徒了？”
顾玄珩点头，“是江淮，联合顾家军一名颇有资历的老将。”
沉默了一会儿，顾玄珩继续道：“一个为自己谋前程，一个为儿孙。”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为了荣华和前程，在这个皇权至上的世界，哪怕是亲族都可以牺牲，何况是拦住自己攀登青云梯的拦路虎？
当然，既然选择了，就得承担后果。
顾玄珩此举无异于与皇帝公然对抗。
家人性命堪忧，跟着自己出生入死、保家卫国的兄弟们被革职查办、以莫须有的罪名下狱。
再忠心，也做不到伸着脖子让别人砍。哪怕百年之后被列祖列宗唾骂，他也认了。
过了一个时辰左右，顾玄珩明显感觉恢复了许多，本想起身离开，被扶桑一手按下。
“夫人，我已经没事了。时间紧急，我得赶紧带着亲兵，到北凉山去接应大军。”
“放心，阿彦和顾寒已经带着虎符顺利到了边境调兵。如今大军兵分三路，从官道、小路和山路往洛城的方向来。宁勇侯又从西边调了些人马到北境支援。”
“宁勇侯？”
“宁勇侯夫人参加赏花宴时突然早产，当时我刚好在场，顺便帮了一把。”
顾玄珩心中无比动容，两人成婚多年，聚少离多，但与自己志趣相投，每每遇到事情，两人无需多言，就能默契一致。
作为国公夫人也好，母亲、妻子、女儿也罢，眼前的女子都完美到让人倍感熨帖，只因为，她本身就是无可挑剔的存在，无关乎身份。
心中触动再深，奈何顾玄珩嘴巴笨，憋的脸通红，最后只冒出一句：“辛苦了，还好有你。”
听着“老板”的夸奖，扶桑微笑又不失礼貌道：“是国公爷指教得好。对了，沈姨娘被沈夫人接回府中去了”
要不是扶桑提起，顾玄珩几乎忘了府中还有个这么个人，“嗯，这样也好。”
两人不似别家夫妻情深，更像志同道合的知己，扶桑同他切磋武艺、研讨兵法，为他治疗暗疾旧伤，顾玄珩时不时与她讲述权谋、洞察人心。
扶桑刚替他包扎完，耳边就传来了轻微的鼾声。
料理好一切，扶桑离开此处，回到了国公府，未让暗中盯梢之人发现异常。
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两件事掀起了惊天巨浪，使得洛城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第一件，太子逼宫谋反，其他皇子趁机浑水摸鱼被反杀，皇上被刺激中风，瘫在床上无法言语行动。
太子也没落好，被砍断了一只手臂和一条腿，身上中了毒箭，命悬一线。
第二件就是，国不可一日无君，奈何皇子中只剩下一位在冷宫中长大、身份低微、毫不起眼的七皇子荣登大宝。
而七皇子登基的第一件事就是为镇国公府正名，擢升顾卿礼为户部尚书，镇国公府荣光更胜从前。
阿兰察醒了过来，将身边异心者拔除了七七八八。听闻濮国新君即位，特来了国书，意在握手言和，纷争止息，还提了边境互通贸易往来的事。
新帝深觉此为双方互利共赢之举，交代顾卿礼全权负责此事，对那些墨守成规老臣的反对，丝毫不在意。
阿兰察正值盛年，身强力壮。此事若是顺利，顾彦征战沙场的愿望至少几十年无法实现了，只是不停的借古抒怀着“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乾元殿后园
“陛下棋艺精湛，臣输了。”顾卿礼身着月白色云纹锦袍，修长如玉的手指落下棋子，朝着对面一身明黄龙袍的男子行礼。
“你棋艺如何，我还是心知肚明的，你又何苦如此。”
在顾卿礼面前，新帝没有一点上位者的架子，私下从未以“朕”自称。
遥想当年，顾卿礼进宫伴读，偶然遇到被宫人欺辱的七皇子。宫墙之内，腌臜之事数不胜数，顾卿礼早慧，自然知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道理。
偏偏，那天刚好是扶桑将顾彦带回知行阁的第二天，七皇子满身脏污、一脸狼狈的样子以及望向自己的眼神，像极了顾彦。
不知怎么，顾卿礼鬼使神差帮了他一把，皇帝这才想起自己还有个宫女生得儿子在冷宫，遂命人好生照看，让他跟着其他皇子一起读书。
做完此事后，顾卿礼也有些懊恼，自觉行事冲动，考虑不周。
此事对七皇子而言确实再造之恩，深感定是受上天庇护，这才让谪仙降世拯救自己于水火。哪怕已坐上九五之尊的位子，他也永远忘不了当时见到顾卿礼的场景。
也因此，顾卿礼找到自己的时候，他毫不犹豫答应了。
这时，一名内侍急慌慌道：“陛下，顾大人，大事不好了。”
新帝将棋子摔在棋盘上，“没规矩的奴才，来人，把他拖下去，朕不想看到他。”
幼时经常被宫人苛待，新帝最是讨厌这些下人踩低捧高、贪婪恶毒的嘴脸，能严惩决不姑息，以至于在新帝身边伺候的无一不如履薄冰。
传话的内侍疯狂磕头认错，“皇上恕罪，实在事出紧急，奴才一时情急才如此失态。”
顾卿礼此时开口道：“陛下，不如听他一言，一个奴才而已，事后处置也不迟。”
没想到，顾卿礼听到了一个晴天霹雳的消息：“镇国公夫人病危，请顾世子速回。”
顾卿礼瞬间面色苍白，不知所措，连同皇上行礼都忘记了，疯了一样地飞奔回府。
镇国公府全府上下一片凄然，连扶家的人都来齐了。
顾玄珩此时的脸色也难看极了，见顾卿礼回来，“去吧，你母亲在等你。”
人高马大的顾彦跪在床边，双眼通红。顾卿礼也跪在一旁，语气悲伤，声音颤抖道：“母亲，阿宝来了，您睁开眼睛看看孩儿好不好？”
见扶桑迟迟没有动静，顾卿礼转头看向顾彦，“母亲一向身体康健，又精通医术，怎突然便如此了？”
顾彦声音沙哑道：“御医说，母亲常年辛劳，这段时间又透支身体使了功夫，身子亏空，已经无力回天。”
顾卿礼一下子栽倒在地，被顾彦拖起，“大哥，小心些。”
原以为，母亲会如自己幼时那样，可以陪自己许久许久。
她会催促自己成家、娶亲、生子，含饴弄孙，颐养天年。
老了的时候，像别家的老夫人一样，喜欢热闹，偶尔办个赏花宴，看小辈们一天天长大，给这家女儿和那家儿子保媒拉纤，说和亲事。
也会糊涂，记不清事情，但永远是那样温柔又坚毅。
顾卿礼脱开顾彦的手，强撑着跪在地上，郑重给扶桑磕了三个头。
就见床上的女子一只胳膊突然耷拉下来，面容平静祥和。
管家冲出门外，跪道：“国公爷，夫人，去了。”
顾玄珩冲进屋子里，挤过俩儿子，坐在床边握住女子的手，一言不发，沉默着，不知坐了多久。
直到管家催促多次，才将人发了丧。
在扶桑下葬的第二日，顾玄珩一夜白头，不知所踪，请旨将爵位传给世子顾卿礼。
顾卿礼一心扑在朝堂上，鲜少踏足国公府。
顾彦心知母亲一向海阔天空，带着母亲的心愿，踏遍大江大河，万里山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