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会犯错，但我从不后退。——贡萨洛·拉莫斯
龙峤的确宁可挨打受骂。
他这趟回来，不就是为了面对自己的错误？
他的诚实换来的却是方蔚然眉尖一挑：“你真是把人看扁了。”
龙峤没听懂她的意思，只下意识替自己解释：“我没有。”
现在哪还轮得到他把人看扁？他才是活该被看扁的那个。
方蔚然笑笑：“着名国际球星回来度假，大家处处迁就你没问题。现在你不是国际着名球星了，就觉得大家应该看不起你，应该痛打流浪狗？你以为，他们对你笑，对你好，就是冲着你成功，你有钱，你能让他们赶集吹牛有面子？”
龙峤无言以对。
“我以为你是想明白了才回来。”方蔚然摇摇头，“看来还没有。”
石板路咿呀，路那头拐出一个黑衣阿婆，拎着两只塑胶桶慢吞吞走来。龙峤认出这是吴顺的奶奶吴阿婆，脊背顿时僵直。
好在阿婆年纪大了，眼花耳背，竟没有把他认出来。一边同方蔚然说话，一边是笑呵呵揭开桶盖，要舀冰粉请他们吃。
“我自己搓的冰树籽，打的瞎眼井水来做，吃了对身体好哩。”见龙峤不肯接，吴家阿婆急了，“国际着名球星从小都吃哩！”
巴掌大的青竹筒当碗，半透明的冰粉，软垛垛，颤巍巍浸在红糖水里，面上撒了一撮炒香又碾碎的花生末，正是龙峤从小的夏季最爱。
大约七八岁的时候，几个小崽挝球挝得嗓子冒烟。吴顺说他阿婆新搓了冰粉，满满几大桶，足够他们吃了。也没用红糖和加料，几人风卷残云直接干掉两桶半，个个肚皮滚圆。回家一说就挨了阿爸的木尺抽，才知道冰粉是阿婆要挑去镇上卖的。一筒五分钱，他们至少吃掉了吴顺家半个月的口粮。
隔天再路过吴家门口就怪不好意思的。吴家阿婆却把他叫过去，拿青草膏给他涂小腿上抽出来的红道道，又给他舀了一筒加满料的冰粉，说想吃就来找阿婆，莫要自己胡吃傻胀弄坏肚子。
此时龙峤默默推开阿婆的手，拎起两只塑料桶朝前走。
“哎，你这腊汉不长嘴手脚倒快……晓得我要去哪里摆摊不？”
“他晓得。”方蔚然挽住吴家阿婆，忽而说，“国际着名球星要是不当球星了，阿婆你的冰粉还给他吃么？”
“啷个不给？当不当球星都是我们寨子的崽哩。顺崽前两年找不到活路做，我也没有短过他的口粮。”
听着背后两人说话，龙峤的头越来越低，汗珠大颗大颗摔下来。
把阿婆送到摆摊的老地方，龙峤同方蔚然又走了一段路，突然说：“goal鲜果我盘给白天亮了。”
他掏出几张名片递过去。
“我不是做生意的料，以后不做了。你要给寨子的水果找出路，goal鲜果也不是好选择，店太小。这几位是我打过交道的水果批发商，都比较靠谱。”
“比开奶茶店的兄弟靠谱？”
龙峤僵了僵，耸耸肩说：“也可能不靠谱，我这个人的判断就不怎么靠谱，你当个反向指标也行。”
过了一会儿，他听见方蔚然问水果店盘出去了，是不是那件事也解决了。
“解决了。”龙峤点点头，“多亏你的提醒。”
正如方蔚然的判断，那就是个山寨货。当初从他那里借走五万块钱的好兄弟根本没有去加盟，而是开了家假店。如果仔细观察就能到招牌字体和LoGo同品牌的细微区别。
不过那是个名气一般的连锁品牌，鹭城本身又甜品饮料如林，所以不曾引人注意。那人胆大心黑，直接冒充总代理招揽加盟，短短两年收了上百万加盟费。糊弄人的加配方却让好几个加盟者血亏。
现在受害者和品牌方都在用法律追责，龙峤也要回了拖欠的货款。不过他扣了一笔钱，算是单方面解决应该赔偿给对方的。
“没必要逞这个英雄，你们那个约定就不合理。”
龙峤摇摇头：“没逞英雄。我只是想，犯规了就该吃红黄牌。这事是我傻逼看错人，就该我付出代价。”
方蔚然轻轻噢了一声。
“既然麻烦已经解决了，也不需要从寨子买水果。”她问，“那你为什么还要回来？”
“为什么还要回来？”龙峤轻声重复了一遍，笑笑，“就算是……补发红牌。”
这时他们已经看见溪上那座花桥。龙峤已经远远认出，蹲在桥头不知摆弄什么的背影，正是树生阿公。
原本佝偻的腰身，比他离开时弯得更厉害了。
他蓦然刹住脚步：“我就不过去了。”
方蔚然看过来，等着他的解释。
“等我先见过石三叔。”龙峤艰难地说，“现在过去，阿公也不会想见我。”
如果阿公肯见他，他倒是想去堂屋把那根丈杆取出来，亲手交给阿公。
碗口粗细的楠竹丈杆，从小到大教他事，也教他做人。
方蔚然看他一眼，没有追问。
她步履轻盈地走前去，很快就同树生阿公一起蹲在桥头比划起来。龙峤隔着溪水远远看了一会儿，才强迫自己迈动脚步。
“上了年纪的人有脾气，要哄哩。”见到石大力时，老支书眼睛一扫还搁在办公室墙角的行李箱，就这样劝他。
只字不提他离开后，让云头寨沦为笑柄的球赛，更没有提即将到手却飞走的奖杯。倒是龙峤被他按着在办公桌坐下时注意到，玻璃板下方原本压着的球队照片和新闻剪报被翻了过去，似也羞愧示人。
“不管咋说，回来就好哩。”石大力掏出钥匙，旋开抽屉，从一撂文件下面抽出个厚厚的信封。
龙峤接过来看了一眼，立刻如烫手般推回去。
“收着吧，本来就是你的钱。”石大力说，“怪我之前一定要搞足球队，让你破费了不少哩。山上那些东西还挺新，吴顺他们说能挂在网上卖，还真卖掉嘞。就剩几个足球，有脏有破没人要，小方书记就自己掏钱买下了，说搞群众体育，有个球大家随便玩玩也挺热闹。”
“器材是我买给球队的，就是寨子的，这钱也是寨子的。”龙峤沉声说。
“嗐，球队都散嘞。”石大力叹了口气，又赶紧摆摆手，“散嘞就散嘞，不挝球还可以搞别的。今天我去开会，嘿，小方书记那个侗布工坊还被点名表扬哩。”
他拍拍龙峤的肩膀：“你小子也莫跟我提虚劲。钱是英雄胆，往后不管你做啥子营生，本钱足一些总是好的。”
又问他往后的打算，这次回来是不是要子承父业做木匠。
“再说。”龙峤目光灼灼望向石大力，“石三叔，我想请你开款坪。”
“啥子？”老支书差点儿摔了老花眼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