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昭擦了擦手，脸上的笑容早已经不复存在，大雨中的雾气模糊了他脸庞的棱角。
即使穿着最干净朴素的白色短袖和牛仔裤，他身上的气势却让人心底发寒。
那双眼睛，紧紧的盯着方绍的面庞。
他开口了，声音和打在脸上的雨滴一样冰冷。
“但凡你有一丝悔过之心，我都不会打你。”
“我？我凭什么要后悔。”方绍捂着脸，从地上爬起来，“让我进去见楚清眠，我敢保证我一定能翻盘，我一定不会少了你们的好处的！”
“你不会了。”
“为什么？”方绍瞪着他，“你又不是楚清眠，沈昭，别忘了你的身份，你只是一个赘婿，你有什么资格替楚清眠做决定！
我最讨厌的，就是你这种一直唧唧歪歪的男人，这张嘴，真是讨厌。”
沈昭歪头，浅色的瞳仁闪了闪，似笑非笑，嗓音略有沙哑，带着一股子拖腔带调，低沉的尾音藏着危险的气息。
“很讨厌我啰嗦？”
他举起手，将大拇指和食指伸出，比了一个开枪的动作，按在方绍的头顶？
“你真该庆幸我是个啰嗦的人，而不是个行动果决的人。”
“什么……”方绍的呼吸瞬间停滞。
“洛家的困境，我会解决。”
“方老爷子的安危，我会保护。”
“王胖子的利益诉求，我来满足。”
沈昭的身影下，几乎将方绍整个人笼罩住，吓得他不敢动弹。
“而你，为了提前登上家主之位，对自己的父亲爷爷下手，这是不义。
一仆不侍二主，你一边求着楚清眠帮你，一边又和王胖子合作，这是不忠。
事到临头，不肯悔改，自私自利，这是不仁。”
“你这种不忠不义不仁之徒，死有余辜。”
沈昭转身离去，方绍跌坐在地，神情绝望。
忽地，一道闪电从西边的天空晃过，紧接着是隆隆雷声，震耳欲聋。
管家赶紧拉起窗帘。
房间里昏暗了一瞬，刚刚进门的沈昭顺手打开了灯。
“沈先生？”
沈昭挥挥手，示意管家安静一些。
他走入了书房，楚清眠正站在窗户跟前。
听到了他的脚步声，她回过头，“他离开了吗？”
“会离开的。”他回答。
书房里的灯还没有打开，楚清眠也没有想要打开的意思。
黑暗里，细密的雨声越发清晰，和着时不时响起的重雷，在房间内回旋往复。
大雨蒙住了窗玻璃，无人知晓被遗弃的方绍。
“沈昭，到雨季了。”
“是啊，季风终于吹到华北平原了。”
“过几天似乎都是雨天。”
“那还真是倒霉。”
“倒霉什么？”楚清眠问道。
沈昭走到她的面前，轻轻地抱了一下，“准备一身漂亮的黑色裙子吧。”
楚清眠垂下了睫毛，下意识将脸放在了他的肩膀上，两个人相拥着，却无人再开口。
…………
……
方绍自杀的消息传遍了整个京城。
据说，在他自杀前，留下了一封信，上面写满了自己的悔过之词。
在信纸的末尾，他留下了一句。
【我这一身自私自利，被身外之物迷了眼睛，到了最后才反应过来。
可终究早已经为时已晚，我愧对我的父亲与爷爷，愧对我的家族。
事到如今，我只能以死谢罪，只求我的家人从此以后平平安安。】
没有人过问，为什么一直执着的方绍会突然悔悟，留下了这么一封遗书。
他们不会去过问原因，因为这个世界上，他们要得只有结果。
方绍的运气不好，葬礼那一天也是个大雨天。
楚清眠穿着一身黑色过膝裙装，戴着黑色纱网礼帽，唯一的装饰只有一对珍珠耳环。
她站在众人最前面，微微向方绍的棺材鞠躬，献上了一束白色菊花。
棺材下葬，墓碑立起。
她回头看见了站在人群外围的沈昭，黑色的西装裤子被雨淋湿了，粘上了泥点子。
两个人谁都没有说话。
直到最后，方家祖坟只剩下了寥寥几个人。
方老爷子和方先生早已经出院。
原本是喜事一件，没想到方绍突然自杀，倒成了让众人唏嘘不已的巧合。
方先生坐在轮椅上，被推到沈昭的面前。
“你就是沈昭吧？”他抬起眼睛，眼神疲惫，“这似乎是我们第一次见面吧？”
沈昭点点头，“是我们第一次见面。”
“你看起来，和传闻中不太一样。”
“是吗？”
“沈昭，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不用问了。”沈昭抿了抿唇，“是我做的，那封信也是我留下来的。”
方先生笑了，在儿子的葬礼上笑了。
可是，他笑着笑着就哭了。
“看来方绍给你们大家添了很多麻烦啊……你说到底为什么，他想要杀了我和他爷爷呢。
明明，我们只有他一个孩子，我能把我的一切都给他。”
前两天，他还躺在医院的icu里抢救，生死不明。
倘若不是他运气好，侥幸活了下来，恐怕早就让方绍和方夫人得逞了。
死亡并不让他感到恐惧，他恐惧的是自己宠爱了一辈子的至亲之人，竟然狠心到要杀了他们。
“沈昭，你说到底为什么？”
“我……不知道。”
“对啊，我也不知道，要是他当初不打算杀了我，现在恐怕一切都不会发生吧，一切都是平平淡淡的。”方先生捂住脸，低声啜泣起来，“对不起了，都是我教子无方了。”
方老爷子拄着拐杖，走了过来，长长的叹了一口气，混浊的眼珠子缓缓流下一滴眼泪。
“方爷爷，方叔叔，对不起。”沈昭自知多说无益，深深的弯腰，鞠了一躬，“方绍的命，从此以后我背了。”
“不用道歉了，如果我是你，我也会这么做。”方老爷子摇摇头，“死者为大，一切都能因为他临死前的【悔过】而翻篇。”
就算是王胖子，也得停下手来，向方绍表示默哀。
不论曾经的方家得罪了多少人，也不会有人对方家下手了。
大家都会说，“方绍已经因为自己的行为悔过了，也付出代价了，我们不应该再斤斤计较了。”
如今的方家，不仅安全了，还保全了名声。
就算最后发现了这一切都是沈昭干的，那也都是他的错了，不会有人去怨恨方家。
这就是沈昭口中的，方绍的命，他背了。
方绍犯下的错，由他一笔勾销，由他背负，换来所有人的平安。
“你们到底是怎么发现，是我做的？”沈昭犹豫很久，还是开口问道。
“因为……直觉吧。”方老爷子摇摇头，“人活得久了，总是看人比较准。”
“况且，方绍的性格，我们这些家长比你更了解他，他不会悔过的。宁可杀了别人，他也不会自杀。”
沈昭沉默了。
“小沈，我们两个年纪大了，再也不想在这京城待着了。”
方老爷子拿出一个玉扳指，递给了沈昭。
“这原本是方家的传家宝，既然你要背上方绍的命，他的东西，你就留着吧。”
沈昭接过玉扳指，冰凉的触感，翡翠一般清透精致的模样，雕刻着腾云欲飞的祥龙。
“方家剩余的股份，我会交给楚清眠。”
“至于你，沈昭，我知道你并非池中之物，可我要劝你一句，不要走上方绍的后路，无论何时，都要想着保护家人，不要企图伤害他们……”
“年轻人们总是误解家族至上这句话，我希望你能明白这句话真正得含义。”
方老爷子推着轮椅，与方先生一并离开了。
沈昭望着他们的背影，若有所思的低下脑袋，盯着手中玉扳指。
家族至上……
直到乔贺白走到了他的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
“该回去了吗？”他突然回过神来。
乔贺白摇摇头，表情复杂，抿了好几次唇，都没有开口。
沈昭明白了，他恐怕有什么话想对自己说。
“你想对我说什么吗？”
“沈总。”
乔贺白只喊了这么一句，突然向他九十度大鞠躬，眼镜都差点滑到地上。
沈昭刚想要扶住他的动作顿住了，手停留在半空。
他知道，乔贺白不需要他扶。
从这一刻开始，他在乔贺白心目中，不再只是楚清眠的【沈先生】，而是一个真正能够交付忠诚的【沈总】
“原来你刚刚都听到了啊……”
沈昭无奈。
乔贺白站直了身子，推了一下眼镜，“从头到尾都听完了。”
“你这样……让我很尴尬啊。”
“没什么尴尬的，至少，如果您觉得尴尬的话，我可以陪你一起尴尬。”
“谢谢了，乔助理。”
“沈总，在未来的日子里，还请多多指教了。”
乔贺白再一次低下头。
鞠躬是为了向他表达自己对他的敬意，低头是向他表示忠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