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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待嫁少女总多忧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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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不悔半眯着眼,一边看着江九皋从宫内传来的书信,一边从残破的药柜中取出信中所列诸药。

桌上摆着的一只乌漆匣子已装了小十种瓶瓶罐罐,其中还有一株巴掌大的紫黑色木芝,皆是极少见的珍稀之药。

罗不悔被公主之事牵绊住,数数日子,他在江九皋处已逗留半月有余,却犹记挂云乐舒那头的情况,只盼宫中的事早些完结,他也好早日回山中与孩儿们团聚。

他自是不知,一切都已晚了,云乐舒与云浈已私定了终身。

变化有时,难由心意。

幽谧空谷,流风浮云,百灵山中草木扶疏,处处透着祥和,太平无事。

彼此表明心迹之后,云浈与云乐舒二人确比从前亲密了些,可云浈清肃自持,面对云乐舒时仍是敛抑。

反观云乐舒,自得了云浈亲口言定,便再也无意克制,带着十分的热情,万分的喜悦,似乎要将自己一颗心都剖出来与他看,笨拙地一次次撞向他的心房。

是的,笨拙,正如此刻。

云乐舒殷勤地给他擦汗又替他挽袖,一会儿为他添茶一会儿又替他扇风,没得一刻消停。

她仰着头,一脸娇怯,“师兄,你饿了么?我这儿有糕点,要用些吗?”

她不敢告诉他,午夜梦回时,她总毫无缘由地觉得惊怕,如今甚至比从前倍感患得患失,美梦一朝成真,反叫人觉得不真实了。

一直都是云浈在无微不至地照顾她、爱纵她。

她有什么好的呢,除了每日闯祸,留下烂摊子与他收拾,连累他受罚,自己何时有半分懂事姑娘的模样。

她这样骄纵顽劣,云浈说爱她,会不会只是因受她所激,一时心头动乱?

待他冷静下来,是否会后悔?

他霁月清风,天生透着温泽,每回下山都能得许多淑雅女子青眼,她虽不喜那些翠眉红妆的女子,却也不得不承认,她们端雅贤淑,含娇细语,还知情知礼,似他这般如琢君子,是该娶这样的女子为妻。

她愈想愈慌,为了抵补这种不安,唯有努力地待他好。

她这般问寒问暖,云浈只觉娇憨可爱,未察觉出她隐隐的讨好,他会心一笑,“不必了,舒儿。”

云乐舒悻悻地收起糕点,却又道,“师兄,你脸上沾了灰,我帮你擦擦。”

说罢,不由分说地替他拭去灰尘,待触摸到他的脸时,却又忍不住嗤嗤笑了起来,“师兄,你是这世间最好看的男子......”

而这世间最好看的男子——是属于她的。

云乐舒没少自我安抚,至少他瞧着自己的眼神依旧明亮,他待自己依旧温柔体贴。

应该不曾后悔和她在一起吧,他们有自小的情分在,到底是不同的。

这么想着,云乐舒的心忽然轻盈起来。

紫璃同情地看了云浈一眼,半晌无言,云乐舒的性子说风便是雨的,再想起云浈剖白心迹那日,云乐舒是怎么拉着她对她说了一百遍,哦不,一千遍的“师兄他喜欢我,他要娶我!”的,连梦里都咯咯直笑,笑得她半宿难眠,紫璃对云浈便愈发地怜悯。

如今好了,这个祸害终于有个大冤种认领了,虽说这大冤种也十分乐在其中。

“舒儿看上的原只是这副皮囊,而非师兄这个人......”云浈轻轻一笑,顺势抓住落在自己脸颊上那只试图揩油的纤纤玉手,“勿要趁火打劫。”

云乐舒吐了吐舌头,脱口便道,“无论是这副皮囊,或是皮囊之下的魂灵,舒儿都喜欢,师兄,你怎样我都会喜欢的,再说,常有人说我们长得像,我夸师兄好看,便是夸我自己好看,我也不亏不是?”

云浈未料到她如此大言不惭,一时有些错愕,旋即开怀笑了起来,“原来绕了一圈,你便只是想要夸夸自己?你呀你,真是舌灿莲花,脸皮忒厚。”

云乐舒轻哼了声,目光里落满星点笑意。

一旁的紫璃忍不住也附和,“我瞧着,你们两个的眼睛确有几分相像,听人家说,这叫‘夫妻相’。”

夫妻相?“夫妻”二字冷不防落入耳中,两人蓦地羞涩起来。

云浈俯身摘下一株草药,握在手心翻看,以此掩饰心中的不自在。

云乐舒则含羞一笑,顺着话胡扯,“许是天上的月老真仙感你我前世情深,今生才撮合我们再续前缘,所以赐相似容貌,让我们得以在俗世泛泛中认出彼此。”

云浈便笑,“这话可是从那话本里现学现卖的吗?”

那他该是前世修了无量功德,转过三千佛塔才换来与她的姻缘。

“是啊,话本里就是这么写的,说不定我们真有前世的纠葛啊,只是喝过孟婆汤,行过奈何桥,我们都忘了。”云乐舒见云浈额上冒了汗,掏出手绢轻轻替他拭去。

“夫唱妇随,反正你到哪儿我便到哪儿。”云乐舒仰头看他,潋滟双眸,雀跃而多情。

云浈眸中浮沉万千。

他从小圈地自困,表面上温柔和煦,实则活得内敛沉郁,既克制又无趣,与人相交一贯淡泊如水、客气有礼,虽赢得温润柔泽的美名,心却似槁木冰冷。

本以为世间无人能敲破他那泥塑的心,洞悉其中孤零,她却忽然出现在他面前——

他不曾料到,那日平平无奇,相当沉闷,竟与她相遇,从此改写了半生轨迹。

那是他头一回遇上这样的女子,他甫一见她,便觉得这小丫头合自己眼缘。

明明身世可怜,自小失恃没了亲娘,被人苛待着长大,却活得像个小太阳,见了谁都笑,像焰火一样热烈。

她来到他身边,叫他慌乱无措,抗拒她的热情,也害怕她的亲近,可他到底孤寂太久,她贸然闯了来,笨拙地靠近,又卑微地讨好,他非草木,在她面前总学不会安之若素。

纵他心里藩篱千丈,万里冰封,也一点点被她乘隙钻了进来。

他是枯树逢春,她也侥幸活成如今这般飞扬恣意的模样,在他看来,他们是注定要纠缠在一块的人。

因为,能够彼此治愈。

他只知有了她之后,再不觉岁月冗长且淡而无味。

她也感慨,“髫年不顺,一壶心伤,师父和师兄不愧是江湖侠医,竟将我治好了......”

“舒儿,一生太短了。”他握住她的手。

春风十里柔情,唯恐惊落一池闲花。

云浈眼中柔情满溢,清澈双眸粼粼映着她,被他紧紧握住的手滚烫异常,她怎会不知此话何意,莞尔一笑,人比花娇,“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

只求两情长久,便可不争夙夜,不竞朝夕。

“有客人来了......”紫璃喊道。

话语未落,后面一如花少年就踏风而来,眉眼弄情,云乐舒忙从云浈手里抽出手,讪答答地朝君亦远一笑。

“王爷怎么来了。”云浈轻咳一声,有些赧然。

“本王自是来看两位妹妹的,这么久不见,可想本王了吗?”君亦远揉了揉充血的双眼,神情略有疲倦,却依旧油嘴滑舌。

城门失火,殃及了他这条池鱼,皇兄为云乐舒的事儿拿他撒气,要他督办药草采买事宜,还兼顾守陵,这两日都没好好休息过。

本来还想着过来找云乐舒讨点好,见他二人一副你侬我侬的恩爱之态,便把话吞了回去,心想还是不要把皇兄已知情的事情告诉他们,看皇兄并没有要追究的意思,何必说出来徒增他们的烦恼。

“紫璃,王爷问你呢,你可有想念王爷?”云乐舒笑眯眯地,冷不防将话题抛给了紫璃。

紫璃唉了一声,只摇头说道,“王爷还是没个正经,小姐也是,我瞧着这里便只有公子是个正常的。”

君亦远哈哈一笑,“小丫头真是板正,连应一句玩笑都不肯,本王本是要到皇陵为母妃守陵的,路过药园,顺道督办药材采买之事,我寻思着离你们这里不远,便过来瞧瞧,只是不巧,方才接到快报,前线战事吃紧,急需草药供给,我得速速前往药园商议此事,无法逗留太久。”

“原来如此,公主身体现下如何?”云浈问道。

“萱儿恢复得不错,毒已解了大半,正好好养着呢。”君亦远答道。

“这里日光毒,不如回屋里说吧,我去沏一壶茶给王爷解解渴。”紫璃见娇阳愈盛,君亦远脸上亦显出几分疲倦来。

“那我们就屋里候着茶水了,行路匆匆,是有些热。”君亦远朝紫璃看了一眼,又不着痕迹地挪开了去,拉拉汗湿的衣襟。

云浈与云乐舒一前一后走在前头,君亦远一双贼眼精光打量,露出了然于胸的笑,暗道,在他面前就不必矜持了吧,他好歹也亲眼见证过那日诈死问情的场面。

云乐舒忽想起什么,“王爷,你方才说战事吃紧,我只知图璧在攻克献国,可还有其他战事?”

“为何这么问?”君亦远一听她这么问,微微讶异。

“献国与我国在军备、经济、国力、民心上如寸木岑楼,相去甚远,以强制弱,应该势如破竹才是,怎么会‘战事吃紧’?我才问是否还有别的战事。”云乐舒解释。

听说图璧准备攻打献国,她听了许多传言,也遇到过从献国流亡至此的平民,战争残酷,但献王庸碌无能,治下臣民苦不堪言,其实他们倒不如忍一时之短痛,作为图璧万千民众之一,得享安居乐业。

只是这一战却出乎意料地胶着至今,不免令她感到惊讶。

“乐舒妹妹说得不错,确是献国这一战,此战打得吃力,原定军备数量竟是不足支撑,若不调整便连皇甫将军都束手无策,故而皇兄又拨了骁兵骑前往战地支援,药草粮草亦已加紧募集。”这一战确实蹊跷,君亦远皱眉,但愿那皇甫丹能早日平定献国,得胜归来吧。

“惟愿战火早息,免更多伤亡。”云乐舒叹了口气。

落座,紫璃很快便奉上清茶,君亦远浅酌一口,便作出夸张表情,“妹妹泡的什么茶,这般清香盈口,经久不散......”

“不过是普通的桂花茶罢了。”云乐舒眼睫翻动,伸手接过紫璃递来的紫砂茶盏,好整以暇地瞥了君亦远一眼,“怎么,王爷方才掀杯盖撇茶沫时,未瞧见那里头的桂花瓣儿吗?”

云乐舒强憋着笑。

当她瞎了不成,明里暗里,寻着缝隙便撩拨紫璃,既要逗她玩,又不扮得像些,浮夸至极,不拆他的台她都觉得心痒难耐。

“你又怎么知道紫璃给本王泡的就是桂花茶了,你们都还没喝呢。”被人当众拆台,君亦远捧着茶嘿嘿地笑。

“因为我不像王爷,眼睛有问题,嗅觉也好似不通,那香气早飘过来了,我都闻见了。”云乐舒玉指轻拈,打开盖子将浮于茶水表面的桂花瓣与茶叶拂了拂,淡金色的茶汤似一轮漩涡缓缓旋开,蜷成小小一簇的桂花忽像焕发新生般在茶汤中绽开。

“......”君亦远转头看了看云浈,本想用眼神与他控诉云乐舒的赤口毒舌,却见他款款深情盯着云乐舒不放,遂失望地摇了摇头,叹这世间又多了个望妻石。

“桂花可温补阳气,舒缓神经,王爷近来疲惫,可以多喝一些。”紫璃见君亦远被话噎住,想他为人和气,平日也不摆架子,还时常逗她们开心,便主动出来打圆场。

君亦远突然便觉这遭口舌之亏值当了,这从不将他放在眼里的铁面小丫头竟会主动关心他了,莫不是今日泡这桂花茶,便是为了他吧?心下又生出几分窃喜。

君亦远又扯东扯西地与他们说了会儿话,暗戳戳地问了些紫璃平日里喜欢的东西,想着下次见面时买来讨她开心,全然没有发觉云乐舒那洞悉一切的明亮目光在他脸上不停扫视。

喝过两盏茶,君亦远起身告辞,“本王还得尽快到药园去,这就走咯。”

“如此,我们也不便相留了,待下次再相约玩赏。”云浈起身。

几人送他至山下,君亦远骑上快马,回头朝他们抛了个媚眼,又直溜溜看向紫璃,夸赞道,“今日这桂花茶极好喝,下次还泡给本王喝。”

浪荡王爷扬鞭策马,潇洒离去,山间响起马蹄踏地的橐橐音。

紫璃盯着他那远去的身影,颇感莫名其妙。

不过就是普通岩茶撒了一簇新晒的桂花瓣罢了,堂堂北平王什么好茶未尝过,竟这样稀罕。

云乐舒久久回不过神来,惊叹于君亦远浑然天生的风流浪荡,又恐这风流浪荡误伤了紫璃,但愿君亦远对紫璃并未真的上了心。

紫璃在情爱一事上极钝,只怕觉不出君亦远待她的不寻常之处,倒是用不着她担心。

云乐舒脸上一会儿凝重一会儿疏解,云浈看得忍俊不禁,忍不住拿手在她面前晃了晃,替君亦远说了句公道话,“风流、下流一字之差,其意迥别,你们两个怎么还是只看皮表?王爷人品贵重,高义薄云,虽为皇族权贵却无骄奢淫逸之气,更无撷芳引蝶之实,我敢与之担保。”

云乐舒抓住他的手不放,酸里酸气地说,“师兄倒是把他夸上了天。”

她自然知道君亦远慷慨仗义,也为她逃宫之事出了力,可是一码归一码,他人再好,也不一定适合做人夫婿。

君亦远身份高贵,怎么可能和紫璃有结果呢,除非紫璃有个显贵的身份堪配。

云浈只顾着看她,未曾发觉她的心思,又道,“试玉要烧三日满,辨材须待七年期。相处日久,方见人心。”

紫璃咀嚼着云浈的话,似有感悟,一边自言自语道,一边回了屋,“嗯......那嘴脸是讨厌了些,人是不错的,我们不可心存偏见......不可轻蔑嘲讽......不可恶意揣测......”

阳光炙烤着大地,湿热的风更吹得人心烦躁,云乐舒忽然又觉心绪不宁。

“总觉得心头发慌。”云乐舒轻轻靠在云浈胸前,低头嗅着他怀里淡淡的木樨香,方得了些安心。

云乐舒本来打算回山便与罗不悔坦白,本一鼓作气便能了了,不料罗不悔却因公主病情拖延至今未归,此事拖得越久越使人心焦。

罗不悔临走前曾几次对她欲言又止,似有什么事情要交代,她隐隐猜测,可能与他们二人相关。

她疲乏地闭上眼,自我安慰道,“师父定然也乐见她与师兄之好,如此一来他们二人便可以一世承欢于师父膝下,永远都不分开了,如此皆大欢喜,万事皆宜,师父怎会不同意呢,应是自己多虑了。”

“我听闻,待嫁少女总多忧思,想来应就如你这般。”云浈出口揶揄,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强作轻松之态,又伸手将她抱紧了些,眉间隐透出几分怅恍。

他不敢告诉罗不悔曾郑重叮嘱之事,唯恐更添她心中忧虑。

不止是云乐舒,他这几日亦是心神不定,可比起心里的欢喜,那点忧虑不足一提。

只要她在自己身边,便是荆棘塞途,千难万险,他亦无畏于前,迎头而上。

云乐舒被他逗得羞怯一笑,“只是不知师父何时能回?待嫁少女等不及要嫁人了。”

她庆幸云浈此刻看不到她的脸,双颊的滚烫尤其明显,她心头一片潮水波荡,便听见他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师兄也等不及要娶舒儿为妻了......”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欢娱在今夕,嬿婉及良时。

从此厮守一生,青梅老去,亦生死相随,不离不弃。

这是他今生最奢侈最贪心的愿望。

从前他守着心墙半寸不移,不许自己贪图世间情爱,甘愿以师兄之名永远陪着她宠着她,当时也觉如此足矣。

可那日当他以为自己要永远失去她时,他猝然勘破心魔,他怕极,若自己满心爱意只能于阴阳相隔之日方能诉之于口,未免太迟。

或待她识得乾坤大,见了更好的男子,将心意许了他人,他又怎能觍颜以师兄之名陪她一生一世,她终究是他人之妇,自有郎婿相伴到老,不是吗?

若他最终只空余一腔孤恨,孑身白头寄人间,那上天又何必费这一遭,把她送到他的身边来......

他想了许久,熬了许久,挣扎了许久,始终无法服膺于心中爱意。

他不能假装看不到她眼里的爱意,他想豁出一切去回应她的脉脉情深,他想一生一世一双人,他想堂堂正正将她迎娶为妻,让天地为媒,师父为证,见证他们这般的忠贞不渝......

“师兄......”云乐舒不知该说什么好,只往他怀里钻了钻,满心的欢喜。

成婚......她早就开始期待了。

常恨言语浅,不如人意深。

今朝两相视,脉脉万重心。

他们自以为,情之一事,只要双方情意殷深,便能水到渠来,可他们又怎知星霜屡变,造化弄人之事常有,若是互许终生似覆手之易,又怎会有那么多有情人叹情深缘浅、不得善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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