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火暗淡的地牢中，佝偻老人身体立时站的笔直，悠长的声音响起：”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宣信王殿下东方和煦即刻入宫见驾。“
我跪在地上，双手小心翼翼地接过圣旨，叩首谢恩。
曹辉一路风尘仆仆，神色有些匆忙，弯下腰扶起我道：“王爷，陛下急召，快请随老奴入宫吧。”
我下意识的问道：“曹公，皇兄现在召我进宫，莫非是出了什么大事？”
曹辉摇摇头，模棱两可地说道：“若是大事，陛下自然不会告诉老奴，若是小事，陛下便不会下圣旨而是口谕了，更何况，似王爷这般才智过人都想不到，更别说老奴愚钝了，不过到时候见到陛下，不都什么都知晓了？所以王爷不必想那么多。”
老乌龟虽说的轻松，但我的预感却十分不好。
我斜瞥了身后的中年夫妇俩一眼，问他道：“那他们二人呢？”
曹辉微笑道：“陛下另有安排。”
见我有些疑问，曹辉又小声解释道：”陛下已经知晓这位传闻中的云游郎中，陛下亲口夸奖其手段高明，枯木亦可逢春，不过陛下虽惜才，但一时并未想好该如何处置，所以差老奴把他们暂且安顿在京城大街醉仙楼里的上房住下，也有人好吃好喝的伺候着，王爷大可放心。“
我扯了扯嘴角，无奈地点点头，转过身扶起身后之人，对中年人夫妇愧疚道：“郑先生，郑夫人，你们可以走了，还是那句话，不该问的别问。”
丰腴妇人大喜过望，忙拉着郑文凉叩谢道：“多谢陛下，多谢王爷。”
郑文凉却心神不宁。
我知他在想些什么，却也只能无奈地默默叹了口气，送二人走到刑房外，小声歉意道：“和煦对不住二位。”
夫妇俩面面相觑，一头雾水。
中年人若有深意的看了我一眼，疑惑道：“王爷，陛下这是何意？”
我打个哈哈，手指指着曹辉身旁的小太监，然后又竖在唇边，嘘声道：“你们无需多问，跟着这位公公即可，先生尽管放心，我一定保证先生安全。”
郑文凉微微一怔，下意识的问道：“我们这是去哪里，醉仙楼吗？”
一直沉默不语的小太监低头答道：“郑先生随我走便是。”
郑文凉神色十分不安，连带着那看似颇为强悍的妇人愈发担忧，竟有一种小鸟依人的感觉。
我抱拳郑重道：“醉仙楼一别，一直未来及感谢先生，和煦希望先生日后能成为扁鹊，华佗这样的医道圣手，行遍天下，医天下人，但还有一句话，烦请先生牢记。“
中年人若有所思，双手合十，作揖道：“请王爷不吝赐教。”
我沉声道：“医术虽无国界，但医者有国界。”
中年人微微一怔，却是自顾自地摇摇头，目光异常坚定的看向一处光明，认真道：“医者于世，治病救人，原是天职，万没有见死不救的道理，读书人不也讲有教无类？”
我深深地望了他一眼，对于他这个答案不置可否的笑了笑，最后朗声道：“先生若是能坚持本心，自然再好不过，那咱们就青山不改，绿水长流。”
刑房内被铁链束缚着手脚的虬髯汉子亦是略微颔首后，高声恭敬道：“拓跋万世，今生今世都感念先生大恩大德，愿先生日后行走江湖，一帆风顺，平平安安。”
曹辉眉头一皱，身形疾速闪过，骤然出手，紧接着一掌打在虬髯汉子胸口，汉子顿时吐出一大口鲜血，脑袋耷拉下来，竟是昏死了过去。
一旁的丰腴妇人惊讶万分，极力克制住想尖叫的本能。
我面带不悦，诧异地问道：“曹公这是何意？”
曹辉回过身，低头道：“王爷恕罪，此乃陛下的意思。”
我瞥了他一眼，欲言又止。
最后，我目送着这对颇有意思的夫妇俩，挥挥手，道：“先生，保重。”
中年人点头谢过，携着自家夫人，沿着走廊，跟在长相清秀的小太监身后，向着不远处的暗光里缓缓走去，这次并没有回头，亦是高高举起右手与我挥手作别。像一个德高望重的老人，总会在与病人分别时，再三叮嘱道：“信王殿下，千万记得喝药。”
闻言，我竟有些难为情，我挠挠头，那张价值一锭金子的昂贵药方，现在在哪里来着？
虽说已经看不到夫妇俩的身影了，但我也想很认真的告诉郑先生：“或许本王的身边确实没有人会像拓跋倾城那样的心甘情愿，但也绝非先生说的那样绝对，因为，也曾有人的的确确对我说过，假如有一天，我的眼睛看不见了，她愿意做我的眼睛。”
我苦笑一声，缓缓垂下眼眸，心神微微荡漾着。蓦然回首，仿佛在深处地底，不见天日的地牢中，看到了蔚蓝的天空，晴空万里，有几朵洁白点缀在蓝色的天幕之上。一个初初长成的少女，欢天喜地的奔向不远处望着莲池的少年，隔着老远，然后渐渐放缓脚步，轻轻的，一步一步的靠近，踮起脚尖，捂住背对着她的少年的眼睛，一句话也不说，只是扬起嘴角，仅仅抿着薄唇，极力的压下笑意。
少年一脸茫然，但是可以感觉到，那是一双柔软的手，小巧的手掌，即便是微微用力地覆在眼睛上，亦令人觉得温柔极了。但少年许是太过年少，不懂地体会这其中的趣味，只觉得突然不见光明是一件十分压抑的事情，他忽然转身，看清来人后，握住那双小手，故作生气道：“婉儿，都说了不要捂着我的眼睛了，你下手又没轻没重，很难受的。”
被唤作婉儿的粉衣少女弱弱的哦了一声，扬起拳头，嘟囔道：“好嘛好嘛，但是我喜欢啊，就算你不喜欢也不许这样说我。”少女捏着少年的面颊，捏出一个笑容后，这才满意道：“笑一笑，对嘛，这样才好看啊。”
少年忍俊不禁，却又立马绷着脸将少女拥在怀里，认真道：“可是只有看到你我才会开心啊，假如有一天，我眼睛看不到了，也看不见你了，那我宁愿一死。”
少女狠狠捏在少年的软肋上，“呸呸呸，不许乱说。”
她沉默片刻，然后柔声道：“就算有那么一天，你也不许死，我也不许你死，我会做你的眼睛。”
那时候，我想她一定是真心的。
出了府衙地牢，陈衡已在门口相迎。
我对他那日在府衙与我谈及山东旱灾时的一番夸大之词，尚有些耿耿于怀，索性闷哼一声，扫了他一眼后，擦着他的肩膀，朝着府衙外走去。
只听身后传来陈衡与曹辉的交谈声。
陈衡问道：“厂公，信王殿下这是怎么了？”
曹辉微微一笑，若有深意的道：“这可就要问陈大人你了啊。”
陈衡虽一头雾水，但也从未因知晓眼前老人的底细而轻看于他，虚心请教道：“还请厂公示下。”
曹辉故作惊讶道：“你们读书人都想不明白，咱家一个认不了几个字的阉人又怎么知道？”
陈衡仍是一脸茫然。
曹辉笑着拱手道：“言尽于此，陈大人保重，咱家这就回宫复命去了。”
陈横微微一怔，恭敬还礼，转身离去。
刚出府衙大门，我沉思片刻后，侧身道：“曹公，可否容本王先回趟王府？”
曹辉神色微变，似是有些为难，弯腰作揖道：“陛下的旨意是让王爷即刻入宫，王爷若是现在回躺王府，恐让陛下久等，到时候，惹的龙颜大怒，咱们不好交差啊。”
我斜瞥了他一眼，冷声道：”曹公放心，本王去去就回。“
曹辉微微一怔，犹豫片刻道：”好，那老奴就依着王爷，老奴在宫门前候着。“
我也不再同他废话，道：“好。”
我匆匆赶回王府，与小兰几人快速交代了几句话后，骑着“踏雪”往皇城奔去。
也许这是我最后一次骑马了，所以我格外认真，就好像第一次学骑马时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