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政想让吕不韦辩解，这样他就可以在内心中为吕不韦找一个开罪的理由，从而渐渐原谅他。
或者二人直接开始争吵，不将这个死结留在明天。
有些气，撒出来就好了。但偏偏吕不韦如此沉默，反而让嬴政更为恼火。
“我没法怪她，也不想恨你。”嬴政说着说着掩面哭了起来，这么多年遭受了如此多的变故，他从来没有掉过泪。
过往的一切在这一刻让他所心存的意念全部崩塌，原来那些美好全都不存在。
三岁与母亲一起寄人篱下，受尽冷嘲热讽，姬昊却教他要坚强。
此时此刻，嬴政多么想让姬昊在这里，他一定会告诉自己应该怎么做，就算他不会，那骂自己一通也好啊。
我们无法体会嬴政的心情，说他价值观塌陷也不为过。就像你一直奉若神明，始终追随的某个信仰，在某天，你突然发现它是虚无，而且十分不堪。
王族内部是藏污纳垢的，不管是权力的竞相争夺还是私情的肆意淫荡，它在本质上就是黑暗的。
可嬴政才十几岁，他不该亲眼目睹这些。
承受吧。
只有遭受到欺骗，你才能知道忠诚是多么重要。
只有看到过污浊，你才能知道纯洁是怎么重要。
只有经历过黑暗，你才能知道这世界并非万物向阳。
姬昊曾经说过的话不错。
不管是好是坏，人总要从所经历的事情中领悟到什么。
嬴政渐渐恢复了平静，他重新抬起头，看到吕不韦垂着脑袋坐着，像一个懊恼犯错的孩子。
“来之前，寡人已经换掉了太后宫里所有的人，天语所说，一概为虚幻。没有人知情，那么这件事就不存在，还有那个嫪毐，根本没有在丞相府上，后续之事更是无从谈起。仲父，寡人说的对么？”
他只能这样保吕不韦。
和太后有私情，这是多么大的一件事，涉及到王室的面子，压根就没有办法处理，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它没有发生过。
除了赵姬宫里的几个贴身侍女外，基本上没有人知道这件事。
那就好办了，这世上只有一种人嘴巴最严，那就是死人。
迫不得已，嬴政只能对不起那些无辜的见证者了。
“王上，明断。”吕不韦艰难地开口。
“如果寡人九岁时未曾见过我的亲生父亲，未曾回到秦国，未曾坐上今天这个位子，或许我会认命。”
吕不韦不太明白嬴政这话是什么意思，他可以当作是一个孩子无助的吐槽，也可以当作是烦躁之人的牢骚，不必当真，听听就好。
曾几何时，吕不韦对自己的好，一度让嬴政感慨。他的爽朗，他的笑颜，他的温柔，他的关怀，他的教导，他的批评，嬴政全然记在了心里。
所以，在赵姬与吕不韦东窗事发之前，嬴政可以大大方方且非常乐意地将仲父这个称呼挂在嘴边。
他一直认为自己有三个榜样般的人物，在不同的阶段。
嬴子楚，姬昊，吕不韦。
三岁正需要父亲的陪伴，嬴子楚却离他远去。
九岁时还需要明师指导，当他渐渐对姬昊产生依赖，这人却也远去。
十六岁的今天他的生活还算可以，虽然倍感孤独但有吕不韦辅佐朝政，但这位仲父离他也越来越远。
他们都给了嬴政一面希望的镜子，却又成了破碎的存在。
对于姬昊和吕不韦，嬴政说不出什么感觉，他们很亲切，也确实是像父辈一样关爱教导自己。
可今天这事实在是让他失望。
但反过来想，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如果没有天语上的揭发，任凭嫪毐这个大蛀虫坐大，其危害可想而知。
嬴政知道嫪毐此人已经不存于世了，不管后来的事是真是假，吕不韦绝对把他灭了口。
“臣愧对先王愧对王上，请王上罢免臣丞相之职。”
聪明。
如果要废了吕不韦的丞相，那势必要向天下人指控出他的过失，难道要把他偷情的行为公之于众？
现在秦国捂都捂不过来，因此又怎么可能自相揭露。
吕不韦料定了嬴政不会对他处罚得太狠，充其量只是小惩大戒，所以才敢这么说。
抬头，嬴政正在注视着他。
这个少年不笑的时候，全身上下都散发着清冷的王族气质，令人畏惧三分。
吕不韦看着嬴政缓缓地摇了摇头，心底瞬然间松了口气。
他终究是愧对嬴政的，但对不起三个字却极难说出口。
一生没有向谁低过头，可今天，思来想去，吕不韦垂下了眼眸。
他被嬴政清醒的头脑所折服，心甘情愿对晚辈俯首称臣，并道歉。
虽然一句对不起已经没有太大的用处，丝毫不能平抚嬴政破碎的心。
“对不起。”
吕不韦分明看到嬴政的双眸中闪过一丝错愕，一瞬间，又恢复平静。
外界所传，吕不韦几乎成了坐拥天下的第二人，他权倾朝野，府中养门客三千，党羽遍布朝堂，遇事自绝，根本不会和坐在王位上的嬴政商量。
和卫鞅、张仪、嬴疾、范雎都不同，他已经完完全全成为了一个权臣。
半真半假，亦真亦幻。
就算真如他人所想，可吕不韦此刻还是向嬴政低头了不是么？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君君臣臣，他从来没想过要跨过这条线。
嬴政也从来不信吕不韦存有篡逆的不臣之心，所以当那些传言之风传到他的耳边，他总是一笑置之，内心虽有顾虑，但他不能相信。
上下离心是最忌惮的，在一次次暗自的试探中，嬴政知道吕不韦早晚会把权力还给自己。
包括现在本可以破罐破摔，擒王自立的时刻。
夜风中吹动着庭院中的树叶沙沙作响，蝉鸣声与其配合，嬴政听得很清楚。
“明天上朝来吧，仲父，政资历尚浅，你虽病了三天，可朝堂之上尚需要仲父主持。”
气虽然消了，但嬴政的态度变了，他的礼貌中明显带有心寒之意，还能这样心平气和地说话，那是教养所促使。
“臣谨遵王上之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