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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邪祟侵古道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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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圭道:“逸德在陕州有事,若不肯来见我,我才觉面上无光。逸德为朝廷御史,有监察地方,上达天听之责,遇事自然不能不问。不是段某夸口,在陕州地方,只怕还没有段某不能为之事,逸德正该来寻我。”

文修道:“熊司谏若见到陕州有为政不合之处,也该直言相告才是。府君虽为官清廉,治政严明,然这一府之地百千官吏,十数万百姓,终究有不周之处。司谏若能见我等不能见之事,实是我陕州之幸。”

熊烈道:“既如此,熊烈不敢讳言。敢问府君,去岁朝廷发兵伐蜀,政事堂派下十万件冬衣冬被差事来。陕州府承接差事,将差事逐层下派给百姓,府县有命,百姓赶制一件冬衣可抵两斗谷子,可有此事?”

段圭沉吟不语,看了文修一眼,文修接口道:“确有此事。朝廷派下一万件冬衣差事给陕州,要一月之期赶制出来,又要解送军前,若要征集民妇赶制着实赶不及。是以府里晓谕百姓半月内赶制出冬衣冬被来,便可抵两斗税粮。如此,方不曾误了前方大军过冬御寒。”

熊烈见段圭只不言语,便道:“此事府君可知晓?”

文修道:“府君怎会不知?只是府衙事繁,想是一时想不起。”

熊烈却不接口,只等段圭答话。段圭迟疑片刻,只得道:“这事我自然知晓,政令是由我府衙发出的,我如何不知?”

熊烈道:“朝廷为大军过冬被服拨下五万贯钱,合一件被服五百文,然下官听闻陕县却命百姓自家预备布料,如此一来,一件被服只抵两斗谷子,合钱不过一百文。这可是实情么?府君可知晓此事?”

段圭哂笑道:“哪有此事?大军被服自然官府采买布料,不然怎能御寒?逸德切莫被那些愚民蒙骗了,那些刁民专一诋毁官府。”说罢睨了一眼文修道:“陕县这事是如何办的?宜美可知晓?”

文修赔笑道:“当日府里是命各县自家采办布料,只限期上交便是,府里也曾遣人查看各县差事,皆无谬误。至于县里如何有这等谣传,小人也不知晓了。”又看着熊烈道:“想是有那起人家,见县里上好的布料起了贪念,便将自家布料顶替了也未可知。熊司谏却是从何处听闻这些事?”

熊烈道:“不过坊间闲谈而已,也做不得准。下官还听闻原本县里要抵给百姓这两斗税粮,却不想今年朝廷又要对西北用兵,陕县便又加征税粮,这两斗税粮也要到今年秋后才得减免。如此一来,陕县米价高涨,如今一斗谷子已卖到一百余文,这却是下官亲眼所见,不知府君可知此事?”

段圭面色已沉了下来:“竟有这等事?”又目视文修道:“你可知此事?”

文修喃喃道:“这...这...小人也不知竟有这等事...”

熊烈道:“下官想永兴郡、陕州府近几年都未有灾异,存粮也该有些才是,正因如此,朝廷才将给大军供粮的差事落在永兴郡头上。若是用兵便要在百姓身上加税,那便违了朝廷的初衷了。府君,若说些许贪墨尚算不得大事,此事可算得是大事了。”

段圭面色极为难看,迟疑片刻道:“多谢逸德专程来我府衙将此事相告,这是我失察的罪过了。我在这陕州府已有三年,自觉将这陕州治理的甚是兴旺,却不想竟是我孤芳自赏了,竟有这等蠹虫瞒着我做出这等事来。逸德放心,我定将此事查问清楚,定不放过这些贪官墨吏。逸德大德,我不知如何相报,今日匆忙,我也未做准备,逸德住在何处,今晚我回拜逸德,还有些许程仪相赠。”

又转头对文修道:“天近午时,速去准备酒菜,我要与逸德好生吃几杯。”

见文修起身要去,熊烈忙起身拦住文修道:“府君不可如此,府君事忙,下官此来已是唐突,再不敢多扰,这酒下官是定不能吃的。”说着回身看着段圭正色道:“段府君,下官身为言官,既已听闻此事,便不能假作不知。查问案由是贵府之责,朝廷之中也自有衙门去办,下官之责不过上疏言事而已,这却是下官不能不做之事。”

段圭也站起身来,携起熊烈手来,扶他坐回椅上,自也坐下道:“这事不论是真是假,御史有风闻奏事之权,那是谁都不能怪罪司谏的。然司谏既到了我府衙之中,将此事说与我段某得知,那是给了我段某天大的情面。这事若捅了出去,段某虽未曾贪墨,这失察之罪却是逃不掉了,这名声可也坏了。是以请逸德抬抬手,由段某自查此事就是。我一月之内定将此事彻查清楚,将那些贪官污吏该杀的杀,该黜的黜,定不留一个。那时我再将此事来龙去脉清清楚楚禀明逸德。逸德放心就是。”顿了一顿又道:“逸德既不肯吃酒,那也无妨,然逸德如此大德,这回拜我是定要拜的。逸德下榻何处?若不嫌弃,今日便在我府衙之中歇宿如何?”

熊烈道:“府君请恕下官不能从命。下官身为御史,听闻此事,断无不上奏的道理,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此臣子本分。然此事也并非无转圜之余地,下官还都之后,还要查阅陕州历年丰歉,库中存粮去向等诸事,至下官上疏之时,想来已是半月之后了。府君只需在这半月之内查明此事,具疏上奏朝廷,自然再无失察之罪了,如此,府君与下官便是都尽了臣职了。至于他事,下官先谢过府君,却实不敢领。明日一早下官便要启程回都,便不劳烦府君了。下官言尽于此,这便要告辞了。”说罢起身便要辞去。

段圭忙起身拉住熊烈手道:“逸德何必急切至斯?君所言乃是至理,段某受教了。便如逸德所言,段某足承逸德盛情。然纵无今日之事,逸德路经我陕州,我也该尽一尽地主之谊,再送些程仪才是,此是常例,我素知逸德清廉守正,却也不必拘泥至此。”

熊烈拱手作礼,也挣脱了段圭的手,道:“多谢府君,然下官一路之上,自有官驿供奉,断不敢领受无端之礼。下官告辞了。”说罢又是深施一礼,转身便去。

段圭苦留不住,只得与文修送熊烈出门。但熊烈步子极快,段圭跟了几步便有些跟不上,只得住了脚步,任由文修独自送熊烈出了府衙。

熊烈别了文修,仍乘轿子回了南城汪家老店。

酉正时分,天已黑透。一乘四人抬官轿缓缓落在汪家老店门外,门额上悬着的两盏灯笼随风轻摆,发出昏暗的光来。

只见那轿帘纹丝未动,轿旁跟随的人手持灯笼,下了马来,正是文修。

一个店家早迎了出来,虽不识得文修,却也知乘这等官轿的定是贵人,忙赔笑道:“小人眼瞎,早没瞧见这般大的轿子,着实慢待了。官人可是要投宿么?”

文修道:“你当真是眼瞎,城门早已下闸,投的什么宿?我且问你,可是有一位熊大官人住在此间么?”

店家道:“回禀官人,确是有一位熊大官人住在小店,是昨日来小店投宿的。官人要见时,容小人去通禀。”

文修道:“休得啰唣,我家官人要拜会这位熊大官人,你只引路就是,旁的休要多嘴。”

店家诺诺连声,不敢阻拦,只得打着灯笼在前引路,文修牵马紧随其后,那乘轿子便直抬进门来。

前院路边墙上挂着几盏灯笼,还能看得清路,进了后院,便是黑漆漆一片了,那店家与文修两盏灯笼也不甚亮,一行人只得小心翼翼,缓缓而行。

行到熊烈院门外,见屋内闪着几点烛火,店家知他几人还未睡,便压低声音喊道:“包二哥,有位官人来拜会熊大官人。”

文修叱道:“罢了,你自去罢。”

店家只得应了,慢慢走了开去,虽不敢回头张望,却张着耳朵,细细听着声音。然屋内人脚步却迟,迟迟不见回音,这店家不敢逗留,只得去了。

此时包乙已听到声音,手持灯烛悉悉索索从屋内出来,站在门口道:“是什么人?”

文修见店家去得远了,站在院外隔着矮墙低声道:“伴当,段府君来拜望熊司谏,烦请通禀。”

包乙听了一惊,疾走几步来至院门口,一把拽开院门,躬身道:“原来是段府君亲至,快快请进。”

却听轿内一个声音重重咳了一声,道:“不可唐突,速去通禀。”正是段圭语声。

包乙忙躬身道:“是,小的这便去通禀,请太守稍候。”说罢急转身快步向房中走去。

不多时,便见李大郎打着灯笼,身后跟着熊烈,迎出院来。轿夫这才打起轿帘,段圭慢慢悠悠下了轿来。文修伸手搀扶,跨过轿杠,段圭整整衣摆,昂首站立,气定神闲。

熊烈上前一步,躬身施礼道:“段府君亲临,熊烈失迎了。今日熊烈再三请府君万勿礼数过隆,府君仍亲移玉趾,烈不免有受宠若惊之惑。”

段圭道:“你我同朝为官,此是应有之礼,逸德不必过谦。我敬逸德风骨,今夜是我诚心来拜,逸德肯纳否?”

熊烈迟疑片刻,抬头道:“陋店寒屋,何敢待贵客?府君若不弃,便请屋内叙话。”说罢侧身想让。

这客舍中堂只一桌两椅,二人分宾主落座,文修、包乙、李大郎侍立在旁。见屋内昏暗,只一烛一灯,熊烈命李大郎再寻两支蜡烛燃起,屋内这才稍稍亮堂。

屋内火炉未熄,水有余温,包乙重新将火炉捅开,待水烧开,点了两盏热茶奉上。

段圭端起茶盏,轻拨浮茶,却未喝,又将茶盏放下,道:“段某此来,一为回拜逸德,二为今日逸德所言之事。此为朝廷政事,何须他人旁听?此间耳杂,若传扬开去,反为不美。”

熊烈道:“熊烈为人,但求光明正大,虽处暗室,不敢欺心。我这两个随从虽人微言轻,却断不敢将朝廷政事四处传扬。府君不必顾忌,但请直言便是。”

包乙与李大郎本已欲离去,听了此言也只得站住。

段圭滞了一滞,昏暗灯光下看不清面色,有顷方才说道:“二位伴当想是逸德心腹之人了,是段某唐突了。如此,段某便直言了。”顿了一顿,又接道:“今日逸德离去之后,我便唤了陕县县令谢蕴问话,这谢蕴初时不肯认,我将逸德之言尽数说了,这谢蕴抵赖不过,只得招认。逸德听闻之事确有其事,然其中却也另有隐情。”

段圭看了看包乙与李大郎,似欲言又止,但见熊烈有如不见,只得又接道:“这谢蕴到任陕县县令已有四年,他前任便因贬黜落下数万贯的亏空,谢蕴接任之后,自然要想方设法弥补亏空,无奈力有不逮,至今仍旧相差许多,未能补足。这才有逸德所言之事。”

“府里命各县自行采买布料置办大军冬衣,谢蕴确是阳奉阴违,不顾我府里政令,未去采办,只命百姓自备布料,所余之钱尽数入库以补亏空,然大军冬衣也还御得寒,也算他一场功绩。昔日他为补亏空,也有将库中存粮私自转卖之举,以致仓中粮少,因此朝廷征粮才只得给百姓加税。我亦遣人询问陕州其余五县县令,均无此事,此等事,唯陕县一县而已。”

“逸德,谢县令此举确有过错,然他终究不曾中饱私囊,也算不得贪墨。我怜他十年寒窗,进士及第,殊为不易。你我皆是孔门弟子,岂能不同病相怜?他若为此事罢官入狱,岂不辜负了饱读诗书,满腹经纶?谢县令知逸德在此,却不敢来拜,只求我代为说情,请逸德看在同僚情分上,饶他这一遭,我定教他将多取的钱财尽数归还百姓。”

说到此处,文修从怀中取出一个包裹,上前几步将包裹置于桌上,摊了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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