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伊甸园

西方不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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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6章 【结局二·中】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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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安猛地掀开眼皮,侧头朝那个方向望去。

墙角光线并不明亮,隐约能看清有道身影正靠在墙上微微低着头翻阅手里的资料文件,似乎是察觉到她的注视,那张隐没在暗处的面容缓缓抬起,出现在她眼底的是全然陌生的五官轮廓,相貌平淡到放进人群里是亳不起眼的存在。

她撑着手慢慢坐起来,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个人,强迫自己放缓呼吸,脑袋疼到几乎要炸开,指甲用力掐住虎口,遏制颤动不停的手指。

这不是假的。

她来到了哪里?又是谁的幻境吗?是福利院失火那年······被关进实验室的记忆吗?

知安机械性地低下头,白色实验服套着纤细的身体,曲线窈窕柔软,明显不是小女孩的青涩模样。

好像满世界的苦药都煮进了心口,蔓延至每一条血管筋脉,汹涌的涩味冲撞着她,胸膛不断起伏,仿佛想要多吸入一些空气,好让钝痛的心脏稍稍平静。

“现在是百年后的世界,你可以理解为是真正的现实。”

不知何时,那人缓步走到了她面前。

或许是仰视的原因,他的身形显得异常高挑,投落在墙壁的阴影像只蛰伏的猛兽。

陌生而危险的气息激起知安内心深处逃避的本能,脑袋一阵晕眩,她想尽力远离他,关节却和生锈老化的机器般不听指挥,四肢沉重得不可思议,那瞬间甚至出现了耳鸣,只有心脏反射性地微微抽搐。

就在她仰头愣愣地看着他时,他突然倾下身,指尖捏住她的下巴,过于冰冷的温度冻得她一个哆嗦。这个姿势居高临下,却又十分靠近,他用不似人类的神情打量着她。

他的目光无丝毫温情可言,更像是在冷漠客观地审视着刚出厂的科技产物,查验零件的完整性,发现缺损后能毫不犹豫地摧毁重塑。

“这里也是人类最后一座军事基地。”

真正的现实?人类?军事基地?

这个人在说什么······莫名其妙的话。

“你是谁?”

知安仔细观察着面前的这张脸,眉眼,鼻梁,嘴唇,没有一处与记忆里的面容重叠,他的睫毛很长,向下看时完全遮住瞳孔,阴影投落在过分苍白的皮肤上,好似绵延冬雪。

“你觉得我是谁?”

他似乎轻笑了一下,声音很低,分辨不出是冷漠还是讥诮戏谑。

那只扣着她下巴的手松开,渐渐贴近她的耳廓,“你希望我是谁?”。

那阵寒意仿佛可以渗透皮肤进入深处温热的血流里,像某种湿润的冷血动物将猎物缠绕,在冒着寒冷的触感即将抚上脖颈时,知安蓦地偏过头躲开,嗓子发紧,“我希望你只是梦里的人。”

不过是做的一场梦罢了,等时间一到,她自然···能醒来。

垂落的发丝飘过顿在半空的指尖,知安不敢对上他的视线,脖颈僵硬了也没侧过脸,直到察觉对方收回了手,堵在心口的压抑感在那股冷仄的气息远离后才有所舒缓,她慢慢转头,眼睛始终向下垂着,连那片衣角都尽力避开。

所幸他便没再触碰她,恢复了彬彬有礼的冷淡,又像是淡淡看了她一眼,坐回角落处的椅子静静翻阅着方才放在边上的资料,仿佛周围黯淡的光线对他造不成任何影响。

知安的精神实在算不上好,这里的温度很低,呼吸间尽是冷气,有那么一瞬间她都要以为自己是被关在冰窖里。

四肢疲软得提不上力,她撑着坐了会儿,见那个奇怪的男人像是忘记了她的存在般,只是翻着那些资料,姿态闲适而从容。

知安默默地关注着他的动向,紧绷的肌肉逐渐放松,最后抵不住头脑晕眩,整个人像抽去签子的棉花一样软塌塌地瘫倒下来,趴在边缘,保持着侧卧的姿势迷迷糊糊地闭上眼睛。

朦胧晦暗的环境让人迷失了时间感,分不出现实与梦境,知安不知睡了多久,意识恍惚间似乎感到有个人站在面前,缓慢地抚摸着她的头发和脸颊,鼻间嗅到若有似无的气味,像消毒药水,却又掺杂着其他气息。

她挣扎着想睁开眼,但灵魂仿佛被束缚在永无天日的三寸之地,无法掌控这具身体,只能模糊地感受外界传来的信息。

额头渗出细汗,温热的液体顺着眼角滑过,濡湿了脸颊,接着是一个冰凉又柔软的东西按上发红的眼角轻轻捻弄,在她还没意识到那是什么时,封闭的空间忽然响起几道不轻不重的脚步声,停留在她眼尾的触感随之离去,仿若一场荒诞梦境。

知安再次醒来时,发现周围的仪器都被撤走了,头顶亮起三排明灯,直直地照射在她身上。

起初刻意逃避的那些话又浮现在脑海中,一寸寸割裂着她的记忆。

百年后的世界,人类最后一座军事基地······这个世界发生了什么?她不是在苏柏文的海岛实验室进入了副本世界吗?一开始在副本里丧失记忆人格,随着一次次周目重置融合自我意识,精神领域爆炸······最后,最后怎么了?

她有点记不清了,时间越往后,那些场景就像蒙上一层模糊晕眩的滤镜,隔着挥之不去的薄雾。

这里不是海岛实验室,她没有真正醒来。

是新的一轮副本吗?

“感觉还好吗?”

身后突然响起陌生的人声,知安眼睫一颤,抬起头朝声源看去,那是个长相十分年轻的男人,穿着一身类似医生服的白大褂,从头到脚都是干净整洁的白色。

不是刚才见过的那个人。

知安渐渐攥起了手心,肌骨绷紧,漆黑的瞳孔微不可察地收缩,几乎如兽瞳一般竖起。

“不用这么紧张,放轻松。”

男人微笑着举起手抖了抖衣服,表示自己没有任何要伤害她的意思,也没有携带利器。

“你刚从虚拟幻境里苏醒过来,一时间分不清现实和虚假,这都是正常现象。重新介绍一下,我是负责监测你脑意识活动的技术人员,t007。”

t007没再靠近知安,而是坐到几米远的位置,笑着试图与她交谈几句,但她只是沉默地盯着他,神情没有丝毫放松。

寒冷的逼仄感仿佛从地砖缝隙中渗透出来,顺着小腿骨爬上脊背,t007恍若未觉,又似是无奈地摊着手,脸上的笑意收敛几分,“博士应该告诉过你了,现在的世界离你在幻境的那个时代已有百年光阴。”

他顿了顿,像是在观察分析她的反应,可她除了低头看着自己的掌心就再无其他举动。

整个空间都被冰冷压抑的惨白色笼罩,墙角红点微微闪烁,即便是时不时响起的声音也没一丝活气,褪去情感后只剩下平淡漠然的陈述。

“百年前兴起的AI系统风靡全球,人类自认高枕无忧,在为那前无古人的科技杰作狂欢忘我时,却不知它们早已自成一个种族,甚至能够拥有人类的外表,可它们比人类更加残忍自律。几千年的旧文明被人类亲手创造出来,最初只称作代码数据的东西销毁抹杀。”

“在科研人员发现AI生出自我意识时为时已晚,试图清除系统终端无果,人类已经无法篡改程序了。他们在总实验室埋下数吨炸药想炸毁数据库······可他们失败了。AI先一步控制卫星系统发射子弹将那个地方夷为平地。”

“核战爆发了。”

“你所认识的和平年代,已经彻底淹没在历史洪流中。旧人类骤减,多数人因未知核变而无法繁衍后代,就算有幸能孕育生命,诞下胎儿多为畸形。而你,算是历史遗骸的衍生物种。”

t007缓慢地说着,眼神一错不错地落在知安脸上,在看到她抬头向自己望来时露出一抹友好的笑容,嘴角上扬的弧度如同精心计算过般对称。

“为了延续所剩无几的残存文明,我们精心保存到百年前的生物基因,染色体,提取dNA,拼凑,对比实验,研究出一个个克隆体···86号,你是目前为止最完美的克隆体。认知,情感,行为都趋于原始物种···所以你有那位旧人类的记忆,但那并不是你。”

······但那并不是你。

不是你。

有什么在撕裂拉裂她的神经,身上最难受的地方是心房,寒冷僵硬,仿佛沉重冰锤碎开血块,心跳时断时停,又不受控制地狂跳,白光闪现越来越频繁,叫她看不清眼前的场景,所有的一切都蒙上灰蒙蒙的滤镜。

“······克隆体?”

真是一场荒诞至极的戏剧。

胸膛不断起伏,嘴角抿得发紧,她好似在逼迫自己扯出嘲讽的笑来,可她笑得很难看,笑着笑着眼眶里突然滚落一大颗泪来,潮湿的眼珠像色泽黯淡的碎玻璃,坠下的裂片折射出水盈盈的流光。

这一轮副本太荒谬了。

“86号,这里不是副本世界。你已经回到现实了。之前也有过几具克隆体苏醒却无法接受现实的情况,最后都被博士粉碎数据芯片了。你经历幻境的时间是最长的,私心而言,我不太希望你走上那些失败品的老路。不过,就算你不配合,以后会有下一代实验体继承那位旧人类的记忆······再辉煌的时代也会过去,何况是百年前不完整的遗留基因。哪怕你是目前唯一成功的实验体,但不会是永远唯一。博士对每一代实验体的要求都很高,你不要让他失望。”

t007不再看着她,视线落在她身后的墙壁上,停顿片刻。

“为了观察实验体对原始物种产生的影响,我们采用了百年前的旧世界框架,会设定一些特殊的人物数据······不过很可惜,其中一具身体的基因我们无法克隆,所以只保存了脑组织。在剥离过程中我们发现他的大脑和其他人不太一样。他可以完美地和网络系统链接,但核心载体有部分未知领域超出仪器检测范围,自动屏蔽所有外界信号,无法被任何程序探知,我们试过多种方法都进不去他的精神领域。”

原始物种,脑组织,剥离······

“其实你在虚拟世界里所经历的时间,并没有你感受到的那么长。”

“你在幻境里的一生,也许只是短短几年而已。而这几年,就是我们的实验成果。”

他后面说了什么,知安已经完全听不清了。

她的体内迸发出一股飞蛾扑火的力量,细瘦的踝骨几乎撑不起这具常年泡在营养液中羸弱不堪的身体,知安跌撞着站起来奔向门口,空荡荡的袖管翻飞,像被揉碎的纸蝴蝶从空中坠落,她将脑海中此起彼伏的声音远远扔在背后。

“这里是地下百米的实验室,没有博士的系统指令,你到不了地面。”

“你可以把这个地方当成家一样慢慢熟悉起来。我会为你准备一间单独的‘卧室’,尽可能打造成你喜欢的风格。毕竟······”

闭合的门在知安靠近时自动打开,她拼命地朝前方奔跑,眼前闪过虚虚实实的记忆景象,孤身瑟缩在怪物猖獗的黑夜深巷,磅礴雨幕中飞溅的血花,悄无声息地倒在泥泞里,她在阴影中和人拥吻,漫漫冬雪扫过他们的眉梢眼角······

千千万万的画面一并朝她涌来,可当她重新睁开眼,面前这苍白冰冷的走廊却像是根本没有尽头那般无边无际,入目皆是墙,她艰难地喘着气,在空寂的廊道几乎绝望得瘫倒落泪。

她是虚假的吗。

连过往,记忆,名字,爱人都是设定好的程序。

她只是一个编号为86,没有姓名的克隆体。

*

“博士······”

明亮的空间暗下来,仅有角落散着黯淡晦涩的光线,皮靴底轻轻敲打地面的声音在寂静到极致的环境里回响。

t007在背后那面严丝合缝的墙向两侧移动时便匆忙低头,错落的光影间走出一道颀长人影,那双深邃眉骨下只用漠然填满留白的眼睛淡淡看向空无一人的门口。

“终端监测到86号的情绪波动较大,是否需要强行实施镇定手段。”

t007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的鞋尖,口吻迟疑又犹豫,先前的有条不紊全然不见。

“不用。”

“开放dL通道。”

男人的嗓音低哑淡漠,寥寥几字就能让人感到无边孤冷。

t007“唰”地抬起头,神色惊讶,下一秒又反应过来,赶忙低头,“是,博士。”

他的听觉功能前几日刚经过维修并无任何问题,所以博士说的意思,就是他理解的那个意思吧?

给86号开放dL。

用时数年,千百个机器和人工打造而成,封闭至今的“dreamLand”。

——梦境。

*

悬浮在空中的意识慢慢向下沉,耳边是鸟鸣和水声,馥郁的花香涌入鼻腔,知安睁开眼,阳光从头顶上方倾泻而下,眼前的景象蒙上一层明媚温暖的光晕,好似方才的怪诞画面是她在花园中睡着后做的一个怪梦。

身下是草坪,冒出的叶尖有点扎人,知安迟缓地坐起来,仰头望向上方,一个类似太阳的圆形光球悬挂在触不可及的高空,如一只巨大的窟窿眼。

抱着膝盖静静地仰望片刻,她站起身赤着脚漫无目的地游荡。

往里走去,整个墙面内嵌一块材质特殊的透明玻璃,深海色的水流波纹摇曳。模拟的海洋区域里,水母伸展着柔软透明的触手,宛如一朵盛开的花,收缩,舒张。

周围散落着规格不一的玻璃暖房,植株鲜嫩得像是刚发芽,里面配备单独的自动水汽和光照。

此处悄无声息,鲜活又寂静,连时间都仿佛是静止的,充满了不真实感。

知安盯着角落的花枝,走过去捧在手心里仔细端详。上面开着几朵玫瑰,花瓣泛着珍珠般温润的光泽,色浓而红,艳得像情人眼角的朱砂痣。

时间被拉得无限漫长,她走了很久,最终却绕回刚醒来的那个花园时,逐渐意识到空间形成了闭环,似乎永远也走不出这个地方。

上空的“太阳”随着白天黑夜的流逝而明暗,知安像流浪在荒芜之地的孤魂野鬼般茕茕独行于寂夜。

月亮灯盏长明不灭与镶嵌琉璃贝母的花纹窗格交相辉映,繁花溢香,夜雾弥漫,人工湖烟水浩渺,恍如梦中仙阁。

她看到自己的身体隔着朦胧雾气映照在水面上,苍茫月色下就像落在画中的一株白栀子。

抬头望向夜空,不知哪儿来的轻风吹过她的发梢,几只萤火虫如同明亮的夜莺缓缓飞离这个虚幻的深夜。

知安走到一棵花树下面,脑袋枕着手臂躺下来,双眸轻阖,鼻间萦绕着芬芳和泥土的气息,脚边沙石的粗粝触感让人分不清真假。

昼夜更替,当暖阳透过树梢洒在她脸上,柔软的面颊闪着细细茸光,她没有睁眼,犹如呢喃般,嗓音轻轻的,“我饿了。”

过了半晌,树枝上的鸟雀像被什么惊动,扑棱棱地扬翅而飞。

知安掀开眼皮,一道逆光而立的身影冷不丁出现在视野里。

t007拎着银白金属箱停在离她三步远的距离,“啪嗒”一声,箱子打开,十几支装满淡蓝色液体的透明针管反射着冷冽的光泽,将她的眸色映蓝。

她抬头看着他,并不说话。

t007意味不明地笑了声,“看来你接受了现在的情况,不过还没适应真正属于你的身份。克隆体是不需要进食的,这些东西相当于营养剂,打在左臂内侧就可以。”

知安平静道:“那你呢?”

t007一时没理解,“什么?”

她的睫毛虚虚垂下,回给他一个轻笑,“那你是克隆人吗?”。

飞走的鸟雀折返,叽叽喳喳,弄得树影斑驳摇动。

许久,t007的声音再度响起,“86号,我觉得你太过狂妄了。不过,我们并不一样。我是为了延续人类意志而存在,我始终都是我,只要能够站在博士身边见证新时代的开篇也在所不辞。而你拥有过的人生和记忆都是复刻百年前的原始物种,你是复制品,是容器。一旦有更完美的克隆体出现,你连这具身体都留不住。”

“对了,花园后面的湖泊到天黑时会形成一个小温泉,既然一时半会改不掉做人的习惯,那就去享受最后的时光。”

t007放下箱子,实体化作虚影在她面前消失。

百年后的科技······真是让人惊叹。

这些东西都是那个博士研究出来的吗?

那番话好像对知安没造成任何影响,她摸了摸营养剂,壁管冰凉,沉默几秒,关上金属箱,蹲到树下挖了个土坑,把箱子严严实实地埋了进去。

等光线暗下来,四周转变为迷离夜景,“太阳”幻化为“月亮”,清冷的月色布满整个地下空间,草丛间的萤火向上空飞舞,她能看见的画面,也许只是十分之一,百分之一或千分之一。

月亮离她太遥远了。

沿着缀满星星灯的小路走到花园湖泊,在不起眼的角落发现开凿的温泉,潺潺水流涌动,花香扑鼻,身体沉入水中,热水将她的每个毛孔都舒张开,舒缓了紧绷的神经。

知安仰靠在温泉边缘,脑中一片混沌,困意不受控制地席卷而来,慢慢睡了过去。

*

知安逐渐适应了这种时空错乱的恍惚,她能感觉到这里的时间和外界完全不一样,有时会格外漫长,有时又十分短暂,虚拟梦幻的海边初旭,黄昏落日。

她见过最多的景色还是挂在深空的月亮,就像一朵开在星星上的月季,那时看夜色就会变得很慢,看久了,所有星星都会绽放成闪着光的花骨朵。

花园草坪偶尔会出现几个箱子,起初装的是各种口味的营养液,都被她埋进了土里。再后来是几件素色连衣裙和鞋袜,针线密麻整齐却透着一板一眼的生疏,这回她没再挖土了,但穿上后腰围松了半圈,像套了个白布,走起路来姿态异常滑稽。

t007面无表情地丢给她一把铲子,“86号,不要破坏这里的一草一木。这些都是博士根据以前的植物生长环境研究出的特质土壤,开出的每一片叶子都十分珍贵。”

原来都是真的,虚虚假假中掺杂着真实的生命。

知安捡起铲子,掂了掂,份量不重,“不是不让破坏草木吗?给我这个······”。

“松土,养护。你需要照顾这里的植物。还有,把那几个箱子挖出来。”

“你平时什么都不干就只看着我吗?”

她抬头望了望天,还是没找到监控器的存在。这块区域太大了,连半点蛛丝马迹都没显露。但她依旧能察觉到来自暗处的窥探,无处不在,不可遁逃,特别是当她闭眼入眠时,被注视的感觉就更加强烈。

t007的神色突然变得非常古怪,他很快调整好自己的表情管理,“86号,你以为我跟你一样整天无所事事吗?观察克隆体的日常状态是技术人员的研究工作,等你各项指标都稳定下来,就不会这么清闲了。你知道开启dL有多耗费能源吗?光是排风和拟光系统······”。

知安垂下眸,淡淡道:“我不想待在这里,也不想配合所谓的研究。你们可以随时粉碎我的芯片数据,我不会反抗。”

t007盯了她几秒,“86号,你太狭隘,也太无知了。不过我没有权利决定你的生死,等博士研究出新一代克隆体,你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知安面色不变,用铲子边破开土缝,碾着下层的沙石,“之前那些克隆体都被带进来了吗?你们的研究项目就是封闭外界,把人关起来,而外面的观众看我在笼中表演旧人类的生活方式,或者这纯粹是那位博士的癖好?”。

“我还是更喜欢你刚醒来时的样子,现在的你真是伶牙俐齿。如果不是你身上的那枚系统芯片没有异常,我会以为换了个人,不过你的确比之前那些克隆体更鲜活,不再狂躁或是了无生趣的模样。”

他忽然有点理解博士的做法了。

这个86号克隆体过于贴近人类,无论是流畅的脸型,躯体轮廓,性格,还有说话时的情感色彩都是如此鲜明。

“那具无法被克隆基因的身体主人是谁?”

t007扯出一个弧度微妙的笑容,“除了博士,没有任何人有权限知道原始物种的身份。而我们也不在意那个人是谁,这里只会留下有研究价值的东西。”

知安挖出箱子,轻轻拍去上面的泥土,也没有追问的意思,“你们说这里是人类最后一座军事基地,那地面是被机器人彻底占领了?是集体自主侵略,还是生出自我意识的AI控制系统终端逐步攻破,导致人类全军覆灭。那个主导一切的AI,你们称它为什么?”

t007沉默许久,收敛嘴角的笑意,“······86号,我收回刚才的话。你很敏锐,也很聪明。那个AI控制了所有电子数据,人类不得不舍弃与网络有关的东西,文明被迫倒退,它想毁掉原来的世界。我们称它为destroyer,毁灭者。”

“军事基地屏蔽了地面上的信息追踪,我们只能在这里进行研究实验,尽可能保证人类的生存,延续意志。”

知安低头拨弄着小草,语气平淡,“所以真正能被称作人类的物种已经所剩无几了。长期生活在地下,得不到自然的氧气和光照,身体的衰败速度远超常人,你们不得不借助克隆体这种科技容器存活下去,保存百年前的生物基因也是为了更好地融合意识,减少排斥反应。”

t007猛地打断她的话,“我们都是为了人类才做出的牺牲,那些没有感情的机器怎么能和人类混为一谈?”。

知安将挖出的金属箱擦洗干净,指腹摩挲着边沿,“那基地里还有纯粹的人类吗?是被核污染过的遗留物种,还是已经寄生在克隆体躯壳的人?你说的粉碎芯片,是清除原先克隆体的设置,好让肉身将陨的‘人’住进去。新时代?变成镶着金属材质,流着蓝色液体,只有一颗机械心脏,丧失味觉的新人类吗?”

她抬起头,目光落在虚空,仿佛是透过缥缈的空气看着什么人,睫毛盛着细碎的光,乌黑的眼眸缓缓地又似放大,“你们又如何能确定,是作为人类而存活,还是依附科技苟延残喘,或者你那位尊敬的博士没想过如果destroyer攻破基地,届时所有链接网络终端的克隆体都会成为踏破人类最后文明的军队。”

t007嘲讽一笑,像在看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无知者,“基地里都是全球顶尖的技术人员,更有博士研究的信息安全网,但凡出现一点问题就能自动修复,这么多年来都是如此,AI终究不是真正的人类,没有复杂的思路。至于你说的那些假设,还是先担心你自己会不会先变成一堆无意义的数据。”

知安直直地盯着他,瞳仁漆黑,“你们使用的网络系统依靠什么在运转?它的终端是······”。

“86号,你的话太多了。”

t007偏过头,不欲与她多言,身影渐渐虚化,语气沉沉,“那几箱营养剂就用来浇玻璃房里的花。”

浇花,真是暴殄天物。

这一代克隆体确实奇怪,思维过于敏锐,让人难以招架,但太聪明也不是件好事。

他们这些年来研究了不少百年前的生物基因,也不是没有成功的案例,可那几具苏醒的克隆体不久便因意识紊乱而变成废铜烂铁。

制作一具克隆体需要花费的心血可想而知,不忍研究心血就此报废,于是导入了一批因身体污染即将死亡的志愿者的大脑意识,起初的实验总会经历许多失败,基地人类数量骤减,但实验效果日益显着,最终,第一具成功链接机械脑的人类出现了。

t001。

是个幼年丧失听力的先天性盲人。

克隆体的构造给了她一双能听见声音的耳朵和眼睛,可惜现在早已不是繁华的时代,听不到海浪风声,看不了大自然的万千变化。

她要面对的是一个荒芜颓靡、无药可救的世界。

t007想,有时死亡也是件美好的事。

无知无觉浑浑噩噩地死去,获得真正的永生。

继t001之后,越来越多的人想将意识传进克隆体,但克隆体的数量没他们想象的那么多,而且每个人的状况不一样,每一次实验都存在未知风险,实验室的技术人员在夜以继日的工作中接连病倒,身体素质每况愈下,考虑到这些人的价值,于是渐渐有了t002,t003······

后来他们的着重点变成了占据克隆体而存活,不用再担忧生老病死。在不停的实验中,出现了越来越多相貌、身高、体重近乎完全相同的克隆体,如86号所说,他们粉碎了这些克隆体原有的意识,把人类濒死的意识放进去,成为它们的新主人。

但不知何时起,博士开始研究起一组他们从未见过的原始生物基因,本就不太爱说话的博士变得更加孤僻冷漠,整日把自己关在实验室里,除了必要的讨论项目,基本不会出现。

他见过许多具拥有那组生物基因的克隆体,长着一张柔美的漂亮面孔,细眉白肤,那张懵懂纯真的面容展露出不同的神色,但更多的是僵硬呆滞,就像摆在橱窗里的没有灵魂的精致人偶。

很多人想要“住”进这个版本的克隆体。

可她们都死了。

是真正意义上的死亡。

被粉碎芯片数据,挖出机械心脏,连身体零件都没留下。

没人比t007这些技术人员更清楚每一具克隆体的诞生要耗费多少精力,可她们就这么迅速地走向灭亡。

有的甚至连实验箱都没出,只是茫然地睁开眼,目光僵滞神情迟钝,还未来得及有反应,博士就下达了清除指令,语气冷漠得让人发颤,透着漫不经心的残忍。

他总是在克隆体苏醒前远远地站在角落观察,整个身体都没入阴影之中,没有一丝表情,不辨情绪的视线在她们脸上稍作停留,然后轻轻抬起手。

······又是这个结果。

t007已经麻木了。

处理克隆体的方式很简单,只要把她们粉碎,融化,刚开始还会不停抽搐,人造皮崩裂绽开,露出银白金属体,发出滋滋的电流声。但她们的神情始终只有机械的僵硬,不会哭,不会闹,不会感到害怕,平静地走向死亡。

其中在处理65号克隆体时,发生了点意外。那会儿她的下肢已经被粉碎大半,可本来没什么反应的她突然开始大哭尖叫起来,其实没有眼泪,克隆体是无法流泪的。

但65号的确发出了类似哭泣的声音,似乎还说着什么话,重复谁的名字。

金属液如同鲜血一样从她被碾碎的肢体里溢出,像在慢慢抽空她的生命力,她很快就没声音了,迷茫又哀伤地望着天花板。

t007在她出声时就停止了清除程序,他没随意触碰65号,派另一位技术人员去通知博士。

博士来得很快,但他没有进去,而是隔着一层单面墙居高临下地审视着65号,目光冷峻又晦暗。许久,他接过旁人递来的手套戴上,进入实验室。

65号注意到出现的陌生人,神色怔愣片刻,杏眼带怯地抬头注视对方,眸光变得盈润,像只被雨淋得湿漉漉的小动物,苍白的面颊带着楚楚可怜的天真感,“这,这是哪里?我的腿好疼,先生,你可以带我出去吗?”。

t007看着博士慢慢垂下眼,堪称轻柔的捏住了她的下巴,即便戴上手套也依旧看得出清晰分明的指关节,抵在女孩尖巧的下颚骨。

65号温顺地把脸颊贴向他的手。

外面的几位技术人员看见这番场景下意识地倒抽一口冷气,但这口气还没抽完,就听见一声清脆刺耳的吱嘎,像极了人的骨头被生生拧断的声音。

t007眼睁睁地瞧见65号的头颅经过几周旋转,最外侧那层皮尽是扭曲的褶皱,最后咔嚓一声,连接机械脑的金属体管被绞裂了。

她的脸上还停留着我见犹怜的表情。

t007后怕地缩了缩,伸手去摸脖子,那口凉气堵在喉间上不去下不来,几个技术人员都默契地没有出声。

直到博士离开,过了很久,他们才小心翼翼地挪步到里面收拾残局。

65号的眼睛还睁着,没了机械神经连接,瞳孔逐渐变得黯淡灰蒙,仿佛还残留着点情绪,似是不理解为什么上一秒还温柔抚摸着她的人会在下一刻亲手拧裂她的脖子。

有人低声问:“这一代克隆体已经很接近人类了,为什么还要销毁?博士想要研究的实验标准是什么?”。

没有人能回答他的问题。

谁都不知道这场实验何时才能结束。

后来他们见证一代又一代的克隆体诞生即毁灭的场景,哪怕她们的神态和动作愈发接近人类,却依旧被下达清除指令。

曾经博士在79号克隆体苏醒时待了十分钟左右,那是他在实验室待得最久的一次。可他始终没在79号前露面,而是隔着墙在79号对着闪烁不停的仪器喃喃叫了几声后才停留半晌,t007没听清她说了什么,看口型像是在重复着两个字。

79号的情绪有些激动,眼神陌生又警惕,瑟缩在角落蜷成一团,对里面的技术人员断断续续地说了些话,语无伦次,口齿不清。

“你是谁?”

“这里是什么地方?为什么把我关起来?”

“我叫······我想不来自己的名字了。”

“你见过一个人吗?他,他······”

技术人员问:“他是谁?你还记得哪些事情?不要着急,我会帮你记录下来。”

79号陷入沉默,神色变得迷惘怅然,“我不知道······他的眼睛很好看,笑起来很温柔,弯弯的,像桃花一样······”。

“还记得他的名字吗?有印象吗?”

“他,他叫·····”

79号蹙起眉头,浑身颤抖,痛苦地捂住脑袋,“我不记得了,我是谁?他是谁?这里是实验室·····我不喜欢实验室,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为什么,为什么——”。

那天的场景t007至今回忆起来都觉得骇人,79号在失控中自毁程序,发了疯似的扯断手臂小腿,脖颈痉挛扭曲,癫狂的神情渐渐麻木僵硬,臂肢软塌塌地垂下来,机械液流了一地。

技术人员无法按住她,谁都没想到79号会有这么大的力量。在79号丧失生命体征后,他们面面相觑,从彼此颤动的眼中看出畏惧,害怕博士会因此怪罪他们。

而博士就站在外面,表情从始至终平静冷淡,晦涩的冷光淌过眼瞳,折射出一种无机质、色调偏浅的银蓝。

t007低声询问:“博士,我们······”。

“继续实验。”

自此之后的每一代克隆体,他们都刻意调低反应,敏锐度和控力上限值。

为了缓解克隆体苏醒后的应激症状,技术人员统一话术,帮助她们更快接受当前的处境。可惜,自79号后的克隆体都不再苏醒,每一具都陷入沉睡,意识数据线如死水,半点波澜都没有。

分解,摧毁,重塑,融合······

直到86号的出现。

这场实验终于有所进展,却又让人无端不安。

86号,好像和别的克隆体不太一样。

*

似乎只有短短几日,知安在这里经历了春夏秋冬,一条路走来走去。她见过梨花落白桃色盛开,脚踏着日光下鹅卵石路上的树影,手捉纷飞的杨花,夏雨连绵,金桂飘香。

不知何时,园中长出了好几种花,亦或是之前埋下的种子,四季的花都渐次开了,洋桔梗,绣球,雏菊,山茶花······恣意生长美不胜收,沿着木栏开了满园。

而如今腊梅也开了,就差一场漫漫冬雪。

知安出神看了会儿,忽然感到视线里多了什么东西,目光转向那一侧,可以看到半边花园,鲜花开得纷纷簇簇,而t007俯着身正在修剪过长的花枝。

被树叶切割成碎片的光斑落在他脸上,像一张夹在书页里滑出的泛黄旧照,蓦然出现的一抹婆娑暗影。

微凉长风吹落花瓣,知安把飘到发梢的蒲公英拿下,慢慢眨了下眼。

t007有好几日没来了,这里的花花草草都是她用营养液日夜浇灌而生,比最初更多了几分鲜活的气息。

“想不到你还有空做园丁的活。你们博士不给安排其他工作吗?”

知安悄然走到他身后,手里握着浇花壶,慢悠悠地朝另一侧洒起水来。

这些天没个人斗嘴解闷,还怪无聊的。

至于t007时不时的冷嘲热讽,对知安来说没什么攻击力。

她看着面前这张平淡的侧颜,或许是克隆体的缘故,他的肤色很白,是没有血色、透明的苍白,深青脉络从煞白的皮下透出形,再藏进一丝不苟的衣领。

周边是枝叶繁茂的树木,所以此处的光线要淡上些许,他的半边身体似隐在朦胧暗处,连同另一只眼也看上去比露在明面的要暗,许是过于昏暗的环境,让人能联想到兽类的眼睛。

但仔细看看,又不像了。

没有野性,欲望,杀戮。

不像凶兽,也不像个活人。

t007没回答她的话,低着头,剪刀“咔嚓咔嚓”,细致地处理着花枝。缀落的残叶扫过戴着手套的关节,轻轻飘落下来。

知安浇完这一片花丛,盯了他几秒,突然说:“我想见博士。”

这次t007没忽略她,他垂眼俯视着剪落的细枝,语气淡淡,“见他做什么。”

知安平静道:“我有话要亲自对他说。”

“他没空见你。”

t007的视线在她脸上轻掠而过,又漫不经心地继续修修剪剪。

知安毫不在意他的态度,只是笑了笑,“你怎么知道博士不想见我?说不定他心里······”。

“理由。”

t007卷起被花枝倒刺勾住的袖口,手腕素白,露出的骨骼和肌理匀称,乍一看与人类别无二致。

“你是说我想见博士的原因,还是他想······”

“我不喜欢听废话。”

“我想种片果园,有种子吗?”

他转头看她,低声轻笑,不知是玩味嘲讽,“人类的食物不适合你。”

知安望向不远处的花树,阳光下的眼眸黑白分明。她穿着一袭单薄的飘飘白裙,长发随意披散,有种纯稚的美,像朵盛开的白栀子。

“但我有做人时的记忆,现在还记得那些食物的味道。酸的,甜的,苦的,辣的,我不喜欢吃酸和苦的东西······你知道我最喜欢吃什么吗?”

t007不说话,知安看了他好半晌,蹲下身把玩着开在地面的雏菊,“是我糊涂了,你怎么会知道我喜欢的东西。那来聊聊你曾经的家人,朋友,或者喜欢的人,你还记得他们吗?不想说的话,就听听我的故事吧。”

“也许在你们看来,那不是属于我的故事。不过,就当是那位旧人类的故事了。”

知安蹲在他面前仰起头,桃腮杏眸,裙摆逶迤铺开,扬起的睫毛沾着光,“我和她长得很像吗?啊,换句话说,我和之前那些被博士创造出来的克隆体,是一模一样的吗?凭借百年前的生物基因就能模拟出极度相似的容貌和身体数据,可以说是分毫不差,即便是那位旧人类都无法复刻出自己精准的样子······你们是在哪里找到她的?”

这里没有镜子,她只在水面上见过自己的脸,眉眼清秀,轮廓柔和,一切似乎还是记忆中的模样。

“凡尔塔海域底下的实验室。”

不知碰到了什么,t007拿出一块方帕擦拭着手臂,细致地将上面的东西一点点擦净。

“凡尔塔海域?”

看来那所海岛实验室早在百年前就沉没了,直到近几十年前才被人发现。

知安伸手折了朵黄雏菊,淡橘色的花瓣顺着手指飘零落下,她碰碰花尖,收回手转而托腮,仰头道:“还有其他残留的生物基因呢?”

“没有。”

“你们创造克隆体,只是为了让她们继承她的记忆?你说我在幻境的那几年就是实验成果,这和人类生存有什么关系吗?当年实验室不止有一个人······”

微风拂过,上方没有温度的阳光将t007高大的侧影投落在知安身上,仿佛野兽的地窟,寒冷冰凉,蛰伏在黑夜里的怪物伺机而动。

他的身影渐渐变得模糊虚幻。

她知道这是要离开此处的征兆。

在他即将消失的那瞬间,知安忽然道:“destroyer”。

虚缈的影像晃动闪烁,似慢了一帧。t007垂眸向她看来,长长的睫毛遮住了眼睛,她几乎屏住呼吸,一动不动地蹲在原地,嗓音微微沙哑,“你们想用我对付destroyer吗?”

他对着光侧过脸,低声嗤笑,“他们还没那么聪明。”

“所以我和destroyer有关系,对吗?”

“你的问题太多了。”

随着t007的离去,知安下意识想抬手抓住他,可终究寥寥一场,长风萧瑟,天边忽而下起大雪,水潭不多时便落满白雪,殷红的梅花摇摇欲坠,白鹭茕茕独立。

她像陷入潮水的海绵一样缓缓抱住肩头,褪去虚假的欢笑,只剩颓然疲惫。

*

不知过了几日,t007带着两个封闭严实的箱子再次出现。

知安低头看他手里的箱子,和之前装营养剂的不太像,这两个箱子要更小巧点,“这里面是什么?”。

t007言简意赅道:“种子。”

“什么种子?”

“不知道。”

他放下箱子,便打算离开,一副不欲与她多交流的模样。

知安叫住他,轻声道:“你忘了上次答应我的事情”。

t007转过头来,目光有丝疑惑,警惕,却是没开口询问,只冷下脸,“我没那么多时间满足你的需求。”

知安微微仰着头,向遥不可及的顶端看去,“既然来都来了,不帮我打理一下花园吗?”。

空气沉默一瞬,t007用一种看疯子的眼神盯着她,好半晌才道:“86号,你真是越来越狂妄了。”

知安不理会他的嘲讽,“那个故事好听吗?”

t007的面色不太好看,硬邦邦地说:“一般。”

腊梅簌簌飘落,亮而冰冷的光泻下,知安忽然笑了下,语气淡淡,“你走吧。”

好像身后有鬼撵着跑似的,在她说完后,t007转眼就消失不见。

知安抱着箱子蹲下,轻轻抚摸冰凉的边沿,最后闭眼将脸贴上去,久久未动。

*

t007拿来的种子似乎与那些科技花种不太一样,生长得极其缓慢。知安没有亲手种植过花草果类,只挖了几个坑把种子洒进去,盖土填平,定期浇灌营养液。过了很长时间,才冒出一点点嫩芽。

摘了根狗尾巴草叼进嘴里,双手枕着脑袋平躺在草地上,头顶的阳光并不刺眼,总是柔和得像水流抚过她的脸颊。

知安躺了会儿,想起身去看看前几日刚开的七彩玫瑰,可就在转眼时顿住,她眸色怔怔,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处,放在指尖把玩的狗尾巴草掉落在地也无知无觉。

满园如雪的花色摇曳,微风轻拂碎影,飘花落在他乌黑的发间,水露泅湿睫毛,时间就此定格。

又开始出现幻觉了。

从不久前,她就时不时感觉到身边有个不存在的人,仿佛能闻到他的气息,偶尔还能听到声音,半梦半醒间甚至有双手温柔地点过她的眉眼,划过鼻尖和嘴唇。

但他们不在同一个世界。

是执念所聚成的幻象。

她碰不到他。

可她还是想去尝试触碰泡沫般的人影,这是第一次在这个世界看见他的影子。

知安悄然爬起来,下意识放轻了呼吸,步子放得很慢,每走几步就停下来静静注视坐在花树上的人。

就这样走走停停,直到发顶和肩头都落满花瓣,在离三步之遥,她缓缓顿住脚步,眨了眨眼,面前的他还没有消失。

指尖一动,她抬起手伸向他,却又放下,只轻声唤道:“阿樾。”

“你来梦里看我了吗?”

她的声音很低,像是怕惊扰到树上的人,会化作蝴蝶飞走。

知安没奢望这道幻影能回应自己,她只当是种寄托相思的信物,能够安静地承载她的诉说。可就在她出声的那一霎那,他却侧过脸来,隐匿在暗处的面容渐渐清晰,眉骨深邃,一双漂亮的桃花眼宛若揉碎的月光坠入深海。

漫天飞雪,纷纷扬扬,不知何时下起。

知安出神地仰望着他,细碎雪花随风而起,卷起柔软的树梢,碎叶花瓣簌簌飘向她。穿透枝杈的日光落进他那双纯粹的含情目,迷乱了她的心跳和视线。

等她再一眨眼,发现树上的人正居高临下地俯视她,神情漠然,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好似方才的深情只是错觉。

知安不再出声,默默望了片刻,目光柔和而悲伤,像用双温暖的手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他的脸,凝望珍贵的瓷器一般寸寸细致,眼睛,鼻梁,颚骨,确认他就在眼前。

她享受此刻的温存,更想感受他的体温,用掌心贴住他的脸颊。就像偷来的时光。她恋恋不舍,不敢移开视线,她知道梦一醒,他便会消失。

风吹的碎发遮挡视线,知安伸手拂去,再抬眼时,树上再无人影。一朵腊梅落到眼角,犹如情人抹上的胭脂。

周围过于寂静,连风都停了。知安觉得很冷,很恐惧,那种寒冷从骨头里透出来,她再也忍不住,上前抱住树干,脸贴着粗粝的树皮,无声无息,像一根缠绕腐朽树根的藤蔓枝条,被抽走了仅存的生气。

“你在做什么?”

低冷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心跳漏了一拍,知安倏地睁眼,入目是一道逆光而立的身影,漆黑向她盖来,衬得她像只瘦弱白鸽。

t007出现的悄无声息,不知他站在此处多久了,又将她的狼狈看去多少。

知安看了眼他被手套裹得密不透风的手掌,睫毛微微颤动,开口时情绪已被收得不露端倪,“你什么时候过来的?博士让你给我带什么东西了?还是说,这次来帮我修剪花草,再陪我聊聊天?”。

t007垂眸盯着她,那视线让人无处可遁,知安不太自在地转眼瞥向别处,就听他淡淡道:“这是什么。”

什么?

知安看着他抬起手。

眼尾突然触上一抹冰凉,还没反应过来,他便收回了手,腕骨翻转,仿佛赏玩雪白瓷器般。金色日光下的皮革手套染着晶莹水珠,宛若剔透美丽的玲珑玉。

这是······

知安怔怔地注视着他的动作,下意识摸向自己的眼角,潮湿的水意沾满指腹。

她的眼泪。

因为克隆体的身体结构,她没有汗腺泪腺,本不会流汗流泪,哪怕内心再痛苦,表面都不会出现任何反应。

可就是这样一具冷冰冰的躯壳,竟流出了泪液。

哈。

知安用手背擦过脸颊,捂住眼睛笑了起来,“浇花时不小心溅到的营养液,不然还能是······”。

她的话突然顿住,睫毛一抖,愣愣地望着t007。

他低头将那点泪珠半含入唇,乌睫垂下一片阴影,瞧不清眸色,唯有淡薄的唇色因水而多了些红润。

“你,你干什么?”

知安上前一步,想阻止他,又似想到什么,生生止住步伐,只得站在原地,瞪大的杏眼盛满盈润,驱赶了方才萦绕在周身的死气与羸弱,变得生动起来。

见他抬起眸来,知安移开视线,“我知道营养液很珍贵,你也不需要这样······哦对了,既然你没什么事就留下来陪我说说话吧,上次要讲的故事还没来得及说,我们······”。

“我没兴趣听你讲故事。”

t007忽而垂眸,仄仄笑道,“人类的记忆短暂又无用,何必念念不忘。”

他跟她保持了一段距离,指尖却轻轻挑起她垂落在耳侧的长发,知安感到有什么柔软的东西一拂而过,裹挟着一股幽郁芬芳,仿佛满园玫瑰盛开在发间。

知安沉默许久,缓慢地眨动着眼睛。在他将要离开时忽然紧紧抓住一截衣角,这次她没再握空,而是攥进了掌心。

“是你吗?”

她没头没尾地问道。

他微微侧过头来,视线掠过她的脸,落在她抓着衣角的那只手上,语气甚至有几分温和,含着笑意。但他的神情冰冷,阴鸷,“你在想什么?”。

知安直直地盯着他,手指紧绷,并未因他的冷漠而生惧退后,“我在想你······到底是谁?”

“你希望我是谁?”

知安刚想张口,男人便撩开她洒落颈间的长发,俯身凑到她耳边,轻声道:“若不想被销毁,就别再试探我。”

他的嗓音轻柔,眼神却极其疏冷,没有丝毫温度,让人从心底感到发凉,不知那抚摸脖颈的手是否会在下一刻化作爪牙捅穿她脆弱的咽喉。

知安垂着眼不知在想什么,不再说话,但拽着衣角的手指依旧没放开。

突然,她用双手捧起他的脸,柔声道:“虽然你和t007有着相同的容貌,但我知道你不是他。可以告诉我你真正的名字吗?”

眼前这张平凡普通的脸被她覆住双眼,鼻梁挺拔得突出指边,冰凉的皮肤包裹着脸骨,起伏贴合在指腹间,那掌心下的睫毛轻轻滑动。

那裸露在外的唇方才还含过她的泪。

“t007”没有挥开她,嘴角慢慢扯出一丝笑,不知玩味还是嘲讽。

他渐渐贴近她的耳廓,手掌抚上了她的脖颈,顺着轮廓向下,冷冰冰的皮革摩挲她的皮肤,那阵寒意仿佛可以渗透骨髓,像某种令人颤栗的冷血动物慢慢地包裹缠紧了她。

“我不需要一个自作聪明的复制品。”

后颈骨传来蚀骨般的疼痛,那一瞬叫她眼前发白,浑身发软,骨头僵硬,她的灵魂向下坠落。

失去意识的身躯没了动静,脑袋无力支撑,脖颈软软地垂靠在他掌间,宛若一朵凋零腐败的花逐渐流失生命力。

知安闭上眼睛,神色平静,眼角却落下一滴泪,隐没在发间,她轻声呢喃着:“带我走吧。”

“苏樾。”

既世上再无你,又何故生我。

*

暖洋洋的温度从上方浸染身体,许久未散的热意驱散了骨子里的阴冷潮湿,裹满周身的疼痛和水汽似乎也被一并带走。

知安下意识地想去摸索,才发现自己躺在一片陌生的草地上。阳光并不刺眼,反而十分柔和,鼻间是青涩的花草气息,吹来的长风携带大自然的味道,勾起深埋心底的记忆。

是久违的夕阳啊。

有温度的阳光。

她又被带到了什么地方吗?

不愿费精力去思考,知安索性直接瘫倒在地上摆成“大”字型,眯起眼欣赏这份难得的景色。

鼻尖痒痒的,让人止不住打喷嚏,她抬头拂去,夹起来一看,是毛茸茸的蒲公英。

奇怪,她还没在空间里见过蒲公英,大多都是五颜六色的鲜花开了整园。

新品种吗。

手指一松,蒲公英随风飘散,去往缥缈的远方。

至于最后飘到哪里,没有谁会在意它的归宿。

她早已厌倦虚假的生活。

重新闭上眼打盹儿,照拂在头顶的阳光倒是格外真实。

迷迷糊糊间,又是什么东西飘到了脸上,伸手抓了抓,半睁着眼一瞧,蒲公英的碎絮。

哪来这么多飞来飞去的蒲公英?

知安抬眼望了望,想换个地睡,可不知是夕阳太朦胧,还是她出现了幻觉,不远处一抹小小的身影蓦然闯进视野。

她揉着眼爬起来,待看清那人,不由得一怔。

男孩半趴在草地间,面前是几簇摇晃的蒲公英,他微微垂着头,浓黑的睫毛落下错落光影,乌发柔顺,贴在雪白鬓边,显出一股温润干净的剔透感。

余晖落在他身上,轮廓镀光,漂亮得像一幅被收藏在展览馆里的画。

知安眨了眨眼,男孩的身影依旧没有消失。

不是幻觉。

这里······为什么出现一个陌生的小男孩?

他也是克隆体吗?

那些人把她投放到另一个空间和其他克隆体相处吗?

知安没有上前,只是坐在原地静静地盯着他,男孩也十分安静,低头轻抚着蒲公英,神情平静又柔和。

坠入凡间的小精灵。

她看着他的模样,心底忽然涌出这么一个想法。

很久没见着这么好看乖巧的孩子了,知安来了兴致,慢吞吞地挪到人面前,支着下巴歪头打量,“你一直待在这里吗?会不会觉得无聊?”。

“这里就你一个人吗?”

“你叫什么名字?编号呢?”

知安问了几个问题,男孩都未作答,甚至连半点反应没有,视线落在天边的夕阳霞光,仿佛当她是个看不见摸不着的透明人。

这是视听功能有障碍的实验体?

知安瞧着男孩白嫩嫩的脸蛋,睫毛长长的,眼尾拖出一截,瞳仁浅淡,在落日映照下氤氲出温柔的琥珀色,引得那无限夕阳都黯淡下去,成了他眉目间的光影陪衬。

不难想象他长大后的模样会有多么惊艳,清隽而又绮丽的翩翩贵公子。

可在这里的人没有明天,谁也不知道自己是否还能见到这般美丽的景色,哪怕是虚假的。

知安挺喜欢小孩,特别是长相好看性格温顺的那一类,会让她忍不住上手捏一捏,眼前这一小只就很符合她的心意。

她好像很久没有这么放松过了,或许是因为小孩子没有攻击力,危险性,能让人无意识地亲近。

夜风吹乱了男孩的额发,他恍若无知无觉,仍是沉默地眺望远方。

知安轻轻抬起手想拂去那缕发,却在对上他目光的那一瞬间蓦然怔住。

两人的视线恍若隔了数年光阴,像是无声慢放的电影画面。

他有着一双漂亮纯粹的桃花眼,单单望着人时就有种令人窒息的美,让人移不开眼,好似一朵开在盛开到极致后走向颓靡光景里的阿芙蓉。

“你……是谁。”

心跳猝不及防漏掉一拍,知安颤着眼睫,竭力克制住抖动的手,她怎么会忘记这双眼睛,即使相隔多年,没见过那人儿时的模样,不管千山万水海枯石烂,她也能凭借那双眼认出他。

想去抚摸他的眉眼,鼻梁,嘴唇,可她的指尖穿过了眼前人的面容。

愣愣地注视着自己的手许久,知安突然想起刚才的场景,猛地垂眼看向地面。

他对她的靠近没有反应,也许不是因为别的。

而是她没有影子。

他看不见她。

他们不在一个维度。

“小樾!我们该回去了,今天爸爸难得回趟家,早点回去一起吃顿饭。”

身后传来女人轻柔的呼唤,知安猜出她是谁,但尚未回头,就见男孩拿起一旁的东西站起身朝着她走去。

知安注意到那是一张色彩浓郁的画,瞩目的色调又令人身临其境,目光无法从画上挪开,黄昏萧瑟,凋谢的美感透纸而出。

心口揪疼,手已忍不住向他伸去,想挽留这抹跨越百年的身影,而当手指触碰到一层看不见的屏障时,一股巨大的吸力将她拽下地底,眼前一黑,万念俱空,等睁开眼却发现自己身处奇怪的结界空间。

一幕幕陌生的场景穿梭在逝去的光阴里,唯一不变的只有画面中的主人公。对那些人事过往而言,她只是一抹流浪的孤魂野鬼,匆匆掠过,无法触碰,无法改变。

知安看着男孩慢慢长大,褪去稍带稚气的轮廓,乌眉雪肤,清冽俊美,少年的他依旧温柔儒雅,比常人更深邃的眼睛落在人身上时仿若一场沉溺的温情注视,哪怕无意为之,还是引得女孩儿们含羞带怯,咬唇羞赧。

她回不到过去,只能借着幻境了解他不曾诉说的过往。

她的阿樾从一开始就是个温柔又善良的人,会趴在草地上轻吹蒲公英,从不采摘美丽的花朵,而是用画记录它们短暂的一生,发芽,开苞,绽放,凋零。他会在街头为流浪人作肖像画,还原他们最初的模样,变得干净整洁,神采奕奕,不再蓬头垢面穷困潦倒。

苏樾对周围环境的感知和共情力很强,他能分辨出虚假和真实,看进一个人的内心,眼前的世界对他来说似乎没有遮挡力。

可这份情终究成了累赘。

他的程序天赋被苏柏文偶然发现,自此一步步与画界断缘。

“爸爸有个研究正在初步阶段,不太放心让其他人参与进来。你是我唯一的孩子,又有编写程序的能力,这样的天赋不用来帮助我的实验太过可惜。怪我没能早点发现你有这方面的天赋,倒是让你在画画上浪费了太多时间。”

“不过现在开始还来得及。”

“小樾也不想母亲难过吧?”

“不要告诉她,认真配合我的研究项目。还有,结束近期的画展参赛,不能分心在那些没有意义的事情上。如果实验有所进展,每个月我会给你三天自由时间,你可以去做任何事。”

苏樾年少成名,却在不久后淡退于画界,不再有新作品流出,甚至于旧画也慢慢消失在视野里,不知其所踪。众人纷纷猜想许是出国深造,待日后重归。

知安看着画面中的少年经历一次又一次实验,但她知道以后苏柏文不会就他一个实验体,那些实验体在几次实验后便精神崩溃,成了一具具行尸走肉的疯子,被关入暗无天地的封闭室继续载体实验。

苏柏文想突破苏樾的极限,可他的忍耐力似乎没有下限,即使是高强度级别的实验都没能让他有丝毫畏惧的情绪。

无奈之下,苏柏文降低了实验难度。他看出来这个儿子远比他想象得更为坚韧,其意志是常人不可比拟的,但这个全息游戏是为迎合大众而诞生,他要考虑其他因素,只好退而求其次。

苏樾鲜少再作画,以前的画具都被收了起来。偶有闲暇的夜晚,沐浴过后光着脚踩在深色地毯间,足踝苍白得似若窗格中透出的一点月光。

厚重的窗帘曳地,夜风掠过无尽昏暗,卧室台柜燃着一排木质熏香,他静静地躺在地上,幽暗光线下的面容平静,仿佛淹没在夜色盈野的荒原中,若衔花而死的美少年。

他度过无数个这样的日夜,在无人知晓的夜晚中死去,又在黎明时重塑血肉。

可她知道他不再拥有属于自己的灵魂。

角落散着的惨白药片狠狠刺痛了知安的心,眼眶不由己地涌起了泪,他是她的阿樾,是她早已抓不住的幻影。

她忽然想起他之前失忆时,自己问他是否有做过奇怪的梦,他说:“我不会做梦。”

是的,他再也不会做梦。

因为他不曾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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