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宗之突然用力抱住了阿乐，紧得要把她揉进了自己的身体里去，把头埋在了她的脖领间，肩膀微微颤抖，用含糊不清的声音哑声道：“阿乐……我在信里说，我从此不再是官身，我愿意为你和离，我愿意娶你………那封信，我写了一遍又一遍，没想到……竟没有送到你的手里……”
阿乐只觉得浑身发冷，浑身如被电击般滚过一阵轻微的战栗，为这世间深藏的恶意。
她轻轻抚着他的头发，像安慰孩子一样细声细语道：“五郎……这大概就是我们的宿命，不可再强求……崔夫人的心思，我明白，我不怪她……“
是的，她不会怪她，可再也不会感激她了。
她这些年寸步不离的照顾，原来也是一种监视，直到他也完全脱离了掌控为止。
这世间的爱恨恩怨 ，原就是一笔糊涂帐。
崔宗之抬起身，直视着她的眼睛，试探着问道：“那你现在……还愿意嫁给我吗？“
阿乐心中一时不知是苦是甜，面无表情地反问道：“我以什么身份嫁？以博陵崔氏三房二女崔乐儿，你义女的身份，嫁给你吗？“
“阿乐！我们都知道那不是真的！“
”可是那五品孺人的身份，那每月的俸银，都是真的！“
崔宗之有些不可思议地放开了手，顿了一下，冷笑道：”阿乐……你难道不知道吗，我现在是江南一带数一数二的盐商……我可以给你一个全新的身份……至于银子，你要多少，我可以给多少……“
阿乐亦缓缓坐起了身，轻轻拉起榻上的薄衾遮住肩膀，一张素白的脸在月华之下吹弹可破，还盈盈地带着水光，比梨花还要轻，比琉璃还要脆。可是从她嘴里说出的话，却是坚硬如铁：”我知道，但那些都是你给的……若有一天你背弃了我，我就一无所有。所以，我只想握紧那些属于我的东西！“
好一个阿乐！
崔宗之骤然想到，她是阿宛的姐妹呀！ 这样的话，果然是她们会说出来的！
他还想挣扎一下，急切地解释道：“阿乐…… 我不会背弃你，除了我少年爱过的……，你便是我今生最爱的女子！我为你挣扎过，心疼过，比谁都多！“
阿乐脸上的笑亦越来越冷了：”是，你不会背弃我……你不会让我离开，你不过是把我养在院子里，然后再纳进一个又一个新人——你说你愿意与钱氏和离，可是你在扬州的宅子里，不是又有好几房姬妾了吗？“
他嗫嚅着道：“……你……你当然和她们不一样……“
阿乐冷哼一声，没有说话。
一阵难堪的沉默中，二人转头看向窗外。春夜明净，天青似水，一轮圆月高悬碧海晴空之中，银箔一般的月光透过绿纱窗直射到了地上、桌上，和榻边的月白襦裙上。
他们不约而同地想起了那一夜的融融月华，那是他们人生中最魅惑绮丽的一夜。
在那些温情的回忆之中，阿乐慢慢收起了身上看不见的刺，又变回了那个美丽而危险的银狐。她跪坐着，慢慢直起身，身上的薄衾滑落，姣好修长的身躯在月光下一览无遗，美得惊人动魄。
一双柔不见骨的玉臂盘上了崔宗之的脖颈，他听到她在耳边轻声道：“五郎……鱼水之欢，一夕欢愉，足矣……我和你，谁都不要拥有谁，这样不好嘛？ “
崔宗之仍有一丝被拒绝的羞愤，想要推开她，触手所及却是滑如凝脂，微微颤动的酥胸。他知道那里的肌肤是怎样的细腻如丝，在他的一个吻下就能燃烧起来。
最后的一丝理智，就这样被淹没了。
阿宛在这样的月色里，正乐不思归。
她换上男装，与裴迪，吕瑟几人秉烛夜游，欢饮达旦，不舍得离去。她看着那扬州运河灯光明灭中的二十四桥明月，满树的梨花隔水看去宛如烟水，这才明白，她曾与某个人携手看过的洛水圆月，亦不过这世间美景之一。
她一时感慨，借了路人身上的剑，如同当年在梨园中随着落叶练剑一样，随着那飞舞的梨花一瓣一瓣，在融融月华下舞起了剑来。银光闪闪，剑气如雪，飘逸飞花，周围竟渐渐围起了人，路人只当她是清俊少年， 纷纷喝彩。
有戴着锥帽的几个小娘子，羞答答地打听起了这剑客的姓名。裴迪抱着手笑嘻嘻地看热闹，见有人来问，便得意道：“我是裴十三，他是裴十二！这便是我们裴家剑！“
阿宛一下收住了剑，面带寒霜道：”不是！这是柳家剑！“
她扫了一眼周围的人，大家听到“柳家剑”时，皆一个个面露困惑，想必都是第一次听说。
她心里一紧，想起当年曾经在柳夫人面前说过要为柳家剑正名的话，这样精妙绝伦的剑术，若柳夫人是男儿身，定是早已名扬四海，绝不似今日这般籍籍无名，一冢枯骨！
想到这里，胸中一股豪气顿起，她收剑，拱手向着众人道：“这套剑法，源自当年一个天姿聪慧，豪迈洒脱的女子，柳月娘！她虽嫁给了裴旻将军，却脱了裴家剑的窠臼，将万物的拟态化为招术，剑尖描摹！我曾有幸得柳夫人的教导，今日在此，向诸位演示这柳家剑的一十三式！”
众人听得竟是一女子所创，啧啧称奇，更是呼朋唤友地来了一堆人，里三层外层三层围住了阿宛他们所在。
阿宛深吸了一口气，抬头看着这扬州城的圆月与洁白似雪的梨花，仿佛看到了当年在玉门关与柳夫人一起练剑时的雪光与月光。
皓月当空，银辉如练，她强忍住鼻中酸楚，一个斜刺向着那融融月华刺去。
剑在手中，银辉与剑光交织，气若长虹，似要破空而去。她的身形灵动飘逸，却又带着一股英气，时而剑舞如飞，豪情满怀，时而剑尖轻颤，柔情似水。她一边舞剑，一边口中娇喝道这一十三招的招名：“这是空中惊鸟……这是风撼劲松……这一招叫云中回雪……”
阿宛英气十足的声音在这街衢中回荡，众人皆屏住了呼吸，目光追随着她而动，仿佛天地之间，只有这一女子和她的剑。
这套随性飒爽的十三式一一展示过，阿宛收剑而立，身形依旧飘逸如风，眼中却多了几分释然。
她没有辱没柳夫人教给她的剑术，更没有忘记柳家剑的名字！
围观的众人终于发出了雷鸣一般的喝彩声，“柳家剑”的名字一时在扬州的街头巷尾传开了去。裴迪一直在人群之外默默看着阿宛的剑式，待到人群慢慢散去，他红着眼，好半天才挪到了阿宛跟前，极为认真地说了句：“谢谢！”
阿宛得意地看了他一眼，扭头拔腿就走：“走吧！累死了，回家睡觉！”
他快步地跟了上去，从怀里掏出了一只精巧的金制香囊，巴巴在送了了上去：“这是我从袁州给你带的小玩意……别看它小，但这里装的香粉，无论怎么晃都不会洒落……你这样好动的性子，正适合你挂在身上……“
阿宛心安理得地拿了过来，揣进了袖里。
裴迪亦一脸心满意足，陪着她沿着河岸慢慢走回去。
这样美好的江南春夜，夫复可求。
二人一路无言，快走到清尘小院门口时，却见有人正从侧巷的角门中闪身而出，很快淹没在了夜色中。可是那身形，那件赭色衣袍的衣角，却是裴迪再熟悉不过的人。
阿宛见角门正连着他们的后院，顿时恍然。
这一对怨侣，有爱，却没有多到可以不顾一切厮守，只贪恋彼此的一夕云雨。
可谁又能说，那就是错的呢？
她心下怅然，咬了咬唇，拉住了裴迪的手，轻道：“你陪我在桥边再坐坐吧……”
二人携手走到不远处的一处台阶，裴迪扫了扫阶上的落花，与她一起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