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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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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二回 顺诚侯身死马陵道 九霄龙命丧车轮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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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曰:

马陵道上落流星,九霄冥冥泛铜音。

最是无情将军血,英雄无泪亦沾襟。

话表陈明远领兵退回马陵泊,于卞塘镇南面遇张伯奋、张仲熊部率兵截杀。张永伟一人大战二张,斩杀张伯奋后,盘坐圆寂。张仲熊见哥哥身死,只道张永伟未亡,舞刀便要来取性命。忽闻远处杀喊声连天,同吴天鹗、袁宪望去,却是宇、武、广、强的人马。仲熊不敢恋战,回马便走。吴天鹗、袁宪两个急抢了伯奋的尸首,追随而去。路新宇、焦明武四个驱逐了二张的军马,见张永伟在那里打坐,急忙上前相看情形,不想早已没了气息。四人哀叹了一场,就同张奥康的尸首一齐收拾了,去赶陈明远。

那张仲熊同着吴天鹗、袁宪,自领兵回淮阳军,袁宪于路见张仲熊沉默不语,劝道:“定国公请止悲痛,待将来好为辅国公复仇。”不想张仲熊沉吟良久,忽地苦笑道:“如今到这个田地,父王还欲把我过继否?”吴天鹗未敢多言,只好顺着话宽慰了几句。待回到下邳城中,有那逃得性命的年、海部下小军,备说二将亡命。曾虺、熊铎见说,大哭不止。袁宪看吴天鹗面上无色,自是无言。向后陈希真领军到,同贺太平、云天彪相会了,两下见没了陈丽卿、云龙,各自伤感。刘慧娘没了丈夫,祝永清没了浑家,二人亦是同病相怜。又说了许多战事,只等张叔夜回。

话说宣和五年季冬月,岁寒入冷,大宋开国郡王张叔夜,统率大军,领邓辛张陶四将都从北边归来。众位看官,这张叔夜与二子,缘何先后而还?为是此中另有一番因果,盖为今回讲明。

原来张叔夜北上攻辽,除领本部军马外,尚还有刘延庆、王渊、杨可世等童贯余部。大军复由前时种师道伐辽所平之处前行,会合了金人的军马,就要分兵破辽。孰料辽国殊死相抗,嵇仲大军虽是胜了几阵,终被辽军以一奇阵所阻。金国郎主闻知,命大金兀术四太子前去相助,一战而定。张叔夜见金人凶猛,思料久后必为宋之大患,便于庆贺筵宴上,向郎主请辞,郎主欣然答应。

忽见座中有一人叫道:“张郡王且慢,你宋朝与我大金相约伐辽,这辽地俺大金国已取十之七八,便是燕京亦是俺们打下的。量此等大恩,你宋朝岂不该割地相谢?”张叔夜定睛一看,说话那人年近七旬,秀才打扮,须髯皆白,髡了头发,满口黄断烂牙,脸面褶似荷叶,不似善类。嵇仲正色道:“我军蒙贵国相助,舒澶渊百年之辱,他日必以金帛相谢。然割地这般大事,须由天子做主,非吾可定。且我大宋已与贵国相约,燕云滦平诸州,待灭辽之后,尽数归宋。如此,便是只割一城,所属百姓,定然不允,只恐将来反误贵国。”

那老学究鼓掌而笑:“好口舌,不枉你是宋朝第一臣子。”金主就道:“洪爱卿,这张郡王乃是南国的好官,直令俺好生敬爱,不似那童贯,切莫为难他。”这个老臣捋髯笑道:“郎主万岁,想当初张郡王平灭梁山草寇宋江,亦是与老臣报了仇也,岂敢与他发难?”又谓张叔夜道:“素闻宋朝境内草寇繁多,杀伤了许多官将。洪某已禀过俺国主,愿遣一支人马来助你等破贼,未知意下如何?”说罢分付左右,唤来三个武将,正是曾世雄、曾螖、曾蜷三个。

张伯奋在旁,猜得金国有要探本朝虚实的意思,不敢明说,乃道:“不过区区一伙山贼草寇耳,理当由本朝官员平定,怎敢劳烦贵军不远万里而来?且如今辽国不曾尽灭,若为此分了力,恐不利友邦。”那臣子呵呵冷笑,说道:“辅国公此言差矣,使他们去,何止公事,亦有些私心哩!”指那曾世雄,说起宋江打破曾头市的旧仇来,又说自家在宋朝境内,亦遭梁山陷了山寨,同一弟一妹逃至金国。又闻说那马陵泊上有着梁山的家眷亲友,正是于情于理,都要发兵,上复家仇,教曾世雄雪恨;下助宋军,伸两国兄弟之谊。

这一番话,教张叔夜如何接口?张仲熊却从中帮衬着,言说金国兵马强壮,若来剿贼,更是大大的便利。张叔夜推却不得,命康捷飞速回去奏闻朝廷。道君皇帝如何不答应?待临行时,张叔夜听康捷报知云天彪、陈希真两处战事,知各有伤损,心中更添忧闷,分付二子道:“马陵未灭,金人又起侵扰之心。你两个同金军先回,我与邓辛张陶四位将军于后慢行,重勘沿路军务安防,以备不测,切不可教他们探得虚实。”故而张伯奋、张仲熊陪同曾世雄先望淮阳军来,方有上文。有诗为证:

曾土流毒思腕力,洪獾阴诡定东窗。

石螂无意惊黄雀,谁奈冬青觊故邦。

且言张叔夜、云天彪、陈希真齐会于淮阳军下邳城内,嵇仲见折了许多将佐,并长子伯奋新亡,哀愁伤感难禁。自嵇仲三月离淮阳,十二月回,三十九功臣,嵇仲以下,如今止剩得张仲熊、邓宗弼、辛从忠、张应雷、陶震霆、庞毅、刘广、苟桓、祝永清、刘慧娘、盖天锡、金成英、孔厚、康捷、祝万年、刘麟、欧阳寿通、韦扬隐、李宗汤、王进、贺太平二十一人。嵇仲念起往日征战种种,不禁叹道:“待本帅申闻朝廷,请为阵亡的将士追封,所有殁于王事的士卒家属,普免差徭。”众将齐道:“太尉仁德。”嵇仲又道:“望众将士齐心协力,早日剿除马陵泊强寇,班师还朝,以防金国。”就请刘慧娘参谋,慧娘道:“太尉宽心,我当思计策以谋马陵贼人,方是不负亡夫之愿。”众将散去,嵇仲独留贺太平、盖天锡两个,动问张仲熊近况。二人答说自张伯奋死后,仲熊每日多只与那西山一伙相会。嵇仲听罢,摇首嗟叹不已。

只说这张仲熊,自出了厅,并邀曾世雄,又同吴天鹗几个一处吃酒耍。正到半酣处,西山几个又念起报仇的事来。只听曾虺厉声道:“大哥、八弟的旧仇未曾亲报,如今又添了四哥、五哥的。洪二哥同六哥、九妹远在金国,却只把书信来与我们相见。似此那日能得重聚,为众弟兄雪恨?”吴天鹗与张仲熊把盏道:“不是定国公从中联络,那知他们的声息。”原来张仲熊在北境伐辽时,见金国人马好似虎狼,又破辽人奇阵,自思宋必衰,金必兴,自己虽是道君皇帝的义子快婿,早晚还须谋个前程。那日听了洪老獾的言语,思量他必为金主器重,因而私下相交,问了些过去的事,方知亦是西山一伙,以此诉说了吴天鹗等人的情况。正是:

雁翎辜负石雷杳,恩义何箍振翼鸮。

翻倒家山终有日,羞逢地下父兄昭。

曾世雄说道:“政和年间,俺家在曾头市上做下好大基业,那想竟吃宋江那厮一战毁了,全家只活我一个。幸得苍天有眼,张郡王等统军剿灭贼凶,如今倒又与这个马陵泊厮杀,正可谓‘鹬蚌相持,渔人得利’!”李东保听得话里有些许犯禁的意思,老大惶恐,又看鹗、虺、宪、铎四个,并张仲熊丝毫不在乎,心儿恰似兔入狼窝,不知如何应答,只顾低头筛酒吃。忽听屋外有人来唤,却是刘慧娘使人来请李东保。袁宪笑道:“你自好福,那寡妇来寻你,想是独守空房,寂寞难耐。”李东保不敢应他,胡乱点头,出门而去。一路朔风逼紧,直吹的东保裹袍缓行。待到了刘慧娘处,方伸了脖项。

是时刘慧娘正在炉边拨火,见李东保至,邀其一同向火。忽觉李东保身上酒气,不禁问道:“监丞又同那西山众吃酒么?”东保恭敬答道:“小人谨记夫人教诲,名为结交,实则观其行止。”慧娘便问东保怎生看待那西山诸人。东保方敢抬首,见慧娘身后有两个木像,一个认得是云龙,一个却认不得,尚未完备,暗自思道:“想是她哥子刘麒。”复见桌子上又有些衣物木料,目光神游,悠悠道:“张为栋已死,年、海两个又冲撞过众功臣,如今亦亡于非命,剩下都是忠贞之士……”猛然瞧见慧娘眉头微动,忙改口道:“只是有些个颟顸无知之徒,虽是粗陋,倒也爪牙可用。”慧娘听罢,点首道:“却也在理。”又道:“尚有一事当问,如今张郡王、越国公、鲁国公三处人马合军,监丞可愿再回鲁国公那里?”

李东保不明就里,见刘慧娘又托出这般言词来,急伏地拜道:“实话不瞒夫人,小人不愿再回鲁国公帐下!”哭诉自家结怨祝永清,又险遭妖僧吃了的事,叩首道:“前番隐瞒,实是怕坏了军情大事。眼下那贼秃虽是没了,然全军上下那个不知智勇侯有些狷狭?若教小人回去,迟早必死于无辜!”刘慧娘见他说了实话,自知祝永清的为人毛病,笑道:“监丞几番为我出力,岂能害你?实是与你戏言耳。”东保方才肯起身来。

刘慧娘又问道:“待扫清贼寨,班师回朝,监丞作何打算?若不愿为官,做一富豪,我必与你保奏,教你终身快乐。”李东保本要谢恩,心中猛地一省:“唤我来此,决非为如此小事。这刘慧娘何等聪慧之人,以是试我韬略。”遂道:“夫人说的那里话,若是前时,小人定是此意,目今只恐那北边的不能容我人马空闲。事毕当携破贼之威,陈军北上,方可永固金瓯。”慧娘心中暗暗称奇,遂去取过兵书战策,付与东保道:“监丞所言,正是我所虑也。你既有这般见识,我愿将平生所学悉数传授与你。”东保略略一呆,慌忙拜道:“夫人何等大才,小人愚钝,不过依样画葫芦,只好丢丑罢,及不得夫人一二分本事。便是剿除马陵群贼,抵御金人的事也不须小人。”那知刘慧娘惨然笑道:“我七层宝塔只少一顶,功名于我如无物。原自平灭梁山后,本当归隐山园,不问尘事。争奈公公乃是天子重臣,脱不开身,须有智谋之士辅佐,因此延误。如今我丈夫、兄长亡故,只等平定马陵而回,还望监丞不弃。”东保大喜,千恩万谢,磕头如捣蒜,答应道:“夫人是个女诸葛,小生亦要学诸葛亮,匡扶朝廷,万古扬名!”肚里却寻思道:“那贼秃曾言我有富贵命,其言不虚!”正是:

但见丹诚赤如血,谁知伪言巧似簧。

再说马陵泊,自陈明远回山,相见众人,庄浩、姚雨汐齐来请罪。陈明远道:“二位兄弟无须多责,死生有命,富贵在天,非人力所能及也,权且止住伤痛。现如今官军余下人马俱都已会聚,不日便会来攻我山寨,我等须做好防备。”又教王昭顺、冯子娜两个多起造房屋,供青石山的头领及家眷居住。宋达率众深谢不已。说起备御官军一事,听娄小雨道:“我这里虽不及八百里梁山泊,却也十分勾了。刘慧娘若攻水泊,必倚仗沉螺舟,这都是水军头领的干系。且昔日梁山之败,一是天数使然。二乃宋公明占据多少军州,接应不暇,被官军分而击之,以致缺兵少将,枯木难生,终受坐困之厄。”何熙亦道:“官军将佐吃众头领杀了十数员,势不如前。只是剩一个散仙刘永锡,尚不知在何处。”路新宇唤来小头目史柏德,其道:“曾听俺宋头领说过,那年在曹南山,被笋冠道人用缩地术移至宁陵县地界,上甘露岭拜会他,想必这厮就在那里。”陈明远道:“这笋冠道人不曾害民,亦未伤过梁山义士并我们寨中兄弟,不用管他。”董浩道:“话虽如此,兄长休忘了那无虚道人是他的徒弟,吃我们害了。虽是招祸取咎,若他还念情,必来问责。想这笋冠仙同陈念义一般,早早得道,不似其余散仙,投胎成人。去年一时失手,伤了通一子,着实可惜。”

眼见忠义堂外,天边暮云黯淡,朔风又起。姚雨汐道:“今年暮冬却比往常冷了许多。”董浩道:“今岁实是反常,物候乃是天象,恐天下将生大变。”陈明远微微点首,忽想起徐州追随来的百姓,虽亦令王、冯二人安排屋舍,毕竟不如城里,料他们难当此寒。就分付四山酒店的头领尽回山来,教曹笑、单筱寒、郭亿一、李欣妍、董恩惠、何琼六个,好生照看。命马玥、张玉一每日多添饭食。再着许欣敏、郝郡楠二女,多备下衣袄与众百姓。百姓感陈明远之德,扶老携幼,都上到忠义堂外拜谢。

却说时至宣和六年元月,天降大雪,一连数日,纷纷扬扬,鹅毛也似,骤落不停。怎见得这场雪:

柳絮飞漫,万里彤云密布;梨花片落,空中祥瑞飘帘。四方里朔风紧,半天中阴气浓。乱煽鹅毛,号角大纛碎玉排;碎裁鹤翅,风旋霜精入军营。缕缕银丝,银丝结就玉楼台;纷纷玉屑,玉屑妆成银世界。团成阵,冷畏老渔难涉溪;结作冰,冻痴檐雀无声叫。压损溪梅不放花,稍埋了多少无名草。果然是日月无光冷气生,撒开铅汞盖红尘。

直到二十日方才雪停。次日,张叔夜留下曾世雄等,亲领大军,出下邳城,直到泊前旷野处排下阵势。陈明远早得伏路小校报来,亦领兵下山与之对阵。两边交阵,也不打话,祝永清因念陈丽卿的仇,挺戟当先出马。陈丽卿的四个娅嬛桂花、佛手、玫瑰、薄荷,并尉迟大娘,这五个自丽卿亡后,一直伏侍祝永清,今亦随永清来为丽卿报仇。

马陵泊阵中飞出铁枪将张洲,来敌祝永清。赤眼巾帼张妮见永清身后那五个,遂与刘可、王娜、顾佩诗、张博文四个道:“你们与我一同去杀那五个贱婢。”主仆五个齐出,对住那五个。陈丽卿这四个娅嬛,虽各通弓箭,然武艺终是平常,怎敌得过这些母大虫?战不及三五十合,未待施放箭矢,尽被刘可四人斩于马下。那尉迟大娘亦吃张妮双刀砍死。

祝万年、刘广、刘麟见祝永清战张洲不下,俱都骤马而出,要来相帮。张洲见了,拨转马头就往阵上退去。永清本是要追,寻思道:“张洲原为莱州名将,又兼是使回马枪的好手,不可冒然去追。”故亦回阵。当下天色将晚,雪又下得紧了,各都收兵而回。

且说张叔夜大军于五十里外安营,忽闻有天使至,同众将出营迎接。那个天使,却是奸猢王秦桧,领着道君皇帝圣旨文书,监运劳军的衣袄御酒。嵇仲把秦桧接到寨中,谢恩受赏,俵散了酒袄。秦桧便请设起一应亡故将佐灵位,排下乌猪白羊金银祭物,焚香享祭。时天幕为闇,场上火把如豆。嵇仲唤祝永清开读圣旨道:

“制曰:朕禀天命,隆治汉唐,四境仰伏,八方共朝。悉除群丑,北灭顽辽。生民乐业,百姓安康。忽有丑类,海内跳梁。朕问罪遐荒,大举貔琳,云集雄军,只待狂寇冰消,草贼瓦解。士卒儿郎,尽是九州豪杰;官僚将校,皆为天下英雄。奈何妖贼凶蔓,折擎天之栋梁;奸党肆虐,损国家之股肱。众卿或为流矢所中,魂掩泉台;或为刀剑所伤,魄归长夜。朕知卿等,父子忠勇,手足并骧;鸳鸯伉俪,琴瑟断商。愿英灵不远,众卿生则有勇,死则成名,朕当表其功,勒于祖庙。汝等各家尽沾恩露,年给衣粮,月赐廪禄,用兹酬答,以慰汝心。使生者既凛天威,死者亦归王化。聊表丹诚,敬陈祭祀,呜呼哀哉。

宣和六年春正月日诏示。”

祝永清读罢,张叔夜等山呼万岁,拜恩已毕,尽皆伤感。这祝永清读至“鸳鸯伉俪,琴瑟断商”一句时,更是哽咽。只见那吴天鹗亦嚎啕起来,自诉与云龙相敬相爱,初识于演武厅上,以为知己,如今阴阳两隔,誓要替众将血仇云云。刘慧娘见他说到云龙,顷时泣不成声。刘广看在眼里,痛心不已。永清深恶天鹗,碍着眼下情形,不好发作。

祭祀已毕,张叔夜请秦桧进帐,置酒管待。席间,嵇仲问起朝中近况,秦桧只道张、李二相依然不合,整日明争暗斗。又取过一领锦绣战袄,把与张仲熊道:“此是帝姬亲绣,官家请元妙先生弟子郭京施福,只望驸马剿贼得利,平安回朝。”张仲熊正欲接过,却瞥见吴天鹗暗递眼色,心中省悟,把那袄子推过与嵇仲道:“父王在上,孩儿为国出力,何惧死生?眼下天冷,恐父王形寒,愿将之与父王护体。”嵇仲大喜,就道:“熊儿有此心,便更胜这袄子。只是这袄是帝姬绣与你的,勿得推让。”正说话间,忽然一阵狂风卷入帐内,灭了火把,众人尽皆失色。小军来报,营中大旗被大风吹折。李东保听了,要显那初学的本事,忙说道:“此必贼人夜里来劫营,当做提防。”刘慧娘随道:“是这般道理。”嵇仲大惊,即刻分付人马埋伏。

是夜三更,马陵泊果真派人来劫营,乃是朱珂令、袁梓鹏二将领队。二人闯入官军营中,就见火光四起,喊声不断。二将急忙要退时,刘广、刘麟父子二人统伏兵杀出。朱珂令与刘广交手无数合,诈败退走。刘广大喝道:“贼人那里走,待为我麒儿报仇!”朱、袁二将见刘广领兵追来,又回身交手,斗无几合,再作败逃,一边走,一边叫道:“迟早教你父子地下相聚!”刘广听了,恰似撮盐入火,愈加忿怒,就要穷追。刘麟急劝阻道:“爹爹,夜黑风高,如何去厮杀。”刘广骂道:“不见你妹妹整日忧的苦?不思兄妹的仇,我还是做父亲的。你不去时,我自去!”遂不听刘麟劝,率队望东北紧追不舍,转眼不见。刘麟见父亲去的远了,进退两难,忙令人回报陈希真,一同起兵前去接应。

单说刘广直追了有半个多时辰,来到马陵道上。这马陵道在两山中间,道旁树木丛密,又因连日大雪,已是一片白茫。刘广见道路上足迹错杂,失笑道:“贼子成何大器!”一心只要捉将,又见两旁树木积雪未落,更加不疑,就入将山道里去。复追一会,忽地悟道:“不好,这厮们既劫营失利,不望巢穴回,反奔此处,诚恐有诈!”方欲退去,忽见前面道旁,一株大树上,被砍得白了,雪光映处,似有字迹。刘广便教军士取火照看。军汉点起火来,看那树上字念道:“刘广死于此处。”刘广大惊,急教退兵时,两侧山上马陵伏兵皆起,喊声不断。李金宇、段大猛两个各领本队伏兵,梆子乱响,万弩齐发,箭如骤雨,俱朝官军射来。刘广同手下一干军士,纵是再有天大的本事,也逃脱不得,皆被射死在马陵道上。有诗为证:

散星伏弩血光飘,烽火残年父心焦。

无奈穷途安乐远,马陵道上雨萧萧。

原来娄小雨定下这条计,专请董浩于山顶上祭风,教李、段二人领寨中精壮喽啰,各穿绵衣厚袄,饱食参汤,先去马陵道两侧山深处埋伏好。只令朱珂令、袁梓鹏去袭营,许败不许胜,务必诱得员战将出寨追赶。二将就这般诱得刘广出,袁梓鹏先行一步至马陵道上,将那株树树身砍白,用黑煤书上字。朱珂令领军到了后,令喽啰装做慌乱逃窜,在雪地上留下足迹。刘广因秉着性子,才进马陵道,见两边无恙,一时不察,故而深入。

之后刘麟同云天彪、陈希真赶到,马陵伏兵早已退去。只见马陵道上死尸无数,又寻得父亲没头尸身,刘麟自是抱尸痛哭。云天彪、陈希真见了,各都呆了半晌。待回营中,刘慧娘闻说父亲死了,血涌上头,向后便倒。张叔夜急教孔厚先救了去。李宗汤大怒道:“贼人如此嚣张,害了顺诚侯的性命,当速发兵去报仇!”贺太平道:“现在发兵,有误大事。且折了顺诚侯并许多人马,锐气大减。眼下当先整顿军士,养足了锐气,再战不迟。”张叔夜道:“贺尚书所言甚是。”传令教不许出兵,严守营寨。刘麟已是戴孝了。

却说刘麟、刘慧娘为刘广挂孝了一个月,便要去报仇。张叔夜与云天彪、陈希真统兵,点起挥下大将前进。马陵泊闻官军前来复仇,也下山来迎。两军临敌,排成阵势,各自擂鼓呐喊。刘麟手持黄金双锏,当先出马。马陵泊阵上涌出裂地豹王楠,手舞一对雌雄水磨钢鞭。二将就阵前敌住,八只马蹄撩乱,四条臂膀纵横,锏打鞭当,鞭去锏隔,狠斗四十余合不分胜败。官军阵中老将庞致果,见刘麟赢不得王楠,恐他恋战吃亏,手提厚背薄刃截头大斫刀,拍马出阵道:“刘将军且回,待老夫与令尊报仇!”刘麟听了,拨马回阵。王楠欺庞毅年老,毫不惧他,仍舞双鞭斗敌。二将各展威风,死命厮杀。庞毅武艺虽高于王楠,却也不能速胜。

辛从忠看的多时,耐烦不得,挺丈八蛇矛冲来。却见对面也是一将流星般赶到,乃是阴曹无常石粮诚,叫道:“以多欺少的不是好汉!”长枪直取辛从忠。两个战有五十合,石粮诚力怯,遮拦不住,吃辛从忠一矛搠下马去。那边王楠早已当不得庞毅神力,却不顾安危,急要来救时,从忠去豹皮囊内取出一枝标枪,照着石粮诚咽喉标去,粮诚死于非命。王楠失惊,方要留意庞毅,不防被抢近身前,手起一刀。王楠急躲,那大刀正从左臂边擦过,砍得伶仃将断。庞毅乘势复起一刀,就把王楠斩于马下。有诗叹道:

裂地无当斩贼多,不期永殇因雷祸。

莫问将军魂归处,忠胆依旧照长泊。

马陵泊阵中九霄龙力鹏见连损二将,怒不可遏,手舞擂鼓瓮金锤直取庞毅。辛从忠复舞蛇矛,来助庞毅斗力鹏。力鹏步下以一敌二,就阵前大战三四十合未见输赢。三将正斗的难分难舍,只见官军阵上飞马而出一员大将,手舞一对卧瓜锤,大叫道:“二位将军且住,待我来杀这贼人!”庞辛二人见是陶震霆,纷纷跳出圈子,转马归阵。力鹏见陶震霆,暗道:“这厮也会使锤。”又听身后自家阵上众人大喊:“这个正是杀俺朱成兄弟的陶震霆!”力鹏闻之,七窍生烟,道:“来得正好,待某与朱兄弟报仇!”健步上前,抵住陶震霆。二将一上一下,都使双锤,你来我往,军器撞响。卧瓜锤正似两团火球,瓮金锤却是两轮乌阳,明闪闪的晃人眼目。两个斗到六十合以上,陶震霆到底不是力鹏的对手,折了便宜去。

那姑表弟兄张应雷见状,只恐有失,舞动赤铜刘,拍马过来,叫道:“兄弟少歇,看我并他个一百合!”纵马直取力鹏,迎面就是一刘。力鹏双锤一架,当住了。陶震霆弃了双锤,勒马回阵去了。力鹏把金锤一挥,望张应雷坐骑前腿打来。应雷把马一勒,缰绳一提,那马猛地一跳,金锤打了个空。张应雷扭转马头复再杀来,将铜刘旋风似的卷到。力鹏只是一锤,把铜刘打在一旁。二将就白日影里,斗近五十合,应雷亦难当力鹏神威。邓宗弼在阵上见力鹏锐气正盛,大吼一声,展开雌雄双剑,将马冲将过来。

陈明远这里见官军换将的紧,忙高叫道:“力兄弟且回阵来歇息,我教别的头领去战!”力鹏那里肯听,应道:“大哥当知某的本事,岂惧他们车轮战?”邓宗弼已替过了张应雷,挥霍双剑,化作两道寒光,与力鹏大战。力鹏舞动双锤,变作两团金光。征尘影里,杀气丛中,银光金光交错,看得人眼花。邓宗弼因力鹏是步战,只要把剑去砍他双臂,力鹏亦欲打他的战马。这二将方是对手,彼此相持不下,交手百余合,兀自难见输赢。

彼时辛从忠已在阵上歇得勾了,见邓宗弼与力鹏军器相交,飞马直到垓心,一矛分开两般军器,便望力鹏咽喉刺来。力鹏将双锤叉住,就看邓宗弼也回阵去了。二将又大开解数,拼命厮杀。矛望心窝锤来当,锤向胸膛矛去隔。二人也战三四十合,辛从忠见不得便宜,欲取那标枪,却吃力鹏死死逼住,施展不得。辛从忠只得把矛一晃,诈败而走,好赚力鹏。力鹏前前后后同众将斗了有三百合左右,俱是以步战马,便再怎地神力,也已乏了。鹏看从忠退走,也不去追,拖锤就往阵回。从忠见鹏不来追赶,复又回来,骂道:“鼠辈妄自逞勇,是好汉休走,走的不是好汉,教你同那二贼黄泉路上为伴!”力鹏怒气在心,喝道:“撮鸟且在那等着,待某回阵骑马来与你斗!”

奔回阵中,水也不喝,骑匹马又要出战。王珠江忙拦住道:“哥哥已是力乏,再战恐有不利。小弟愿替哥哥出阵,为我那兄弟报仇。”力鹏喝道:“你省得甚么!某的利害你又非是不知,只凭你的武艺,去了白白送命!”陈明远亦道:“力都监且歇上一会,不差这一时。”力鹏道:“哥哥不必担忧兄弟,我这里被他连杀二将,若不斩得他一个鸟汉,我便是死也不歇!”说罢拍马直冲到阵前,复去斗辛从忠。二将又战了一二十合。陶震霆在阵上换了条三棱镔铁枪,要雪失军器之耻,纵马来助从忠。力鹏见陶震霆来了,大叫道:“好,好!今番便把你两个鸟厮一并结果了!”

是时空中乌云密布,电闪雷鸣,把两边军士都惊的心惊胆裂。力鹏自巳牌时分出战,至与辛陶交手,已是未牌时分,水米未进。又不曾歇着,已自杀的头脑发昏,双眼模糊,三魂七魄早已丢了。三将直直斗了六十又一合,力鹏真个是不行了。辛从忠、陶震霆终得了空,枪矛齐下,戳着力鹏腹两侧。力鹏嘶吼一声,半空中一声惊雷,吓的官军阵中士卒跌倒无数。辛陶二将大喜,只待要将军器抽出,却怎地也拔不动,暗自吃惊。再看力鹏时,你见他两眼猩红,双臂一动,忽地将那对金锤舞起,拼尽胸中残气,猛地挥出,正打在辛陶二人的面门上,即大吼一声,立于马上而亡。辛从忠、陶震霆两个亦被砸死,尸身坠于马下,有诗为证:

雷霆喋血九霄倾,落马长天荡銮铃。

龙将终难匡社稷,同归泉下溯幽冥。

这一战,真个是惊天地,泣鬼神。后人有诗吊力鹏道:

堪比元霸真雄杰,马陵泊上称勇烈。

执鞭曾把狼烟净,抡锤能使天地缺。

力敌众将竟忘生,龙腾九霄难追月。

魂归天堂身未倒,凛凛英雄叹何嗟。

两边俱亡上将,却不知各有何计较,且听下回分解。

此一回内折了三员罡煞:石粮诚、王楠、力鹏。

折了三员雷将:刘广、辛从忠、陶震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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