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苍茫夜色中，黎命长叩开了东都城的南大门，一队百人御林军簇拥着素锦马车进入瓮城。安国蜀王登上马车后，一行人才继续朝着紫微宫前行。
蜀王进车后，先是忍不住环视了一圈低调而奢华的内饰，才开口道：“妹妹切莫怪我打扰你的清净。母亲日日念着想见女儿，眼下时日无多，我犹豫再三才去找阿标帮忙请你回来。”
“御医怎么说的？”镇国公主冷漠的脸，隐于车厢昏暗的烛光里。
“太医署院判大人说，母亲气若游丝，能撑到现在，无非是见女儿的心愿未了，不甘心咽气罢了。”
镇国公主：“朝中的局面，怎么会落得如此混沌？”
“哼……魏氏妖后作怪！”
提到妖后两个字，兄妹二人不约而同想到了自己的母亲，母亲当年也被宗室和老臣们骂做是妖后。镇国公主知道，兄长的话只说了一半，下半句应该是说“公主擅权”。
“但是，四哥联合吴氏子侄，也并非长久之计。皇族宗室与吴氏子侄争斗多年，你眼下拉拢他们，他们未必是真心为黎家的江山效力，只不过是些投机之徒而已。”镇国公主闭目养神，暗生不满。
“今时不同于往日了……如今吴氏子侄都以崇儿为首……”
“我就是不想让崇儿和那些人掺和，也不想让他涉足朝政太深！当初你让我释权，我本也厌倦了朝堂上的血雨腥风，政变后一刻未曾犹豫，便撒手了所有权柄。如今，你却又唆使崇儿身陷其中！”
“崇儿天资甚高，不成一番大业，着实可惜！妹妹为何说我是在唆使他呢？我可是真心实意栽培他的。”
“你到底是看中他的天资，还是看中他的身份，你自己心里最清楚！栽培他？”镇国公主苦笑一声，便没有再出言责怪四哥。
对呀，世界上唯一真心栽培吴崇的人，吴有基，已经被自己一箭射死，自己还有什么资格去责怪旁人？
素锦马车停在太上皇的寝殿门口，镇国公主在巍峨肃穆的大殿外站了片刻，才鼓起重见母亲的勇气来。
前堂，殷瑞宗黎澹正在来回踱着步子，听见开门的声音，喜极而泣：“妹妹来啦！总算来啦！朕生怕母亲提不住这一口气啊！”
“参见陛下……”镇国公主向面前的帝王，昔日的三哥，行了君臣之礼。
“免礼……免礼……镇国公主见了朕，无论何时，无论何地，都免礼！”殷瑞宗一边絮絮叨叨，一边牵着妹妹的手朝内房走去。
行至最后一扇门外，殷瑞宗憨笑道：“妹妹自己进去吧。母亲见了朕就骂，朕不敢进去了。”
内房里，太医署两名值夜的御医正在桌案后打着瞌睡，四名侍女呆立在床帐外奉药端水，见到公主后，都忙不迭的起身行礼。
为了方便照看，太上皇的床帐并没有放下纱幔，镇国公主看着锦被中苍老枯槁的母亲，停在三尺开外，不敢再前行。
政变时，母亲的头发半白半黑，此刻已经是银白一片，再无青丝。不知是烛火衬得，还是久病拖得，母亲脸上毫无血色，白中泛着暗黄。两腮凹陷，完全看不出昔日的帝王气度。
镇国公主盯着双目紧闭、悄无声息的人，仔细观察着她胸前是否还有起伏，因为她脸上着实看不出任何活着的迹象。时间过去了很久，锦被中的人并没有以呼吸时胸口的起伏来宣告自己还活着，而是以颤巍巍的声音代劳。
“传……茵儿……面……面圣……”
御医刚听到了一个字，便赶忙凑到太上皇跟前，仔细听着后边的每一个字。
“启禀公主，太上皇说的是……”
“本宫听到了。”镇国公主打断了御医的话，做了个退下去的手势。
两名御医，四名侍女，鱼贯而出。屋内只剩下母女二人。数不清这是第多少次，诺大的房中只剩下母女二人。从幼时的耳提面命，到少女时的唆摆怂恿，再到成年后的威逼利诱，每一次都是母女二人之间的窃窃私语。
“母亲，茵儿来了。”镇国公主坐在床边，伸手捋了捋太上皇散在脸颊上的乱发。
太上皇好像听到了，又好像没有听到，只安静了片刻，便又继续说着：“传……绛月公主……来见朕……朕想念茵儿了……”
大概是她自己也不相信，女儿还会愿意来看自己一眼。她只要醒着，只要还有力气，便念上两遍。
刚刚听到的声音，她只以为是临死前的幻觉而已。总之，她不敢相信，女儿还会愿意来看自己一眼。
镇国公主从锦被中掏出母亲枯枝一样的手，帮她搓了搓掌心：“母亲，茵儿来了。”
掌心的温热传进身体，太上皇才吃力的睁开双眼，泪水顷刻间便沿着眼角的一道道皱纹流进白发：“茵儿……朕的茵儿……”
镇国公主从床案上端起一碗参汤：“母亲喝几口参汤吧，喝下便有力气说话了。”
一匙、两匙、三匙……这半年来，太上皇从未如此认真的吃过药。
喘了十几口粗笨的大气，闭上眼睛慎了一刻，太上皇游丝般的气息好像稳了不少。再睁开眼睛时，宛如活人一样。
“茵儿，扶朕起来。给朕梳洗梳洗，朕要穿着龙袍上路。”太上皇拉着女儿的手，吃力的坐了起来。
已经一个多月没有下过床，腿上使不出半点力气。
镇国公主把仅剩一把骨头和一张皮囊的母亲抱到铜镜前的凳子上，用棉布沾着温水，为母亲擦脸、擦头。
“朕敢向先帝起誓……朕心里从未想过传位给吴有基……不论如何，朕的皇位一定会还给黎氏皇族！”太上皇说完就笑了，笑得很得意，有几分所有人都中了自己圈套的味道。
镇国公主停住了正在拧干棉巾的手：“那母亲为何一直提携吴氏子侄，摆出一副对吴有基寄予厚望的样子来？”
“为了让吴氏子侄为朕做挡箭牌呀！呵呵呵……咳咳咳……朕虽然坐上了龙椅，但是你、黎澹、黎献，还有那些宗室老臣们，都虎视眈眈的看着朕呢！朕一天不从龙椅上滚……滚下来，你们就一天不会把心思挪开！”
镇国公主恍然大悟：“所以，母亲就凭空扶植起来了吴氏子侄那些人。只要朝堂上有吴有基与三哥、四哥竞争储位，黎氏皇族就不得不咬紧吴氏子侄们，而无暇与母亲争权，甚至还要百般讨好母亲！我带着黎氏皇族上上下下，撕咬、绞杀了十年的政敌，竟然是母亲有意为我捏造出来的假想敌！”
“朕有儿有女……怎么可能将先帝手上传下来的皇位传给自己的侄子呢？倘若你们兄妹对朕还有最基本的信任……便不会中了朕的计谋。可是你们不但中了，而且深信朕会癫狂到有意立吴有基为储君……才会被朕玩弄十年而不自知！”
镇国公主为母亲束好发髻，以硅油贴起碎发，笑称：“这一局，我输得心甘情愿。”
“那你说说，你输得这一局，和朕输的晓卿这一局，哪局更惨烈？晓卿在朕身边，谨小慎微、毕恭毕敬的做了十六年女官！朕身边用过的宰相，没几个好下场的，唯独晓卿，朕既没疑过也没罚过……哎……你告诉晓卿……朕原谅她了，她不必自责。毕竟……朕的女儿是个最会用情的人……像先帝一样，最会用情的人……朕前半生被先帝爱着，心甘情愿为黎氏皇族冲锋陷阵，摆平了关西门阀势力。晓卿能心甘情愿为你所用……朕不怪她……朕还有点心疼她……心疼她背叛朕的时候，该有多痛苦……”
镇国公主：“一切都已经过去了。我们现在远离朝堂，生活得很好。”
“茵儿还生朕的气吗？朕退位那天，一时气不过，出言挑拨了你和晓卿的关系。事后……朕很后悔……”太上皇看着自己重新亮起来的脸颊和印堂，十分欣慰。
“不生气了。她注定是我的人，谁也挑拨不走。反倒是母亲激她，才让我们彻底解开了香柯的心结。如若不然，暗疮早晚夺命。现在，她已经彻底不再介意香柯了。以前，她将自己和香柯，视作非此即彼的关系。”
“噢？不是非此即彼的关系吗？难道你的心头能同时有两个最重要的人？”
镇国公主从衣架上取来龙袍：“是同一颗心，在不同的时空中，会有不同的人，去占据互不冲突的最重要的位置。”
“嗯……茵儿长大了……彻彻底底的长大了。”
“母亲，我都已经开始长白发了……”镇国公主将冕冠戴在母亲头上，端详着铜镜中恢复了些许神采的人。
“扶朕出去……朕要坐到前堂的龙椅上……刚刚本来还想去明堂的龙椅上……哎……算了……算了……朕已经没有去明堂的力气了。”
镇国公主刚准备伸手推门，扒在她胳膊上的母亲又问：“今生……朕对茵儿做过的所有事情……茵儿都已经原谅朕了吗？”
镇国公主看了看母亲怯懦的眼神，回答：“只有一件事没有原谅。其他的事情，都原谅了。”
“射杀吴有基的事情？哎……这件事……朕此生已经无法再弥补茵儿了……朕明白……被自己的骨肉憎恨……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来生吧……来生若仍有缘分……朕再弥补茵儿……今生……朕已经无可奈何了……”
言罢，太上皇自己抬手推开了房门，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
镇国公主抱起已经无力迈步的母亲，在三哥和四哥的注视下，来到龙椅旁。
太上皇又一次坐在了那把并不舒服的龙椅上，享受着腰腿上渗进来的寒凉，享受着肘下硬邦邦的扶手，享受着耳中山呼万岁的幻听，享受着眼中万邦来朝的幻视，笑得灿烂而满足。
突然间，笑容凝固，冠冕侧倾而下，太上皇气绝于她挚爱一生的金色囚椅之中。
一觉醒来后，镇国公主望着正午的骄阳，并不觉得难过。她心中藏着的那座母亲的坟茔，草已经很高很高了。昨晚驾崩的，只不过是另外一副也被她唤作母亲的皮囊而已。推开偏院的大门，宫巷中人影攒动。
大家都脚步匆匆，忙碌着各自的差事。镇国公主眼前的场景，和父皇驾崩时有几分相似，也有几分不同。相似的挂满白灯笼和白绢的宫巷，相似的哀乐嘶鸣。不同的是，父皇驾崩时她天旋地转，母亲驾崩时她却如释重负。
缓步穿行在宫巷中，与垂目避让的众人相比，镇国公主好像来自另外一个世界，另外一个毫不相干的世界。
“茵儿……”殷瑞宗的步辇迎面而来：“朕正欲去偏院找你！”
镇国公主本来也无所事事，正不知道自己的脚该踱步到哪里去，便随着步辇一起回了偏院。
殷瑞宗落座后，讪讪道：“朕有件大事，想听听茵儿的意见。”
“本宫已经不问朝政，陛下还是去找蜀王商议吧。”
“既是朝政，也是家事。家事，茵儿总要听一听吧？”
镇国公主只觉得好笑，父皇和母亲都已离世，自己和兄长之间，哪还有“家”可言！既无“家”可言，“家事”想必也是个笑话。
殷瑞宗把手中的茶水喝出了壮胆之酒的架势，干掉一大盏，才敢开口：“朕想立裹儿为皇太女，茵儿意下如何？”
镇国公主实在忍不住，嗤笑一声后，才幽幽作答：“陛下觉得，本宫幼时也缠着父皇要过皇太女的储君之位，便会与永安公主共情，做皇室宗亲中唯一支持她的人？”
“难道不是吗？裹儿是小黎茵，她想做皇太女的心思，世间怕是无人能比你更懂。”
“陛下若宠爱幼女，就让她做个富贵闲散的公主，不要让她置身朝堂，更不要让她染指权力。”
殷瑞宗若有所思，复又开口：“立裹儿为皇太女，也是皇后的意思。皇后她膝下，儿子都未长大成人，朕已经没有嫡子了。”
“没有嫡子，就在庶子中挑身强体健、精明能干的做储君。无论如何，也轮不到永安公主。”
“茵儿掌权半生，难道也对女子治国心存疑虑吗？母亲，还有慕容相，她们治下的朝堂难道不好吗？裹儿就不能像她们一样吗？”
“女子和男子一样，都扛得住治国大任。但是皇室宗亲容不下女帝，容不下江山不姓黎！母亲在朝堂上耕耘三十几年后，自立为帝，尚且战战兢兢，女儿、儿子、大臣，草木皆兵！更何况永安公主，这样一个几乎没有政治修为的小女子！
至于慕容晓晓，她虽位极人臣十余载，但从不触碰皇权，政务通达更是深受吴皇真传。永安公主，没主政过一个衙门，没办过一件公差，她哪里懂政务，又哪里懂权术之道。皇后教她的那些，不过是些鸡鸣狗盗的雕虫小技而已！”
殷瑞宗听着妹妹如此数落他的女儿和发妻，气得胸口发闷，却不敢顶撞半句。一是因为妹妹说得句句属实，他挑不出错来，无从下口辩驳。二是因为自己的皇位都是妹妹赏给自己的，实在没有底气开口辩驳。
兄妹二人的谈话，以殷瑞宗的憨笑和败北收场。临别前，他甚至还要哄妹妹几句：“茵儿不同意的话，朕就再仔细盘算盘算，看看立谁合适。茵儿也莫生气……左不过是些头疼的家事。呵呵呵……头疼的家事。”
下午，兄妹三人又和礼部尚书、太常寺少卿一起商议了太上皇下葬的礼制，分别时已然夏夜寂静。
镇国公主登上素锦马车，对着阿标吩咐：“回公主府。”
深吸一口气，车内沉香木雕们散发出来的清幽香气，驱散了她所有的不悦。四只翡翠铃铛，不紧不慢的隐隐作响，为她增添了些许惬意之感。
公主府虽空置一年，但有阿标看管，太监、侍女们便不敢偷懒懈怠，洒扫维护日日如常。今天终于重新迎回了主人，该气派的飞檐斗拱依旧在月光下金碧辉煌，该精巧的奇花异草依旧在盛夏中暗香扑鼻。
镇国公主并不着急回寝殿，而是命侍女们冰了一壶杨梅酒过来。
口中有甜而不腻的冷酒，耳畔有燥而不烦的蛙鸣，眼里有媚而不妖的烛火，鼻内有浓而不烈的花香，身上有凉而不寒的夜风。
拖着略有醉意的身子推开寝殿门时，镇国公主觉得，今晚唯一的不完美，就是独睡。
黑洞洞的前堂了无生气，镇国公主被内房中颜色暧昧的烛光引着，欣然前行。推开房门，床上兀自出现一个半坐半仰的美人。
镇国公主半醉半醒的来到帐前，只觉得美人的样子十分熟悉，托起桃腮细细看了，才悠悠笑道：“本宫认得你……你是教过本宫取悦之术的花魁……”
花魁揽住镇国公主的腰，将自己依在渴望已久的臂膀上，柔声回禀：“自那次一面之缘，奴家对殿下，魂牵梦绕。”
镇国公主觉得，眼前之人的话甜而不腻，呼吸燥而不烦，容貌媚而不妖，体香浓而不烈，肌肤凉而不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