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晓晓反应过来时，脑子想挣脱，身体却不听使唤。毕竟她脑子里装着黎茵和理智，身体却只有触觉。
“放开我！”慕容晓晓的脑子仅能指挥得动嘴巴。
“你不快乐......和她在一起，你并不快乐......我不会放开你！”黎若薇的声音很低，很坚定。
慕容晓晓的大脑一片空白。自己不快乐，凭什么人尽皆知！
黎若薇依旧紧紧握着慕容晓晓的双手，曲臂，用力环住她的腰身。慕容晓晓自己抱着自己，也被黎若薇抱着。
“离开她。你的心，只有我最懂。我不会让你再涉身朝堂，我不会利用你，我也不会逼着你去做任何你不喜欢的事情。你写给我的每一封信，我都倒背如流。我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她不知道！”黎若薇顿了顿，双唇又凑近一些，几乎贴在了慕容晓晓的耳廓上：“就算她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她也不在意......”
最后一句话，说在慕容晓晓心中最隐秘的那根刺上。眼泪猝然落下，默默无声，没有抽泣，没有呜咽，只有胸口起伏愈发明显的呼气和吸气。
“放开我......”慕容晓晓的声音比上一次更加低，语气中却充斥着不容置疑的气息：“我......和她在一起，我很快乐！你站回到你应该在的位置去！”
“我不会逼着你去做任何你不喜欢的事情，包括接受我。”黎若薇松开手臂，退身到书桌对面的圈椅中，坐定，细细欣赏着慕容晓晓沦陷的情绪。
三年来，在“得到师父”这件事情上，黎若薇一刻都未曾懈怠。那些来自慕容晓晓的信，她读了无数遍之后，终于发现了师父起起伏伏的心情。字体间细微的差别，篇幅的长短，遣词造句中的语气，甚至是闲散话语中暗含的思绪。每读一遍，慕容晓晓在她心里就更立体一些。
今日，师父很悠闲，字体舒缓有致，写了三页纸。她笔下晚霞、晨露，都很美。字里行间，全是幸运与窃喜。
今日，师父很忙碌，字体略有潦草，只写了半页纸。她叫我看的骈文，去年已经说过一遍了。她......大概是忙忘了吧。或者，她真的很喜欢这一篇。再或者，她觉得我去年回给她的信，仿写得不够好？
今日，师父很忧愁，落笔轻，抬笔缓，间或有几处犹豫不决的败笔。我上一封信中问她的事情，她没有回答我。是不知道答案，还是没有看到上一封信？还是她读懂了我究竟想问什么，刻意回避呢？
今日，师父很懒散，字体格外随意，甚至有一行写歪了。一页纸，写得很满，也很空。密密麻麻全是字，又好像什么都没有说、什么都不想说。
黎若薇从窝在房中不肯出来，无缝切换到日日跟在母亲身边去走亲访友、攀交权贵。她心里嗤笑母亲庸俗，但她得去听听贵眷们口中的朝政。
贵眷们，有王府里的王妃、世子妃，有前朝公主，有当朝一品、二品大臣之妻。也有如李夫人一样的，因为上了年纪，而从吴皇身边赋闲回来的女官们。
她们口中，有另外一个别样的朝堂。这个版本的朝堂，没有正义与天道，没有纲常与礼法，只有权力和富贵，只有利益和交易。黎若薇对这个版本的朝堂，倒是没那么反感。听得久了，她甚至能品到一些趣味。
只不过，她可不是来寻趣味的，她也不是来替家族谋求上升阶梯的。她的目标，是搜集师父和情敌的详细信息。像一个尽职尽责的樵夫一样，黎若薇在女人们纷繁杂乱的话里，选出干燥的、粗细适中的、耐烧的、易燃的木料，背回家。仔细劈砍，认真码放，供着心中的炉火永不熄灭。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总之，很久很久。慕容晓晓的眼泪还是止不住，好像是攒了很多年不敢流，今天终于有人开恩，准许她放心大胆的流眼泪。
黎若薇起身，与慕容晓晓肩并肩站在一起。将刚刚自己亲手调教师父撬下来的茶块，投入咕嘟作响的壶里。一次又一次吹开壶口袅袅的水汽，一次又一次查看茶块是否已经散开，是否已经吸饱沸水，是否已经沁出茶汤。
“我现在长大了，你不能再像三年前那样骗我了。”黎若薇说话的时候，眼睛仍旧注视着壶里上下翻滚的茶叶，等待着最佳的提壶时机：“那些诗句，既是情思，也是仕途之愿。情思是世间最炽热的念头，所以士子们才会假借情思来打动君王。情思也是世间最易懂的念头，所以君王才能明白士子们到底想要什么。我对师父的情思，炽热而易懂。”
沸水顶着茶叶即将冲出壶嘴和壶口的瞬间，黎若薇提起壶梁，享受着手中铜柄灼人的痛觉，斟满慕容晓晓的茶盏。
“师父骗一骗我，也无妨。不要骗你自己就好。”
慕容晓晓接过那只不怕烫的手所递过来的茶盏，终于开口了：“我和茵儿，不会分开。情是情，缘是缘。快乐是快乐，羁绊是羁绊。你许诺给我的那些话，茵儿何曾没有努力过，她给不了我的，你也未必得心应手。快乐......哪有你以为的那么理所当然！”
“你不讨厌我，对吧？甚至是......喜欢我的，对吧？”黎若薇盯着慕容晓晓眼眸中一丝一毫的变化，以防师父又骗自己。
“我最厌弃世间污浊的时候，你写给我的信，帮我护住了心里最后一块净土。有一段日子，我很压抑，读你那些信，是我唯一的惬意时刻。但你离我太遥远了，错了时空的那种遥远。”
黎若薇从慕容晓晓手中拿过茶盏，浅酌两口：“我很会煮茶，因为我是个有耐心的人。这茶的味道......很好......师父尝尝。”
慕容晓晓鬼使神差的接住了黎若薇喝剩的半盏茶，饮入腹中。
守在门外季峪很是好奇，慕容相与一个侍女，有什么好谈的，整整一上午不见任何动静。心中虽是挂了很多问号，但偷偷掂一掂袖管中那个沉甸甸的小银锭子，季峪觉得这侍女多来几次，多给自己几个守门的银锭子，才好呢！
“你和崇儿一起回西都城吗？何时启程？”慕容晓晓问。
“嗯，一起回去。启程的时间嘛，倒是还没有定。师父不要向父王提起我！他不知道我来东都城了。”
“你偷偷跑来的？魏妃知道吗？”
“母妃才顾不上我呢！她和吴氏那帮人......”黎若薇有点拿不准，能不能在师父面前提及吴氏的底细，不过她很讨厌吴氏，便懒得口风紧，继续说道：“她和吴氏那帮人，去陇南买马，十天半个月的，回不了府。”
“刚刚你说，崇儿处处受怠慢，是怎么回事？”
“世人不是都这样吗？拜高踩低。崇哥哥身后没有靠山，在御林军中，大家看着三郎的面子，对他还不错。出了军营，他身上那点军衔，可没人当回事。所以他才想提前承袭爵位。”
慕容晓晓有些动摇：＜也许是茵儿想多了！吴崇这孩子，只是想有个爵位傍身，脱离困顿。银钱和地位，总能帮他过得好一些。＞
慕容晓晓抬笔写了一封信。她仿了绛月公主的字迹，信尾还加盖了绛月公主的私印。这是她们二人之间惯用的伎俩，为着便于在无法沟通时处置突发事件。
“你把信转交给崇儿。让他拿到吏部去，吏部尚书会帮他料理好其他事情的。”
黎若薇伸手过去时，慕容晓晓又突然把信抽了回来，后知后觉补问：“崇儿在替谁做事？你要如实告诉我！”
“师父，你不够敏锐哦！我刚才还以为自己不小心失言了呢，可你却没有听出玄机来！”
慕容晓晓皱眉疑惑。
黎若薇收起浅笑，一本正经说道：“崇哥哥当然是为蜀王所用。但是，蜀王与吴氏交好......好到......好到我母妃也不甘示弱，拉着吴氏们一起去陇南买马。”
慕容晓晓这才恍然大悟，敌人的敌人就是盟友！吴氏子侄，自知在朝堂上难以再翻出大浪，便一面讨好太子，一面结交蜀王。
吴氏子侄也是朝堂上盘亘了二三十年的一股势力，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在太子眼中，准确的说是在魏妃眼中，麾下收纳吴氏子侄，有利于钳制绛月公主，有利于压制蜀王。在蜀王眼中，拥抱吴氏子侄，才有机会形成一股能存活得下去的势力。
“你最好少沾染一些朝堂之事。专心做个富贵平安的郡主。”慕容晓晓将信递给了徒弟。
“为什么？我和姑母一样，天生得对这些事情有悟性。师父不是因为我像姑母，才对我格外青睐的吗？你难道不喜欢姑母摆弄朝堂的样子吗？”
“少沾染朝堂之事。这句话，我劝且仅劝你这一次。听不听，随你自己。”
“师父，你没有回答我想听的话......”黎若薇脸上明朗的颜色一扫而空，聚拢起一层薄薄的失落。
“你想听什么？”
“裹儿想听师父说，你不是因为我像姑母，才对我格外青睐的。”
描金彩漆车前，五六名侍卫举着火把，照着路，将这架尊贵异常的大车引入驿站逼仄的后院。
这是通往东陵最后一座驿站了，远离驰道，鲜少有人来。每年只有祭奠大礼前后的那几天，才会住些礼部和太常寺的官员。
绛月公主不宣而至，驿站主事官吏虽然一个时辰前便得到了消息，但此刻仍旧惊魂未定，跪在地上筛糠。
“你带着你的人，回家去吧。今晚和明天上午，这驿站由本宫的侍卫接管。明日午后，你们再回来。记住，闭紧你们的嘴。”
“小的明白......小的明白......”驿站主事官吏甚至没敢抬头看一眼名震天下的绛月公主，听见合门的声音，便带着另外三名小吏，一溜烟逃回了家中。
殷贞宗御赐给女儿的公主陵园，就在他自己的皇陵旁边。公主陵园与皇陵山水相依，中间仅隔了一道不足一人高的石碶矮墙，在礼制上略作划分，实则由同一批人守护、修葺、打扫。
绛月公主来祭奠香柯，本就是早晨出门后的临时起意，车上未备起居用品，却备了两坛上好的桑落酒。
慕容晓晓限制她饮酒，虽不似前些年那样严苛了，但仍旧唠唠叨叨扫人兴致。绛月公主出府前，想着醉花荫里躲清闲的好日子，便让香榕装上了两坛自己珍藏许久的桑落酒。
翻来覆去睡不着，满脑子都是关于香柯点点滴滴的遗憾，还有关于慕容晓晓点点滴滴的抱歉。绛月公主起身出房，端着烛台来到描金彩漆车前，掀开车夫的座椅，从隔箱内取出两坛美酒。
进入车厢，刚扣开酒坛的封口，一个熟悉又意外的声音从车厢角落传来。
“这酒......真香啊！给老奴满上......满上......正睡得发冷！满上......老奴暖暖身子！”
绛月公主拿起烛台，照向声音传过来的角落：“高公公！你怎么在这里？”
“嘘......嘘......闭嘴！”高公公说话间，充斥着神经质的口吻，而且新添了口齿不清、磕磕巴巴的毛病。
绛月公主凑到角落边，蹲下身去，才看清楚。蜷缩在车厢里的老东西，确实是高公公！他衣衫褴褛，目光飘忽不定，时不时的还在脸上闪出一些惊惧的表情。
还没等绛月公主开口盘问，车厢外便传来侍卫们的声音。
“本宫在车中饮酒，顺便见个故人。都回房去吧！不管听到什么声音，除非本宫叫你们，否则不准再出来。”绛月公主趁着侍卫们还没有打开车门，急言令色道。
“遵命......”
听着外边安静下来，绛月公主才伸手轻轻拉了一下高公公的胳膊：“你这是怎么了？这几天去哪里了？”
“火火火......呼呼呼......火火火......”高公公似乎是对靠近自己的那支蜡烛有无限的恐惧，努力想将它吹熄。
绛月公主反应过来，高岱葬身火海，可能是刺激到眼前之人了。
将烛台放到了最远的对角上，绛月公主又耐着性子哄道：“烧不到了。起来吧，我给你倒一盏酒，你压压惊，暖暖身子，再告诉我你为什么在这里。”
绛月公主看着高公公一会儿一变的古怪表情，听着他嘴里叽里咕噜的含糊句子，便断定：＜他应该是已经疯傻了。是呀......一个老太监，在宫中提着脑袋侍奉了吴皇大半辈子，到头来，自己的儿子，唯一的亲人，被自己连累的丢了性命，而且死状那样惨。疯有疯的理由，傻也有傻的好处。＞
高公公捧着坛子，猛喝几口，不但没有上头，好像还愈发清醒了一些。口中不再叽里咕噜的自言自语，眼睛也不再偷瞟角落里的烛火。
“高公公，你怎么在这里？”
“跑跑跑......爬着跑着......来这里......”话只说了一半，高公公又缩头缩脑道：“嘘......嘘......别给守皇陵的那些军士们听到！他们......小王八蛋！”
“他们不许你离开皇陵，是吗？”
高公公连连点头，嘴里一直骂着“小王八蛋”。
绛月公主又把酒坛子递到他手上，才停住他越来越难以自控的点头，和越来越语速飞快的“小王八蛋”。
高公公喝两口酒，眼珠开始泛红，脸上不再是刚才的癫狂神色，改为木讷呆滞。
绛月公主也不再追问。她明白了事情的大致情况。高公公疯了，吴皇没有办法将他继续留在身边，又舍不得一杀了事，只能悄悄送到僻静的皇陵藏匿起来。
“你以后不要再偷偷跑出来，要听守陵军士的话。等天再冷些，夜里会冻死人的。”
“我来......我来......我得给香柯姑娘陪个不是......磕头赔不是......死得人多了......太多了......老奴手上可没少过人命......死得人多了......太多了......所以高岱也得死......高岱也得死......都是报应......我得给香柯姑娘陪个不是......磕头赔不是......”
绛月公主从高公公颠三倒四的话中听出了惊骇的信息，一把抓起他搭在酒坛子上的脏手，声音突然有些嘶哑，有些哽咽，有些湿润：“你说什么？你为什么要给香柯磕头赔不是？”
“我磕......我磕还不行吗......我替陛下磕......我自己也得磕......我磕......我磕还不行吗......主意是陛下......啊不对......主意是皇后娘娘......啊不对......主意是太后娘娘拿的......对对对......太后娘娘拿的主意......”
“什么主意？”绛月公主用力摇晃着手中脏到发臭的胳膊，追问：“快说呀！什么主意！”
“好主意......一箭双雕的好主意......香柯是箭......一箭双雕的好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