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连晴如今不过是强弩之末，她封锁城门，不让城内百姓逃离，不过是以此作为威胁，好让祁凰投鼠忌器，不敢妄自行动。
如果换做从前，她这计谋必然有效，但如今，祁凰已经什么都不在乎，况且，她的耐心也是有限的，在一次次绕后失败后，她决定直接攻城。
霍项禹身经百战，有非常丰富的实战经验，兵法运用娴熟，如果赫连晴实力尚存，与己方势均力敌，他或许还要为难一番，但既然赫连晴已是困兽之斗，要在尽可能减少伤亡的情形下，占领云天，倒也不算太困难，只是时间耗得比较久一些，但不管怎样，终于在傍晚时分，拿下了云天。
对于赫连晴，祁凰说不上是什么感觉。
憎恨，厌恶，可怜，仇视，鄙夷，每一种感情都在心尖上滚过一遍后，最后归位了平静。
“用自己亲生儿子的性命，换取如今阶下之囚的结局，你可后悔？”
望着赫连晴，这个女人，即便到了这种时候，也始终保持着自身的优雅。
精致的发髻一丝不乱，繁复华丽的宫装一尘不染，明月珰，琉璃簪，金翅凤凰，扶摇之上。
这么看着，她哪里像是个阶下囚，分明还是那个高高在上，骄傲矜贵的太后娘娘。
除了她的眼神。
寂寥疲惫，荒芜空洞。
她一点点扭过头，盯着祁凰，突地一笑：“那你呢？为了那些可笑的道义人性，失去了自己最爱的男人，你可有后悔？”
“我从不后悔。”虽然心痛如绞，一遍遍地咒骂自己，但她还是那句话，她不后悔。
赫连晴发出尖利的笑声，笑得停不下来：“你不后悔！你不后悔！祁凰，我就不信，午夜梦回，你没有失声痛哭过，没有愤怒怨恨过！其实你和我一样，都痛恨这不由自主的宿命，你渴望得到自由，渴望摆脱束缚，渴望随心所欲，渴望由自己来决定自己的命运，为了这个心愿，你不顾一切，勇往直前，哪怕付出牺牲也在所不惜，你认为这一切都是值得的，都是有意义的，我说的对么？”
她没有否认，赫连晴的一番话，的确戳中了自己的心思：“没错。”
赫连晴笑声渐渐低了下来，“是啊，你做了自己该做的事情，你不后悔，我也做了我该做的事情，我却要后悔，这是什么道理？祁凰，我现在有多么难受，你便有多么痛苦，我们是一样的，没有谁比谁特殊。”
“既然如此，那你现在为什么还要活着？”她轻描淡写说了一句。
赫连晴怔住：“什么？”
她笑，仍是淡淡的语气，但说出的话，却令赫连晴遍体生寒：“如果你真的不后悔，那就在此自我了结吧，如果你舍不得去死，我也不会逼你，但从现在开始，你每天都要承受生不如死的折磨。”
“你……你怎么可以……”
“我为什么不可以，不要以为你是容凤的养母，我就会对你手下留情。”
赫连晴怆然一笑，虽然浑身颤抖，但看向祁凰的眼神，已不是恐惧，而是怜悯：“我一直都觉得凤儿病得不轻，但如今看来，真正病得不轻的人，是你。”
病？她忽而想到萧凌风曾对自己说过的话——
爱情是一种病，只要沾染上，将药石无医。
或许，自己真的病了，病入膏肓，无药可医。
但那又如何，一切她都不在乎，哪怕这么一直病下去，她亦甘之如饴。
汐国沦陷，彻底成为了郯国的囊中之物，如今只差昱国，便可完成天下一统的霸业。
其实，她根本不在乎什么天下一统，万民归心，这些是独孤南璃的心愿，不是自己的。
但她即使不在乎，不喜欢，可正因是独孤南璃的心愿，她才一定要完成。
等完成了独孤南璃的心愿，就该完成自己的心愿了。
但在此之前，她还没有太多的精力去思考其他事情，将面前的军士布阵图丢到一旁，烦躁地揉了揉眉心。
祁寒比她想象中要顽强，为了对抗她，竟然命士兵以火攻的方式来对付她，虽然她可以强行突破，但这样做，会加大己方的伤亡，她必须慎重考虑。
站起身，推开房门，深深呼吸早春时节微凉的夜风。
就像她说的，从赫连晴成为阶下囚的那一天开始，每一日，她都要被迫承受生不如死的折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为了防止她自尽，祁凰甚至派了人手，无时无刻的监视她，不给她任何轻生的机会。
在没有偿还完她欠下的债之前，休想解脱。
“凰儿。”衣袂翩跹，一道白色身影缓步而来。
“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她略微偏了偏头，淡淡道。
苏景骞走到他身侧，目光复杂难辨：“不要再这样下去了。”
她蹙眉，“不要这样下去？那样下去？”
“这不是你。”他沉声道：“我明白，其实你内心当中，也在唾弃这样的做法，不管如何，你都不该失了自己的本心，如果真的放不下仇恨，那就杀了赫连晴吧。”
祁凰冷笑：“谁告诉你我唾弃这样的做法，我明明享受得很。”
“凰儿！”他痛心道：“求求你了，不要再折磨自己，上一世我没能救得了你，这一世，我不能再眼睁睁看着你走向毁灭！”
祁凰神色不耐，眉头皱得越发紧：“上一世……你有没有想过，有些事情，不管时光如何变迁，它的结局，永远都不会更改。”她转过身，认真看着他：“或许，宿命决定了，我终究还是要死在你手中。”
他猝然一惊，思绪回到前一世那个水火交织的夜晚，如果没记错，她正是死于万物复苏，百花盛开的季节。
“不，不会的！”他激动地喊道：“一定不会！凰儿，我发誓，这辈子，我不会再伤你分毫。”
她淡淡敛目：“不要这样，你不欠我什么，没必要拿自己的未来做赌注，说不定……”她蓦地顿住，呆呆看着远处屋宇下的一团阴影，一旁的苏景骞说了什么，一个字都没有听到，不知过了多久，她再次开口；“说不定哪一日，我真的迷失了自我，变成一个没有感情的怪物，到那时，死亡才是最好的解脱。”
“不！”他失声痛呼：“不会有那一天的。”
比起他的激动，祁凰却是神色平静，连眼底的光泽，都如亘古的井水，波澜不兴：“从古至今，这个世界经历了数千数万年的变迁，天地广袤，我们身在其中，渺小如同砂砾，大多时候，我们的命运当真不由我们自己来决定，谁也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但是，该做的事情，还是要去做的，你说对么？”
他心口阵阵憋闷，张了张口，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好了，时辰不早了，赶紧回去休息吧。”拍拍他的肩，返身回到了屋中，阖上门扉。
苏景骞是不是还在外面，她并不关心，她只是突然有些感慨，或许自己之前说的那番话，真的会成为现实。
和昱国僵持了足足有半个月，最后终于被霍项禹找到机会，一举攻入。
皇城中，一片焦土，火海弥漫，已经再也找不出半点记忆中的模样。
看着眼前的景象，祁凰简直难以置信，祁寒竟能做出如此决绝的事情。
不过认真想想，他原本就是这样的人，宁可接受死亡，也绝不会承认失败，
让他做阶下囚阶下囚,怕是一件比死亡更可怕的事情。
“陛下。”一名将领在身前跪下，禀道：“卑职找遍了整个皇宫，也没有找到昱王。”
没有找到？是死了吗？
在一切还没有走到终点的时候，祁寒就选择了结束生命？
以自己对他的了解，这种事情，不像是他能做的出来的。
可是，为什么会遍寻无人呢？该不会，在自己的军队攻入这里之前，他已经先一步逃走了？
“霍将军。”她转向一旁的霍项禹：“你怎么看？”
霍项禹沉吟一番：“末将认为，昱王应该还在宫内。”
她点点头，自己也是这般认为的：“那么，以你只见，祁寒此刻会躲在哪里？”
霍项禹摇头：“末将不知。”顿了顿，又道：“陛下可以仔细想想，用您对昱王的了解，猜测他的想法，说不定可以帮我们找到答案。”
用祁寒的想法猜测？
灵光一现，她突然道：“朕知道他在哪里了！”
没错，他一定藏在那里！她只是没想到，那个地方，除了自己以外，竟然会有第二个人知晓。
来到皇帝的寝殿，殿内的局部与从前别无二致，不过因为祁寒性子清冷淡薄的原因，殿内的摆设，不如先皇在世时那般华丽。
打开寝殿后的门，迈步而入，伸手转动矮桌上的花瓶，地面开始震动，不多时，一截向下延伸的楼阶，出现在众人面前。
霍项禹惊道：“没想到这里竟然还藏着这么一个暗道。”
祁凰望着黑漆漆的密道，轻轻吸气：“你们守在外面，朕一个人进去。”
“万万不可！”霍项禹阻止，“这里面情形未知，陛下一个人前去实在危险，还是让末将带人进去吧。”
“不用，朕自己一个人去，你守好外面即可。”不由分说，迈步踏上了蜿蜒的石阶。
“陛下……”霍项禹还欲再劝，祁凰随手一个掌风，将已经跟上去的他，重重击飞出去。
打开最后一扇门，露出最里面的密室。
她站在门前，一点点睁大眼睛。
这里面不知何时，又多出了几只举行琉璃缸，每只琉璃缸内，都关着一只鲛人，却是已经死去的鲛人。
“朕早就猜到，你会找到这里来，却没想到，你会来得这样快。”一只琉璃缸前，站着一名身着明黄袍服的人，正是祁寒。
收起震惊，祁凰朝前走了几步：“我以为你会宁死不屈，与这座皇城一同赴死。”
“朕的确这么想过。”祁寒转过身来：“但后来想想，好死不如赖活，若是死了，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祁凰以为自己听错，这番话真是出自于祁寒之口么？
“但有的时候，活着比死了还要艰难。”
祁寒没有回答，却反过来问了一句：“你怕死么？
这句话，该自己问他才对吧？“怕，所以，我会尽量让自己活着。”
祁寒突然笑了起来，与此刻的气氛完全不符，好似他坚信，自己一定不会输一样。“你不会真的以为，我什么都不做，就在这里等死吧？”
祁凰拧眉，直觉有些不妙。
“自从我知道，父皇一直在用这些鲛人来延续生命后，我便明白了一个道理。”
祁凰挑眉，很给面子的接了一句：“什么道理？”
“弱肉强食，适者生存。”
“这个道理，你不是从很久以前就明白吗？”
“没错，这个道理，我很早以前就明白。”他伸手，将掌心贴在琉璃缸的缸壁上，冷冷注目其中已失去生命的鲛人：“但我贯彻得还不够彻底，以前我总喜欢讲什么道德仁义，哪怕对权力的执念再深，也不能让自己失去本性，后来我发现，权力本身就是残忍的，是毫无人性可言的，我做了那么多，挣扎了那么久，结果早就失了自己的本性，更可怕的是，即便如此，我还认为自己是无辜的，是正义的。”
“所以呢？等你想通这一点后，就变得无所顾忌，即便成为自己最厌恶的那种人，也毫不在乎？”
换了以往，祁寒定然会恼羞成怒，但此时，他却满脸自嘲的冷笑：“是啊，我竟然变成了自己最厌恶的这种人，是不是很可悲？”
祁凰无法接话，因为，这不但是祁寒的痛处，也是自己的痛处。
“祁凰，我想，你对现在的自己，也定然憎恶十足吧。”
“是又如何？我不喜欢自己，但不代表，我不想活下去。”
“说得好。”祁寒沉沉叹息，眸光激烈闪烁，无数复杂的情绪在其中交织：“但我不如你想得开，在这个位置坐久了，甚至可以看透红尘。我憎恨这样的自己，却又无可奈何，唯一的办法，就是彻底了结自己的性命。”说着，他突然伸手，在某处机关上用力一按，接着，耳边传来轰隆一声，祁凰脸色陡变，猛地回身，发现来时的路竟然被封死了。
祁寒站在原地，微笑地看着她：“朕说过，只要有你陪着，朕就不会感到孤独，我们注定，是互相舔舐伤口的兽，黄泉路上，你我一起作伴吧。”
本书由沧海文学网首发，请勿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