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娜没想到自己会这么快又遇见这个人。
“当年一别，已有四年了吧？”说着这句话的男人脸上有怀念的神色。
他拥有一头细软的青黛色短发，发梢垂颈；深灰色的双瞳狭长，本该是最凌厉的形状却被眼角的弧度柔和；他该是常笑的人，不然他嘴角的笑意不该如此明显。
“——埃娜·阿修雷殿下？”
对于他的熟稔的态度，埃娜的回应却是轻嗤一声，不屑地将头撇到一边。
“哎呀，果然六年前就不该听姐姐的，亲自来边城视察让自己的身份和脸暴露。看，下场就是不管什么阿猫阿狗都以为自己和我很熟，非要凑上来了……”
埃娜尾音渐隐，意犹未尽的代指了某人。
正常人遇上如此情况该是感到愤怒，但眼前的男人却是无奈微笑，叹声道，“这么些年，你还是没什么变化啊，埃娜。”
“别喊我名字。”埃娜警告似的拿眼角瞥了他一眼，皱紧的眉目中难掩厌恶，“我们很熟吗？”
－－不熟。
甚至于埃娜对于对方的感官，称为厌恶才更加合适。
格罗已经认出这个男人是谁了。
卡比尔·艾哈迈德。
拉塞尔王国的第一顺位继承人、在曾经的传言中，是埃娜的未婚夫。尽管埃娜对此嗤之以鼻，甚至在四年前这种流言也早已经平息，但看卡比尔的样子……
“还真是一如既往的冷漠啊。”卡比尔小小地抱怨了一声，但没有任何生气的样子。
——他没有任何放弃的打算啊。
看出了这一点的格罗略感麻烦地叹息一声。而这声叹气也吸引了卡比尔的注意。
“说起来……这几位是……”卡比尔像是才注意到其他几人的样子，隐没于尾音的疑惑恰到好处，只是他的目光在埃娜身边的峡音身边默无声息地停留一瞬，却还是被埃娜所觉察。
“啊——？！”埃娜拉长的声音中全是不满和质疑，“我有什么必要向你说明吗？”她伸头咬住咬住峡音送到她嘴边的鱼干，海腥气和鱼干的微妙口感以及过量的咸味和微末的鲜味充斥在口鼻。埃娜不屑而含糊地将话音补全：
“手下败将，有什么资格？”
六年前，创世神殿发兵征讨米瑟王国，武卡辛所率领的军队被利盖尔公爵所破。当时作为中立国的拉塞尔王国，在创世神殿不违反三国和平协定的前提下，打开了东南边境的城门，令创世神殿的军队得以通过，使其推进东部军线。但也正是因为这样，创世神殿兵力分散，成为了创世神殿在此次战役失利的原因之一。
在创世神殿败军退散之后，身为王子的卡比尔前来战场统计损失应当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也就是在此时此地，他第一次遇见了奉女皇命令，前来视察战争边况的米瑟王国的亲王殿下。
“下午好啊，中立的懦夫。”以迅疾之势将卡比尔踩在脚底的亲王笑容狂妄，“一边叫嚷着自己是绝对中立，一边偏袒一方？”
“你们可真是虚伪啊。”她弯腰低下头，让卡比尔清清楚楚地看见了她眼中的厌恶。她一字一顿，将那单词拼出：
“懦－－夫－－”
然而在卡比尔眼中，逆光之下的赤色双瞳高傲凌然，宛若最为珍惜的红宝石……
“是的，我输给了您，这一点我必须承认。”他一边叹气，一边肯定了埃娜话中的真实性。
这种对于男性而言绝不可能承认的屈辱，被卡比尔轻而易举的接下，倒是显得埃娜咄咄逼人了。
听出了这一点的埃娜皱着眉，却任由卡比尔继续说下去。
“但是埃娜啊，即便是神明也不可能一直胜利下去的啊。”卡比尔轻叹一声。
不知道是不是格罗那过度灵敏的感官能力产生的错觉，他感觉到，卡比尔的目光有一瞬落在了他的身上。
“－－这一点，还请牢记。”
没有主语，不知道将这句话说给谁听的卡比尔意味不明地轻笑。在他人开口追问之前转移了话题。
“埃娜回来，是为了陛下的婚礼吧？”卡比尔没有正面称呼那所谓的陛下是谁，但在场的人都明白，除了露西·阿修雷之外再不可能有其他人。
但卡比尔是拉塞尔王国的第一皇子，是除了第三皇子特比尔之外的、最有资格继承拉塞尔王国王位的人，也正是因为如此，卡比尔称呼露西·阿修雷为“陛下”，才更加奇怪。
“你在称呼谁为陛下？”埃娜显然听出了卡比尔称呼中的不对，颇有些不爽的样子，“你在占谁的便宜？”即便埃娜不喜欢贵族之间的虚与委蛇，但从小浸淫在这种环境中的埃娜又怎么可能不会一点文字游戏？
“还是说……”埃娜的眯眼笑起，勾起的嘴角全是恶意，“你这么想背叛拉塞尔王国，成为我们米瑟王国的臣民吗？”
卡比尔的笑意不变，但目光中的神采却瞬间凌厉起来。
埃娜这句话，可以说是几乎将他逼上绝路了啊。
卡比尔忍不住笑叹一声。
背叛，这是不管在何种国家、何种组织之间都无法原谅的罪。更何况他还是王子，只消将这“卡比尔·艾哈迈德意图背叛拉塞尔王国”的消息放出，不管是作为国王的父亲还是拉塞尔王国的民众都不可能放过他。
但，也只是几乎罢了……
“你在说什么啊，埃娜？”卡比尔歪头，笑得天衣无缝，“你我之间可是有婚约的啊，我这么称呼……”
卡比尔后面的话被陡然站起的埃娜打断。
红发的女孩紧紧抓住他的衣领，赤色的双瞳紧盯着对方，如同盯上了猎物的虎狼。
“！”
众人惊讶地看着两人，在他们短短的几句对话中，不止格罗，武卡辛也推知出了卡比尔的身份。
正是如此，格罗按下娅嘉与海蒂娜，武卡辛拦住亚格斯，慌乱之间，只有基尔拉罕抱臂在一旁，饶有兴味地看着眼前的闹剧。
“埃娜？”看不到眼前一切的峡音有些不安地颤动手指，做出抓握的动作。
“住嘴吧，卡比尔。”埃娜目光凶恶，但反手安慰峡音的动作依然温柔。单手抓住卡比尔衣领的埃娜靠近对方，让他看尽自己眼中彻底的厌恶。
“我不管我的父亲和拉塞尔的国王说过什么。但你我之间除了敌人之外不可能再有另外一种关系。”
“这一点，你给我记好了。”
十几年前，当政的米瑟王国的国王、也就是埃娜·阿修雷的父亲，曾与拉塞尔的国王定下婚约。有关于拉塞尔国王的长子与米瑟王国国王的幼女之间的婚约。
这一点，除了当事人与那两个孩子之外再没有另外的人知晓。
尽管埃娜在那时便极力反对，但政治与战争一样，从来都不仅仅是关乎两个人的事情。
但之后埃娜的父亲在皇庭政变之后丧生，自此之后埃娜的地位一落千丈，即便是此后露西当权，拉塞尔的国王也没有再提及这件事。
埃娜在露西当上女皇之后，便从来没将这件事放在心上。不，应该说，自父亲去世、拉塞尔王国的国王默认这件事作废之后，埃娜便认为自己与卡比尔再没有了任何关系了。
“但是，埃娜啊。”卡比尔叹谓着将手附到埃娜手背，他抓住她的掌心，将唇凑近她的指间。
抽不回来。
埃娜死劲将手拉回自己，用力得手臂都在颤抖，但那只是徒劳。
埃娜修炼的毕竟是擅长速度与人体位置的刺客术，若是真比起力量，她可能还不如海蒂娜。
在肌肉酸痛之中，埃娜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卡比尔将自己的手掌亲吻……
掌心的触感温热干燥，埃娜却只觉得反胃。
“女皇也好，我的父皇也好。他们都没有否认我们之间的婚约不是吗？”
卡比尔灰色的双眼与埃娜对视，比起红色双瞳中的厌恶，他所含的却是全然的深情。
埃娜感觉到掌心中峡音的手抖了抖。在峡音想要将手抽回之前，埃娜赶紧拉住，不让她逃离。
还没有等她安慰峡音，卡比尔的下一句话却彻底对埃娜下达了死刑。
“我们是未婚夫妻的关系。”
“－－这一点，是你的父亲亲口承认的。”
埃娜趁着卡比尔放松，甩开他的手。
“你在开玩笑吗？卡比尔·艾哈迈德？”埃娜拉着峡音的手不放，却看着卡比尔的双瞳万分不屑地嗤笑，“那种开玩笑一样的婚约，你居然以为是做数的？”
没有交换信物，没有交令官记录。仅仅是两国国王喝醉酒之后拿子辈开玩笑的事，居然还有人会当真？！
确实，她当时并不明了父亲是何意义，便顺着他们的语境万分反对。但她的父亲可是明明白白地对她说过，即便再如何落魄，阿修雷家也绝对做不出将儿女出卖的事。
－－这是她最敬爱的父亲亲口对她言说的事情！
埃娜对此坚信万分。
她不屑地嗤笑一声，用着像是看下水道中最肮脏的虫鼠的眼光看着这位就身份而言与她相差无几的男人。
“幼稚！”
最后对卡比尔下达了这项定义之后，埃娜牵起峡音离开此地。
娅嘉怕两人出事，放下餐食赶紧跟上。
格罗掖去嘴角的残渍，没有什么表情地注视着在娅嘉位置上施施坐下的男人。
格罗招手令侍者前来，在此之间做出手势，令武卡辛等人的敌意收敛。
在点了一壶红茶之后，格罗才对上卡比尔一直在他身上的视线，叹声问道，“阁下想说什么？”
格罗可不认为卡比尔坐在这里只是为了蹭他一口茶的。况且，卡比尔方才意味不明的那句话，实在是令格罗有些在意。
谁都会犯错，即便是神明……么。
格罗敛去眸中的异色，等待着卡比尔的回答。
“法师，格罗？”没想到的，却是卡比尔先反问一句。
格罗点头，“是的。”
“－－阁下认识我？”
“不认识。”卡比尔轻笑一声，继续说道，“只是听说过有关您的传言罢了。”
格罗挑眉微笑，礼仪之间挑不出任何错处，“哦？”
只消一个单音节便足够了。
这便足够引出卡比尔的回答了。
“两个月之前，特尔落提公国出手魔法匕首的法师。”卡比尔转了一圈食指，“也是在你出现之后，埃娜才同你一起消失的。”
“阁下认为我会对亲王殿下不利？”
“不。”卡比尔否定了他说的，“既然你已经知道埃娜是亲王，那么按照你们魔塔的中立准则，你是绝不可能对埃娜做什么的。”作为同样中立的拉塞尔王国的皇子，卡比尔自然知晓也理解魔塔的主张。
在这句话之后，卡比尔沉默下来。
格罗自然也不可能在这种情况下接话，恰好侍者将茶水送上，借着浅雾缭绕，格罗遮掩去脸上太多的思绪。
拉塞尔王国虽然是中立国，但国内太多的创世神殿信徒早已经打破了信仰的平衡，这里沦为创世神殿的下一个附属国只是早晚的事情，而它的实现绝不会超过百年。
为了不令拉塞尔王国成为创世神殿的附属，为了不令艾哈迈德家族成为红衣主教的傀儡。卡塞尔王国与米瑟王国结盟是可以预料到的事情，想必女皇也明白，为了不令米瑟王国陷入真正的腹背受敌的局面，他们与卡塞尔王国的结盟是十分必要的。所以在当政之后，知晓了埃娜与卡比尔的事件才默不作声吧？
这无疑向卡塞尔王国透露了一个讯息－－她同意埃娜与卡比尔两人的婚约，虽然也为埃娜留下了选择的余地，但她的沉默还是与卡比尔一拍即合。
想通了这些的格罗敛目，等待着卡比尔的声音。
果不其然，恋慕着埃娜的皇子殿下低声向眼前这位与埃娜相处了两个月的法师询问。
卡比尔脸上闪过挣扎，艰难开口：
“埃娜和刚才的那位白发女人……”
在其他人的怒目中，他还是将话语补全：
“她们两个……是什么关系？”
“……”格罗将茶杯放下，叹声道，“阁下已经明了了，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