悟藏照例起得极早,正准备回屋取那只缺了口的瓦钵去溪边打些清水,眼角的余光却瞥见不远处的林子里,有个高大的身影一闪而过,随即又缩了回去,只露出一片黑黢黢的衣角。
那身影在那里踌躇了许久来回踱步,时不时探头探脑地朝这边望一眼,又飞快地缩回去,还伴随着低低的、自己跟自己较劲的咕哝声。
悟藏停下脚步,没有出声,只是静静地看着。
终于,那身影像是下定了什么天大的决心,一跺脚,从林子里钻了出来。
是二当家,钟虎。
这汉子生得五大三粗,一张脸黑得像是锅底,虬结的络腮胡子乱得像一蓬枯草。
平日里,他最爱的便是扛着那根比寻常人大腿还粗的狼牙棒,在寨子里吆五喝六,声若洪钟。
每逢下山劫掠,冲在最前头的必是他,沉重的狼牙棒在他手中轻若无物,抡起来呼呼生风,能将官府的捕快打得抱头鼠窜,是寨子里公认的第一猛将。
可此刻,这位威风八面的二当家,却完全没了往日的煞气。
弓着腰,缩着脖子,一双蒲扇大的手在身前局促不安地来回搓着,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子做贼心虚的窘迫。
磨磨蹭蹭地走到悟藏面前。
悟藏单手竖于胸前,声音平淡如水:“二当家,这般早,可是有事?”
钟虎被他这一问,抬起头,那张黝黑的脸上竟浮起几分不自然的红晕,张了张嘴,喉结上下滚动了好几下,“呃……啊……”
悟藏也不催促,依旧静静地等着。
良久,钟虎终于像是被自己憋得受不了了,“和尚,俺……俺有个不情之请。”
悟藏低头看了一眼他手上握着的粗劣纸张和半截炭条,又抬眼望向钟虎。
钟虎的脸更红了,“俺……俺想请你帮俺写封信。”
“写给谁?”悟藏一头雾水。
钟虎挠着脸,“大……大当家。”
悟朝那只完好的右眼,眼皮几不可察地微微一跳。
钟虎见他没有立刻拂袖而去,胆子也大了些。
那话匣子打开,也没有收住的必要。“和尚,你是不知道啊,俺从十二岁就跟着大当家她爹在山里讨生活,那时候大当家还是个小丫头片子,扎着两个羊角辫,天天跟在她爹屁股后头学打铁,弄得满脸都是黑灰。后来她爹没了,她一个女人家,硬是扛起了这么大个摊子,俺是亲眼看着她这些年是怎么熬过来的……”
“大当家她太累了,整日整夜地操心寨子里几百口人的吃喝拉撒,头发都白了好几根。俺……俺想照顾她,想替她分担些,可俺这张嘴笨,锯了半天也锯不出个屁来,除了会说‘多吃点’‘早点睡’,就不会别的了。俺只会抡棒子砍人,不会……不会那些……”
他急得直挠头,把本就乱糟糟的头发挠得更像个鸡窝,半天也想不出那个词。
“不会那些甜言蜜语。”
悟藏替他补上了后半句。
“对对对!就是那个!”
钟虎如获至宝般连连点头,看向悟藏的眼神里都多了几分崇拜,“俺听说读书人最会说这些,和尚你又是读过书的,字也写得好,寨子里就你一个文化人。俺寻思着……寻思着请你帮俺写封信,就说说俺的心意,让大当家知道,俺钟虎不是只会打打杀杀的莽夫,俺也……也能疼人。”
说到最后几个字,他的声音越来越小。
悟藏沉默了。
那张布满疤痕的脸上,浮现出一种极为复杂的神色,像是错愕,像是荒诞,又像是某种难以名状的尴尬。
找他这么个斩断红尘俗念的出家人写情书?咋想的?
这事儿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透着一股子离经叛道的荒唐。
钟虎见他不说话,以为是要拒绝,顿时急了,黑脸上满是焦灼,“和尚,俺知道这事儿为难你,犯了你的清规戒律。可俺实在是没辙了!俺要是自己写,怕是能把大当家气笑了,以为俺在画乌龟骂她……你行行好,就帮俺这一次!”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几分,“俺就是想让大当家知道,知道就好.......”
悟藏看着眼前这个在战场上凶悍无比,此刻却为了一封信而手足无措的汉子。又想起孟桑那张写满疲惫与坚毅的脸,想起她无数个夜里,独自坐在篝火旁的女子。
纠结片刻后缓缓道:“好。”
钟虎的眼睛瞬间一亮,“真的?!和尚你答应了?!”
“嗯。”
“哎呀和尚,你真是……你真是活菩萨!”
钟虎激动得语无伦次,蒲扇大的手掌重重拍在悟藏的肩膀上,差点把这副瘦骨嶙峋的身板拍散架。
“只是……”
悟藏看着手中的纸,缓缓说道,“我不会写那些俗套的情话。”
“不俗套!不俗套就好!”
钟虎连连摆手,像是生怕他反悔,“俺也不想要那些虚头巴脑的,俺就想让大当家知道俺的心意就成!你说啥就是啥!”
悟藏点了点头,不再多言,转身走进那间简陋的茅屋。
钟虎想跟进去看看,却被悟藏拦在了门外。“你在外面等着。”
“哦哦,好好好。”
钟虎立刻像个听话的孩子,乖乖地站在门口,双手背在身后,来回踱步。
茅屋内,光线昏暗。
悟藏在角落里蹲下,将那张纸小心地铺在一块还算平整的木板上。他握着那半截粗糙的炭条,笔尖悬在纸的上方,却迟迟未曾落下。
师父曾说:“佛法不在经文里,在人心里。你若真想渡人,便先学会懂人。”
炭末在粗糙的纸上划过,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像是蚕在食叶,在这绝对的寂静中格外清晰。字迹并不工整,甚至有些歪斜,但每一笔,都写得极为慎重。
写完,他将信笺吹了吹,看着纸上那几行字,沉默了许久。
没有山盟海誓,没有花前月下。有的只是最朴实的关怀,最真诚的陪伴。
或许,这才是钟虎真正想说的,也是孟桑真正需要的。
他站起身,走出茅屋。
钟虎还像一尊门神似的守在门口,见他出来,立刻迎上前,一双眼睛里写满了期待与忐忑。“和尚,写好了?”
悟藏将那张纸递给他。
钟虎伸出双手,小心翼翼地接过,低头看去,那张黑脸上的表情,从紧张,到疑惑,再到恍然,最后,那刚硬的线条竟不可思议地柔和了下来。
麻蛋,完全看不懂。
小心翼翼地将纸折好,像是捧着什么稀世珍宝,郑重地放进怀里,贴着胸口最滚烫的地方。
“和尚,俺……俺不知道该怎么谢你。”
“不必。”悟藏摇了摇头,“只是希望,你能真的做到信上所说的。”
“俺一定!”
钟虎重重点头,拍着胸脯保证,声音铿锵有力,“俺钟虎这条命,早就是大当家的了!”
说完,他转身就要走,却又忽然停下,回过头来,咧开嘴,憨憨地笑了笑,露出两排白牙。“和尚,俺就说你是个好人。”
悟藏没有回答,只是看着钟虎那高大的背影消失在晨雾中,良久。
日头渐高,寨子里热闹起来。
钟虎捧着那封信,在自己的木屋里来来回回踱了不知多少圈。
最后,他狠狠一咬牙,抄起那根从不离身的狼牙棒扛在肩上,仿佛这样能给自己壮胆,大踏步冲出了屋子。
“怕个鸟!大不了被大当家一斧头劈了!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大步流星地朝着孟桑的木屋走去,路过的山贼们纷纷打招呼。
钟虎走到孟桑的木屋前,抬手敲门。
“大当家,俺有话跟你说!”
屋内传来孟桑略带疲惫的声音,清冷如旧。
“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