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凉夜风拂过枝头，翠梢颤漾。
疏叶之上，一袭雪衣玉立，姿容若云袅，若烟尘。怀中稳抱一个娇嫩娃娃，娃娃面色多有惊惧，双手紧紧攥着她衣襟。
“豆丁不怕，阿月姑姑带你去抓烁烁好不好？”应疏月垂眸溺视小豆丁一瞬，遂广袖轻轻一拂，人飘然远去。
风声自耳畔掠过，呼呼入耳，小豆丁慢慢转过头，只见得四下空茫，黑黢黢一片。
他神情放松了下来，似乎起了兴致，低头看去，身处万家灯火上空。
咿咿呀呀间，应疏月已带他跃出繁华，落入城郊旷野。
履下矮草绵软，四周流萤闪动。应疏月将小豆丁往草地上一坐，从袖里掏出块纱巾给他道：“豆丁拿着，阿月姑姑给你抓烁烁来……”
她朝周围一扫量，气息运至足底，步若生风，身影在这一片天地间来回瞬移，忽近忽远。
不小会儿，她走到娃娃面前，见小娃娃一手拿着那块纱巾，一手抓起把草在啃，津津有味的。
“不能吃！”应疏月蹙眉，扒出他嘴里青草，伸手向他手里纱巾道，“给姑姑，装烁烁。”
小孩哪里懂她说的什么？见应疏月朝他摊手，他就把手里的东西全放进应疏月手中，包括那一把草。
应疏月不禁展颜，她铺开帕子，伸出另一只握成拳的手，往帕子上一搁，又迅速收拢纱巾。
纱巾里顿时星光烨烨，明亮夺目，不仅照亮了应疏月的清丽脸庞，也照亮了草地上小小一个人儿。
小豆丁一见此般物品，两眼放光，双手撑地就要站起，似走似爬地朝应疏月来。应疏月扯起纱巾一角，挽了结，将流萤囚在纱巾里，做成灯笼状。
她提着“灯笼”，抱上豆丁，踏风原路返回。
就到客栈上方，她止步青瓦上，携豆丁坐屋脊纳凉。
前街散了行人，变得安静，客栈里的人也渐渐吹了灯。
正因如此，静僻后院里的说话声便就轻易入了耳，那人说道：“你们究竟是什么人？”
声音异常的熟悉。
她带起小豆丁又跃到了人声来处的屋顶上，想听个墙角，左右怀里的小豆丁精神奕奕，一时不会睡。
寻思着，忽闻屋里另一人道：
“来都来了，不打算进来坐坐？”他的音色温润醇正，不急不躁，一如既往的那样好听，摄人心魂。
“狗狐狸……要你多嘴？”应疏月心里怼，她只是无聊想随便听听，不是有意打探，进去做什么？况且里面好像还有旁人。
无奈何！
他既开口了，何必再遮掩？去就去吧！
……
这是客栈后方一处僻静园子，园子角落堆积一些残桌断椅；地上杂草丛生；隐约透出股陈腐气味。
外围一大一小两道外出园门，现已叫人把守，亮灯的屋子外却是无人。应疏月踩过两级台阶，推门入内。
屋子里，一个健硕男人跪在地上。
缎带系发，怠于修饰的逍遥客闲闲倚着一旁的梁柱，神色逍遥；黑色劲装的少年抱剑立定古旧木榻旁；木榻之上，懒懒歪坐一人，他面容恹恹，垂目看着跪地的男人。
见应疏月进来，他徐缓坐正，深眸溢光，玉指轻拍身侧空座，示意应疏月坐到他身边。
木榻未设锦垫，只有一方棋几置在中间，放眼整间屋子，只有这一块地方擦拭得末尘不寻。应疏月顺他意坐下后，把小豆丁放榻上去玩，回头才看出跪在地上的男人是傍晚出现在城外茶寮里的镖师。
应疏月稍稍看了纪寒舟一眼，意在问他这是怎么回事？
纪寒舟装不解其意，拿过应疏月提着的“灯笼”道，“你做的？还挺别致！送我吧。”
他故意扯开话题，应疏月也拿他无法，转而说，“几岁了？哄孩子的小玩意你也想要？”
“要！为何不要？这可是阿月捉的流萤，我拿回去找盏琉璃罩起来，定然妙极！”纪寒舟腆着脸道。
什么场合都不顾，什么话想说就说，还得是他纪樛安。应疏月理论无门，她把闪光的“灯笼”于小豆丁面前晃晃，说：“豆丁愿意把烁烁送给纪樛安叔叔吗？”
“烁烁？你管流萤叫烁烁？”纪寒舟惊疑。
应疏月薄唇轻抿，略略思考一会儿，说：“流萤万点闪烁。不叫烁烁，那要不叫闪闪？”
闪闪？烁烁？
墨如雪，雪如墨。
不得不说，眼前这个不善表现的女子是有取名天赋的！
纪寒舟喉哽，欲说无词，只一抹憋不住要笑的宠溺堆在脸上。
余下几位实在受不了。
方才还一脸睥色，眉目峻厉的堂堂男子汉，在一个女子进来后就换了副面孔。
南沨自然不会说什么？比这更过分的他早见识过了。
长影倒是想逮着个机会就奚弄纪寒舟，怎奈眼下还有外人在，他咬咬牙，还是控制住了他的无敌长舌。
沉默良久，跪地上的男人忍不住开口：“你是御史台的纪樛安纪大人，百官敬而远之的左相？”
“……”纪寒舟顾左右而言他，“阿月什么时候也带则个去捉捕流萤？则个知道个好地方，一个只有我去过的地方，以后带你去好不好？”应疏月无言，拍开他时不时去戳小豆丁头上圆髻的手。
梁百万见两人相互逗趣，敢怒不敢言。他刚才不过是去见了个人，一回头就被那个悠哉倚柱的人敲晕带到了此地，再睁眼就看见这个衣着沉敛，气度不凡的人坐在自己面前，一副懒洋洋模样，一句话也不问。
梁百万问他是谁，抓他来是想怎样他也不说，就这么让他跪着。他以为他是没事找事，还想跑来着，门还没开，一把锋利的宽剑就横在了脖子前，差点放出他的血，一看竟是他身边穿黑衣的少年。
单是一个护卫就本事非凡，可想闲坐安然，不动声色的主子得是个什么厉害人物？他哪里还敢跑？只好乖乖跪回来，又问抓他目的，对方依旧装聋作哑。
方听与他同座的女子说“纪樛安”，他才在脑海里比对出昭盛叫这个名字的人——肃政御史纪寒舟。
“在下一介莽夫，无官无职，不知纪大人找小人来此所为何事？”梁百万斗了胆又问一遍。
纪寒舟头也不回，面容挂笑，对应疏月道：“此人名叫两百万，是檀城振远镖局的镖头，还是檀城下辖县丞的大舅哥。”
应疏月不知道纪寒舟为何要告诉自己一个不相干人的事，便没说话。
纪寒舟的身份摆在那儿，调查个人轻而易举，梁百万倒不怕，他说：“我妹夫虽为一县小官，但他为官廉洁，奉公克己。纪大人不信可直接去调查他，你抓我来也不会问出其他事情。”
纪寒舟还是不搭他话，又对应疏月说，“这个县丞又是檀城郡守的小舅子，然后这个振远镖局又是郡守匿名的产业，一来一往，县丞的大舅哥到了郡守家的镖局里当起了镖头。”
应疏月说：“我国官制并没有严令禁止官员参商，何况那振远镖局还是他人名下的产业，与郡守并无过多牵连。”
纪寒舟东拉西扯说了半天，终于舍得看梁百万一眼了，梁百万也看他。
全国百姓谁人不知，只要持身清正，就不用害怕纪寒舟。梁百万自认一身正气，自然不怕他。
后闻纪寒舟说了一句“人挺干净的，就是货不干净”。惊得梁百万直接原地起跳，想的时间都没有，他一骨碌跪到纪寒舟脚边喊冤：“大人明察，小民真不知道那批货有鬼啊！我此次进城就是特地赶回来告诉郡守大人这个消息的。”
“然后呢？”纪寒舟问。
“然后我和郡守大人一思量，得出两个结论：一来，我们猜想可能是有人想借此批货物陷害郡守，迫使他下台；二来……二来是……”
纪寒舟说：“是什么？”
梁百万说：“不知大人可听过一帆镖局？”
纪寒舟斜目过去，看了长影一眼。
长影一抬袖，不耐烦道：“听过，听过。不就是之前帮逆贼偷运兵器的镖局嘛，后来衍王事败，不是纪……大人您一手清理干净的吗？”
“明知故问！”长影腹诽。
当下情况，管他是装傻，还是充愣，梁百万一下失去方寸，连连磕头：
“大人明鉴！我们振远镖局做的都是干净买卖，我们郡守大人已是一城主官，光耀门楣，拥享荣华了，断不会做这种杀头的事！
郡守大人之所以开镖局，只是为了把咱们檀城的名产推往各地，他一心只想为檀城的百姓谋福祉。
纪大人慧眼如炬，定能看出咱们檀城近年发展，其中有陛下勤政之功，也有郡守施政之力啊！”
纪寒舟说：“你提前回城可有人知道？”
啊？梁百万一时反应不过，自己说了半天，头都磕晕了，就换来这浅浅一句话？
“没，没有吧。”梁百万道，“上前日，我发现镖里夹带私货后，就预感会出大事，可又不能对同伴说我们的货有问题。
苦思再三，我弄了点泻药吃，拉了半天肚子，便让底下的人先走。等他们走了之后，我便抄近道快马回檀城，想将此事告知郡守大人。
我想着不管对方想做什么，只要还没进城，处理起来就会方便许多。”
自己给自己下药，做戏还往真了做，是个狠人！
纪寒舟道：“既然知道是大事，为什么还在茶寮宣扬？”
“我没宣扬啊！”梁百万说，“哦！您说六哥啊？那只是我们之间的一种暗语……纪大人当时也在场？”
纪寒舟目色沉沉，垂了垂眼皮，算是回应他问题了。
梁百万疑惑，他当时怎么没注意到六哥棚子里有这号人物，不管了。
他又说道：“我从江城赶超队伍回城，却依然不放心，只好把消息放出，又特意隐藏一部分，反正不管暗地里有没有人，知道这事的人已经不止我一个了，他要收拾就没那么容易。”
如此做法，一样打草惊蛇，可梁百万怕的不是打草惊蛇，他怕的是等被蛇缠上就没有反击的机会了，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把这事通知给郡守大人，然后把麻烦挡在城外解决。
“再说六哥，他是咱们郡守大人的线人，负责打探来往行商们的谈话，并记录下来，上呈郡守府的幕僚们参考，作了解民事民意之用。像这样的线人还有好多个……”
梁百万事无巨细，将知道的事情一一呈禀纪寒舟知悉，一个马虎眼儿也不敢打，就怕哪里说得不仔细，回头害了他自己和与他相关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