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影，你去看看。”纪寒舟吩咐他身边的男人道，说完，他先一步往回走了。
长影才迈出几步，就听前方有人喘吁吁喊，“应，应疏月。”
应相辉走进光里，与长影打了个照面，他不认识长影，开口便问，“你们是什么人？谁让你们来的，你们是不是和妖女一伙的？”
长影鼻子眉毛挤在一起，很是不解。
相辉公子攒足了劲怒吼一声，“站住！你们带走我姐是要做什么？”
前面的人明明听见了，脚下却是一步不停，气得他直跺脚。还是长影经世，他立即替纪寒舟辩白，“想必这位就是应相辉公子了，在下长影，是……纪府的护卫。”
“纪府？”应相辉看向应疏月，似乎明白了，“是樛安来了？！”
“是。”长影道，“出了这片林子才有马，我看小公子也累了……来个人，把应公子背上。”
能得人背一程别提多高兴了。相辉公子上一刻还在想怎么度过今夜漫漫，没想到纪寒舟来了，虽然他……好像不是为自己来的。
有什么关系！他从没像今天这样幸福过。仿若于暗夜里被拯救出来了的重生感，宛如洗刷过一般。
他高兴归他高兴，只是苦了他身下的壮汉了。
直至到了投宿地，应疏月都强打着精神，多困多乏她也不愿在纪寒舟怀里睡去。
身后的人太容易让她安心，此种安心让她无所畏惧的强韧倾覆，心也跟着柔软了。
她很害怕，怕他的出现只是一个梦，怕梦醒后，他会像祭无冥说的那样——死了，或如梦里那样从她眼前消失，无声无息地。
所以她一路上一句话不说，也不睡去，只为珍惜眼前这一份久违的温暖。
纪寒舟不知她心里所想，驻马后，他一跃先下，比划姿势想着要怎么把马上的人抱下来。从气息缓急即知应疏月伤得不轻，坐她身后时他都不敢靠近，生怕弄疼了她。
看他还在思索，莫名觉得好笑，应疏月伸手捉住他竹节般修长手指，“借二公子手一用，可否？”
她浅淡微笑。
纤柔玉指嵌入指缝，寒凉无骨，惮于握紧。
“阿月不顾惜自己身子，也得怜惜一下则个这颗脆弱的心吧！你如此要强，我会怀疑自己能力不足，于你无用……可怎么好？”纪寒舟说。
见他神色忧忧，说起话来又安然自若，翩翩气度里暗藏似有若无的撩拨。应疏月眉间微紧，深感他这恨不得向天下人宣布她和他之间关系的坦然，简直不敢苟同。
好在跟随的人离得远，她还不算太难为情。
经过这一路调息，疲惫的身体缓和不少，消耗的体力也回来了。
她扣紧纪寒舟的手，稍一使力，轻跃下来，“即便你不来，我也能走出这里，直到见到你，不论多远。你于我而言，似亲似友，甚或……”
闻她切切深意，纪寒舟静伫不语，手心里的冰凉被他渐渐捂热，化作绕指柔。
良久，他引应疏月走向一泥墙小院，边走着边说：
“来时我看见这里有间小院，应是山中猎户。此处离郡城尚还远，你伤势较重不宜再赶路，我们暂且在此住一晚，刚好处理一下你身上的伤，明日再进城。”
“好。”应疏月淡声。
说话的空档，长影已经先一步叩响了小院竹门，从门缝看进去，院里空寂，亦无灯火。
他敲了十几下，嘀咕着屋里是不是没人时，一个苍老沙哑的声音从院里传来，“来了，来了。”
约摸过一盏茶的光景，门“嘎嘎”响了几下才开来，开门的是一个佝偻年迈的老婆婆。
大晚上的，她连盏灯也不掌，也不看门外的人，只问：“你们是些什么人？”
若不是门外火把照亮，怕是也看不清她的样子。
长影道：“大娘安好。我们是从京都来的监察使。据悉，近来南方多地雨量充沛，致使山林洼地受灾，我等接到上级指令，特来探查檀城郡辖内有无灾情，郡守有无照顾到偏远百姓？眼下夜深，回城不便，不知可否让我等借宿一晚？”
他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试问哪个官差巡访时身着常服？又或，哪个微服私访的官差会自表身份？只认衣装不认人的普通百姓能信？
老人还真信了。
“你们是京都来的官爷？快快请进。”老婆婆一直瞪着门外的人，黯淡无光的眼眸一眨不眨，摸摸索索朝里走去，“老身眼疾多年，早瞧不见人啰！各位官爷莫怪。我们乡下简陋，就怕官爷们住不惯。”
见老妇人行走不便，长影立时上前搀扶住她，像对待自家亲人一样熟悉，恳切道：“住得惯，住得惯，大娘不嫌我们人多吵闹，已是感激不尽。”
院门至屋头短短几步路的时间，长影已将老人家的家事搜罗个遍。
不仅问出人家老头进山打猎了；儿媳是城里富户的厨娘；儿子是渡口的长工；还知道她家后院之前住了个外地女人。
大娘眼睛不好，行动不方便，也就很少去打扰她。只知道女人带着个奶娃子在她家后院一住一年多，前不久女人说要走，再不会回来了。大娘也没多说什么，自她租下这院儿开始，都是独来独往，很少会同人交集。
什么人会带个孩子住到这偏远乡下？还是一个女人！
“大娘可知住你家后院的是什么人？”长影问。
大娘道:“小伙子问的，老身眼瞎耳背，人家又不愿意透露，哪里去晓得哦！”
长影打着哈哈:“也对。也对。”
手挽手紧随其后的两人频频对视，对这个倜傥洒脱的男人由衷赞叹。
尤其是应疏月，她以前总觉得王晰扬太自来熟，多少有些招人烦。
长影不同，他的自来熟不仅不招人烦，还给人一种若是没有他，生活一定会很无趣的失落感。
不知从何时起，她不单会去注意纪寒舟的一举一动，还对出现在他身边的人感了兴趣。
初见纪寒舟身边这个外表风流，容貌粗糙的护卫时，还以为他也是南沨那种冷酷孤傲的人，没想到是个能说会道，处事练达的玩世老油条。
老油条在主人家的提示下拢燃烛火，分配好房间，吩咐下头的人去生火热水。
大娘眼盲，耳力却很好，感觉也很准。知道一行人里有女子，不方便与男子们挤一处，便叫应疏月住到屋后小院。
还找来一套干净的女子服裳，说是走了的女人留下的，她也不知道应疏月穿不穿得，只说是听起来两人年岁相仿，或可将就将就。
屋舍简朴，不如富庶人家灯盏明亮，只一盏昏暗油灯，火光忽明忽暗，勉强照亮。
长影端热水进来时，顺道带了几截残烛来，“纪二，咱可先说好了啊，帮你端茶送水这种活我长影可不会白干！我可是有条件的。”
纪寒舟拿走他夹在腋下的蜡烛，逐一点燃，固定到离应疏月最近的方桌上，“你想如何？”
长影想也不想，开口就道：“江峋成亲时我就同他约定好了，等他生了娃娃就得送给我养着玩，最好还能认我当爹，为我送终。不是我说，你们纪家还有没有个说话作数的，娃子还没给我生人就先死了……哎！”
他嗟叹，“不过不要紧，这不还有你嘛？等你明年成亲了即刻给我生一个，男娃女娃都行，我不挑。”
纪寒舟叹了口气，走近他道：“你赶紧闭嘴吧！要养孩子自己找人生去，老惦记别人家孩子，晚上走路不怕被人蒙头打？拿来，站着当门神辟邪呀？”说着他端走长影手中木盆。
手里一空，站边上的门神似乎更来劲了，他从纪寒舟身边蹿出，在屋里瞎转悠，“女人最是麻烦，我只想养个孩子玩。”
他一摇一摆地走近应疏月。见她一身血污，蓬头垢面，狼狈不堪，又不爱说话，越是这样，他越想要去瞧清楚。
“看够了吗？看够了就赶紧出去！还女人麻烦……我都懒得拆穿你。”纪寒舟用肩膀撞开他，没好气说。
长影拂拂袖子，酸溜溜地说：“啧啧啧，还护食！我奔波了一路，连口水都没喝上，就为帮你找未婚妻，你居然看都不让我看一眼！好你个纪二，忘恩负义啊！”
纪寒舟疲于与他辩驳，放下盆连忙把他推出门去，“屋子小，容不下你这尊旃檀功德佛前身。”
“纪二，纪樛安，纪寒舟……”长影嚷嚷不停，好一会才算消停。
长影走后，纪寒舟开始帮应疏月看伤，“见笑了，长影他就是这种性子，随意得很，还聒噪。你不要见怪，他没有恶意。”
“嗯。”应疏月轻声回应，她哪有闲心去听两人斗嘴，从进门坐下后，她一直在闭目养神。
纪寒舟说：“你也看见了，此处只有顾大娘一个女人，还带眼疾，给你看伤是不太可能，只能我来了，你要有所顾虑……那个，我，我还是把眼睛蒙上吧！”
“倒也不必，如果……你不怕的话。”应疏月说，语气有些哽塞，她太清楚自己背上现在是个什么情况了，叫纪寒舟看见了，他必定不好受。
看就看吧，反正早晚他都会看见的，即使那里并不美。
她盘腿坐在床边上，面朝墙壁，开始解带宽衣。褪去外层大衫和长裙后，她动作变得迟缓，凝固的血液与里衣粘连在一起，一动就扯到伤处，疼得她直咬牙。
再痛如何，她应疏月又不是第一次受伤了，比这严重的也不是没有过，她沉息，薄唇紧咬，倏地一下扒下里衣。
随后她拉过被子抱在怀里，保留最后的矜持和尊严。把那些伤，那些痛悉数展示在心上人面前，等待他清理、抚慰。
纪寒舟盯着那触目惊心的伤开始发懵，那背上血糊成一片，完全分不清横竖来。他抬指轻轻触去，那背颤了颤，他的心也跟着颤了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