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晋,我来了!

千户陈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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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三(暮年雄心之刘寄奴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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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熙十三年,冬十一月。

谯城,呼啸的寒风裹着鹅毛大雪,在夜空中盘旋飞舞。

淮北大地,折胶堕指,天寒地冻,家家户户已经闭门歇息,温玉大街上空无一人。

一骑快马打破了城中的宁静,铁蹄在雪地上发出“哒哒哒”地清脆响声,留下了一串印记。

快马来到中书监府门前停下,一名裹着厚厚大氅的校尉跳下马来,向大门外守卫军兵打了招呼,径直快步进了府门。

穿过前院和中院,在中堂前,校尉看见里面灯火辉煌,中书监裴堪正在侃侃而谈,向几名官员安排着工作。

于是便没敢上前打扰,把手里的一个竹筒递给了站在堂前的中书舍人,低语嘱咐了这是八百里换马加急,然后转身走了。

中书舍人不敢怠慢,走进中堂,将竹筒双手呈上。

裴堪正向左民尚书和几名尚书丞、尚书郎讲述今冬各地防寒部署,伸手接过竹筒,但话语未停:“幽、并、冀、青四州为重点,汝等明日速速调拨羽絮以及粮食、柴草等物品运送过去,勿使百姓再有冻毙,军卒冻伤状况。”

边说着,边抽出信函打开一看,神色骤变,清矍的脸上仿佛凝结了一层寒霜,变得分外冷峻,眉头拧成了一个死结。

只见上面写道:右将军朱龄石、虎威将军王敬先、河东太守朱超石五万人马在曹公垒(潼关西门外不远的黄河岸边)被胡夏大军包围并切断水源,三位将军皆力战被俘后惨遭杀害,全军覆没。

又是一个全军覆没,又是三员大郑名将阵亡。

裴堪的心情跟堂外这冰天雪地恐怕没有了什么分别,他陷入了沉思中……

随着征剿天师道时陈顾在东南沿海遇难,年过八旬的大郑元老级功勋,庐江王、太师陈安不久在府中寿终正寝。

顾恺之、朱绰、朱序、翟辽等当年太祖时期的重臣也相继谢世。

关中沦陷,辛恭靖、王贵、王修、蒯恩、傅弘之、毛修之等人及数万将士阵亡,孤身逃回谯城的秦王陈且上请罪奏章,陛下雷霆大怒,贬斥其为济阳侯,回府闭门思过。

江南的刘裕凭借主持剿灭天师道而声名鹊起,朝廷不得不封他为中军将军,扬州刺史,加授侍中,都督江南五州诸军事。

如果不封,那他的功劳在这里摆着,与朝廷法度相悖,说不定还会激起江南兵变。

如果封了,他的威望和兵权将更加日益强大,隐隐已具备了跟朝廷掰手腕的实力。

这是一个不公开的秘密,天下人皆知如今的刘裕已不是当年那个大字不识几个的武夫刘寄奴了。

幸喜北方强大的拓跋鲜卑忙于对付更北边日益强大的柔然,暂时边境相安无事。

仅仅这个匈奴人赫连勃勃和刘寄奴两人的外患内忧,令总揽朝政的裴堪顾虑重重,忧心如焚。

刘裕是打不得骂不得,赫连勃勃是根本打不过。

当然,朝廷手里还有几张王牌,比如都督河北诸军事,文武兼备的中山王陈午;都督山东、两淮诸军事,勇冠三军的彭城王陈牛;还有都督中原诸军事,被誉为最像高祖成武皇帝的宋王陈啸。

但这都是最后的王牌,朝廷的根基,轻易不敢动。

因为他们各自藩地对于整个朝廷都是极其重要的地带,如果他们出征,有个意外,那大郑就真危险了。

左民部的几名官员见裴堪面色不善,互相对视一眼,一起站起身来,躬身施礼道:“时间不早了,下官不便打搅,裴公安歇,我等告退。”

裴堪放下信函,在座榻中还礼,勉强挤出一丝笑意道:“诸公慢走,我就不送了。”

几个人再次躬身施礼,慢慢退出了中堂。

夜已经深了,堂外狂风怒号,裴堪隐隐感觉到,这个新成立的大郑朝廷也在狂风中飘摇不定。

先帝临终前,全天下一团和气,太平盛世,四海臣服,八方来朝。

如今只过去了短短十载上下,为何却变成了这样?

当今圣上虽远不及先帝英明神武,但也算是中规中矩,勤于政务的守成之主,如果放在近二百年来,可比魏晋历代皇帝强上了许多。

为何自己却总是感觉心里不踏实?

难道是我多虑了吗?

裴堪不觉感到头脑有些痛涩,毕竟从早晨到现在已经七八个时辰没歇息了。

想到这里,他举起双臂,活动了几下疲惫酸痛的腰身,站起身来向后院走去。

有家丁赶忙在前给他挑着灯笼,转过屏风,进了后院。

冰冷但又清新的寒风迎面扑来,使得年事已高地裴堪又清醒了许多。

现今的局势其实也并不复杂,远不及先帝当年外有苻坚、王猛、慕容垂等,内有桓温、谢安等枭雄并立的那个年代。

现在最应该解决的事情是大后方,只有稳定了大后方,才能逐步消灭胡夏的赫连勃勃,还有北方的拓跋嗣,以及陇右的那些小政权们。

大后方就是江南,就是这个砍柴种地,贩鞋织履的刘寄奴嘛。

太祖啊,您一世英名,可比秦皇汉武,难道就一点没看出来刘裕也是一个枭雄吗,如今他可成了烫手的山芋,扔也不是,握也不是了。

踏在后院没过脚面的雪地上,脚下响起了咯吱咯吱的声响,走到卧房门前,一个名字也窜上了他的脑海——刘毅!

自从这小子在桑落洲被卢循、徐道覆打得大败,落荒而逃,而一直在建康挂了个后将军的虚职。

但在江东以及当年北府军中的声望和地位只有他能跟刘裕相提并论。

何不把他重新启用起来,去做个荆州刺史,镇江陵,以牵制长江下游的刘寄奴。

想到这里,裴堪推门进了卧房,在外间的书房案几前坐下,点亮油盏,奋笔疾书写了一道奏章,举荐刘毅为荆州刺史、卫将军、开府仪同三司,并都督荆、交、宁三州诸军事。

这还不够,他又想到得派人去建康,以分化刘裕的职权。

于是举荐豫州刺史诸葛长民、尚书左仆射谢混、光禄大夫王愉、南中郎将郗僧施齐赴建康,与刘裕共同署理江南诸郡军政事务,并加授诸葛长民骠骑将军、假节钺。

以什么名义去呢?

盯着案几上微微跳动的橘黄色油盏火苗,裴堪不禁陷入了沉思。

忽然,他灵机一动,推行土断,对就是这个名义!

——————题外话

本人三部东晋穿越小说都曾多次提到过“土断”一词,最有名的是晋成帝司马衍推行的“咸康土断”,晋哀帝司马丕时大司马桓温推行的“庚戌土断”,但没有详细讲过,借着番外,来简单的讲述一下这项在当时非常重要的政治举措。

衣冠南渡后,北方胡人当政,战火连绵加之残酷暴虐,民不聊生,大批晋人跟着过江来到南方。

这些人被称之为“侨民”以区别于江南土着人,因为他们将来还是要回到北方故土的。

但东晋政权北伐乏力,几十年来迟迟未收复故土,侨民已经在江南居住了几代人。

这有别于现今改革开放后,大批外来人口涌入大中城市,现在政策好,政府给予编入户籍,提供工作岗位,孩子也得以入学,买房、租房后成为城市新居民。

而当时东晋政权的口号一直是北伐驱除胡虏,还我河山。

所以,不管怎样,侨民最终还是要回去的。

为了便于统一管理,朝廷将王公以下至平民百姓以土着为断,与土着分而治之,称为“土断”。

然后在扬州划出一些小区域,成立了侨置州郡,侨民的登记造册,甄别清楚后,编入原籍的侨置州郡。

比如你是从并州来的,就编入侨置并州,幽州人编入侨置幽州……总共有六个州二十多个郡。

侨民编入白籍,土着编入黄籍。

这些头脑清楚的政治家愿望是美好的,首先土断增加了朝廷财政收入,也增强了对外来人口的户籍控制;其次,削弱了土着地方豪强和朝廷权贵们的势力,加强了中央集权。

随着北伐的一次次失利,南下流亡人口越来越多(北府兵的主体还有刘裕手下许多名将都是这些人),地盘儿就越来越拥挤,所以大大小小的土断一直需要不断施行。

因为管理越来越混乱了。

首先得设置许多冗余庞大的衙门和官吏群体,处理这些侨民之间、侨土之间的纠纷。

比如雍州来的在街头和扬州土着发生冲突打起架来,在这过程中并州来的又趁机潜入扬州人家里偷了东西,这个案子有谁来管呢?

这些案犯就得经过三道衙门审理,而且三道衙门官员个人有一套个人的处置方法和量刑标准。

还有就是不管白籍还是黄籍,作为国家的公民都有为国效劳的义务。

按理说黄籍在征粮、纳税、服役等方面应该有他们的优惠政策,毕竟土地是他们土着人的,而白籍侨民属于一无所有的后来者。

但真到了国家需要你们的时候,却恰恰相反,白籍的人一穷二白,到哪里,哪里就是家,他们撒腿就跑了。

黄籍就不一样了,他们有土地田产,跑了和尚跑不了庙。

到最后,吃亏的总是黄籍土着人。

东晋当政的都是从北方来的庾、王、桓、谢等高门士族,说到底他们也是白籍人士,自然要维护白籍的利益。

他们振振有词的宣布,北方来的白籍侨民给南方带来了最先进的生产方式和生产力,促进了南方的经济发展和繁荣。

而这些高门士族整天打着北伐的旗号,并且乐此不疲每隔几年就要来一次北伐,都是做政治秀。

目的就是为了缓解日渐激烈的白、黄两籍矛盾,以证明给江南土着们看看,我们是要决心打回北方的,不会打扰你们太久的。

一开始黄籍也就忍了,但随着殷浩、褚裒、谢万、桓温等北伐的一次次荒唐失败,收复北方遥遥无期,他们忍不了啦。

以江南土着高门士族为代表的吴郡四姓有许多人拒绝出任东晋官职,更有甚者义兴周氏(一卷第六十七章介绍陈望贴身护卫周全时提到过)还造了反,后来另有一些规模不大的起义,比如吴兴沈氏等。

天师道的起义,许多土着大族还采取了同情的中立态度,有的甚至暗中资助,所以才能一呼百应,搞得规模非常庞大,差一点就推翻了东晋朝廷,

就在这样的背景下,掌控朝廷的大佬们需要不断地推行并改革土断,如果不解决白、黄两籍的历史遗留问题,不用北方胡人来侵略,国家内部迟早要分列。

————————书归正题

裴堪作为当今新朝廷宰辅,掌控国家经济政治全局,自然也要推行新的土断法,并且召集了许多专家筹划已久。

首先随着太祖统一北方,他要鼓励在江南住了一百多年的白籍侨民回到故土(大多数人是不愿意再回动荡的北方了,现在的侨民出生都是在南方,没有什么故土的概念),其次不回来的那就两籍合一,取消侨置州郡,不分侨民和土着,一视同仁。

该享受国家公民权利和待遇的都享受,但是该需要付出的,也都得付出。

裴堪找的四个大臣,正好以去江南监督实施新土断法的名义,分化削弱刘裕势力,并且起了个监视作用,可谓是一箭双雕。

谢混是谢琰的幼子和王愉是王坦之的幼子、郗僧施是郗超的侄子,三人如今都是江东高门世族代表人物,在江东根基深厚,在建康更是享有美誉,尤其谢混被誉为风华绝代江左第一。

裴堪知道,他们历来就瞧不起寒门出身,不会吟诗作赋的刘寄奴。

只会打仗?那仅仅是个武夫,老卒耳。(最典型的例子就是本文四卷第二章提到的王恭对待刘牢之的态度)

他们这些人是去制衡并趁机剪除刘裕的最佳人选。

而诸葛长民年轻时就受先帝重用,继江卣、庾楷之后担任了兖州的钱粮大总管,是个文武全才的将领,只是有传闻说他近年来品行不端,贪污腐化,民怨极大。

先不管了,金无足赤,人无完人。

这些人的身上谁没有瑕疵?

攘外必先安内,先搞定刘寄奴再说吧。

也不能彻底激怒刘寄奴,这些人去了建康他一定会明白朝廷的用意,万一真的反了……

这个新成立的朝廷可再经不起什么风浪了。

顺便也得给他一些封赏才好,反正都是虚职。

于是裴堪又另写了一道奏章,加封刘裕为太尉。

——————————

冬十二月,建康。

凛冽的寒风骤起,夜幕象恢恢天网罩住了故都苍穹。

俄而,银絮般的白雪飘飘洒洒落下来,结成一片晶莹的白纱,将建康城严严实实地覆盖起来。将近子时时分,远处的鼓楼里刚刚响起“咚咚”的更鼓声。

太尉府里传来一阵吱咯咯的响声,雪地上延伸出一排排脚印,歪歪斜斜,大小参差……

两名披着红色斗篷的侍女,提着印有刘府字样的纱灯在前面引路,两名身着白色棉裘的侍女,搀扶着身披狐裘,头戴獭冠的中军将军刘裕,步履蹒跚地向寝房走去。

提灯的侍女轻轻推开寝房雕花门扇时,一直守候在内室的张夫人忙迎上来,替刘裕解下狐裘斗篷,示意侍女们退下。

张夫人取来紫貂尾,摘下刘裕的獭皮冠,轻轻掸掉上面的雪花,然后端端正正地放在雕花冠杌上,转过身用纤细白嫩的手,小心地拭去他胸前花白胡须上的雪渍,又扯起长袖沾去溶在面颊上的水珠,然后搀着他来到燃着红火的炭盆前坐下。

她从梨木盘里端起一只陶碗送到刘裕跟前道:“夜色已深,夫君劳累,喝过参汤该歇息了。”

刘裕一边喝着碗里的参汤,一边看着张夫人。

她今日穿了一身绣云纹的浅粉色绢袄,下搭缕金百蝶穿花的缎裙,灯光下,身材婀娜,蛾眉弯弯,明眸善睐,朱唇轻启时,露出两排整齐雪白的贝齿,嘴角带着一丝盈盈笑意,显得妩媚动人。

宛若这冰封雪飘世界里艳生生开着的一朵红梅,明艳动人。

自己三十九岁从军之前,可从来没想过能讨得这么漂亮的侧室。

虽然她不是名门之后,但那又如何?

活到这把年纪,深知高门士族给人们带来的无尽灾难,强加给百姓身上的苛捐杂税多入牛毛。

而且以王谢为代表的这些高门士族从内心深处就瞧不起自己,即便是自己现已经取代陈顾成为江南之主,他们依旧表面敷衍,拒绝跟自己私下来往,何谈效忠自己。

更何况,当年自己在京口浪迹街头时,也曾饱受高门士族子弟羞辱,被捆起来鞭挞都是寻常事。

想到这里,他不自觉地看了看自己的左手。

上面有一块五铢钱大小的疤痕,那是当年自己第一次抱着侥幸心理去刁逵在京口开设的赌场里碰运气,因最后一掷输了,但已身无分文,被刁逵指使手下恶奴用烧红的铁棍贯穿自己左手掌心,用绳子拴在马身上拖着足足跑了二里多路,才算了结这笔账。

他内心深处早早就致力于打击消灭这些高门士族,此志不渝。

他要让高门士族在匍匐于自己脚下,有朝一日他要贬斥他们为贱籍奴仆为自己效命。

想到这里,刘裕豪情顿起,他三口两口喝完参汤,站起身来活动几下双臂,指着墙上的宝剑道:“取剑来。”

张夫人望着他那张布满皱纹略带倦意的脸庞,不肯挪步。

“取剑!”刘裕面带微笑地抖动了一下黑墨如漆的卧蚕眉。

张夫人不敢怠慢,只得不情愿地走到墙角,取下这把当年在孙恩手里缴获的鲨鱼皮鞘青钢宝剑递给刘裕,自己便走到案几古琴前坐下,扬起淡淡的娥眉,拨动琴弦。

她知道,刘裕只有最高兴时,才在寝室里舞剑,而且需要自己的琴声陪伴。

随着铿锵有力但又掺杂着柔情万种的琴声,这正符合当代武将的功名利禄情怀,上阵厮杀,不就是为了女人和权力嘛。

刘裕舞起了寒光闪闪的青钢宝剑。

他虽然年过半百,出生入死,伤痕累累,但今天晚上却显得异乎寻常的春风得意,踌躇满志。张夫人一边抚琴一边欣赏着他那稳健的舞步和凌厉的剑术,不觉沉醉其中,春心荡漾。

虽然眼前的刘寄奴粗鄙鲁莽,不是自己喜爱的那种玉树临风,温文尔雅的士族公子,但他能给她和她的儿子刘义符带来荣华富贵和荣耀地位。

约莫一盏茶工夫,刘裕舞完剑,沟壑纵横的额头上已是汗水涔涔,气喘吁吁。

他把宝剑插入剑鞘内,走到炭火盆前坐下,轻轻地用右手揉着左手背。

他娘的,每到雨雪阴霾天气,这个伤疤还是隐隐作痛,仿佛在提醒着自己,不要忘记当年世家大族给他带来的屈辱。

张夫人赶忙站起身来,走到他身后,撸了撸宽大衣袖,伸手替他按摩双肩。

揉过一阵之后,刘裕喘息稍定,便又兴致勃勃地走到置放珍玩古董的多宝格前,拉开小屉,取出一个黑犀皮包裹雕金镶玉木匣。

他小心翼翼地捧回到座榻前,坐了下来,把木匣放在案几上,抚摸轻拂了几下,生怕上面落了灰尘,然后轻轻打开木匣。

里面赫然是一块方方正正的青玉石,有四寸见方,其方圆四寸,上钮交五龙盘旋在一起,龙头昂起,在油盏下泛着温润油亮的光泽。

张夫人见过刘裕经常在心情好的时候拿出来这块玉石看,并嘱咐她不得告诉任何人此物,好生收藏。

作为出身寒微,在建康秦淮河画舫上做歌姬的她,自然不知道这块玉石是什么东西,几次想问,但每见刘裕如此隆重而又神秘,就忍住了。

她虽然没有多少文化,但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荣辱与共,不该问的不问,不该说的不说,她还是懂得的。

正因为如此,刘裕对她区别于其他夫人,更加另眼相看。

突然,刘裕转过身来,笑眯眯地问道:“夫人,你可晓得此为何物吗?”

张夫人已有倦意,但不想扫他的兴,便眯起弯弯的月牙眼,笑着轻轻地摇了摇头。

刘裕右手捏着龙头把玉石从木匣中提了起来,放声哈哈大笑,五官堆积加上皱纹密布,像一个掉在地上的橘子被人踩了一脚。

笑声在寝室激荡不止,声音里透出一股子恣意妄为之意,还有那毫不掩饰的轻狂傲慢。

张夫人对他的这种笑声已经习以为常。

现在的刘裕已是位高权重,手握重兵,掌管整个江南的土皇帝,在外面他不苟言笑,威严庄重,少言寡语。

但只有跟她在一起时,才会显露出刘寄奴粗鄙市侩的另一面,尤其是他在自己身体上放纵欢娱之时……

又是一阵得意忘形地大笑之后,刘裕手腕一抖,把玉石底部亮了出来,只见上面錾刻有八个篆书大字: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哈哈哈……”刘裕大笑着讲解道:“这就是当年秦相李斯亲笔篆刻的传国玉玺。”

“啊……”张夫人蹙起娥眉,神色紧张起来,盯着刘裕惊恐地道:“这,这不是皇帝的东西嘛?”

看着张夫人惊讶地表情,刘裕更加得意了,他伸出左手捏了捏张夫人娇嫩的粉腮,接着道:“不错,这是大晋那个傻子皇帝的东西,但拥有它,才能名正言顺的拥有整个天下。”

“这……怎么会在夫君手里?当今圣上——”

“陛下那一枚虽然也是玉玺,但比起这一枚,那就是个二等货色喽。”

“夫君啊,您留着这个干吗,还是献给陛下吧。”

“当年三弟和刘毅为先锋,我督率大军随后,追击叛贼桓玄,在江陵城外的江面上,三弟俘获一大船,没想到是那个傻子皇帝及所有司马宗室、后宫所乘之船,三弟在缴获传国玉玺与财宝后下船,将大船及船上所有人烧毁,呈送与我的。”

“啊!传闻大晋皇帝是死于战乱,原来是三弟……”

“哈哈,不瞒夫人,三弟也是在我授意下而为,我早察觉到当年太祖蛰伏十数年不出,必有异志,并且交与我《讨桓玄檄》,只为等待桓玄篡位这一天,而我杀晋帝及司马宗室,正好扫清他登基之路,这玉玺除了你我,天下没有第三人知晓。”

听到这里,张夫人一颗心怦怦直跳,娇躯打起了寒颤,刘寄奴竟然指使刘道规弑君,他们的胆量的确不是自己这个小妇人所能预测的。

同床共枕这么多年,自己还是不了解眼前这个比他大了三十几岁的老男人,他的心有这么大,不但弑君还私藏传国玉玺。

玉玺这个秘密自己不知道该有多好,刘道规前些年已经病故,如果现在走漏了消息,那一定是我了。

只见刘裕兴致勃勃的用另一只布满老茧的大手手细细地抚摸着传国玉玺,比抚摸张夫人的娇躯还要神情专注,一边自言自语地道:“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他们颍川陈氏能坐得这天下,我刘寄奴也能坐得。”

“夫君,慎言啊,”张夫人心惊肉跳,赶忙伸手掩住了刘裕花白胡须中的嘴巴,低语道:“你可别忘了桓玄啊。”

刘裕把手中的传国玉玺轻轻放回木匣,抓住张夫人的纤纤玉手,微笑道:“高平陵之变前大晋宣皇帝称病隐居十年,太祖为了夺得天下在谯郡府中蛰伏了十六年,我的岁数已经等不了他们这么久了,但我可以凭军功和威望获取天下。”

张夫人温柔地看着刘裕,现在的荣华富贵她已经很满足了,但如果刘裕真能坐了皇帝的宝座,君临天下,那自己岂不就是皇后了?

自己的儿子刘义符是长子,那岂不就是储君,未来的皇帝了嘛。

看着刘裕踌躇满志的样子,张夫人也不觉有些兴奋得脸热心跳,但她还是不无担心地道:“夫君,当谨慎从事啊,其实,其实现在也挺好的,妾知足。”

刘裕站起身来,拉着张夫人的手向床榻走去,一边笑道:“妇人之见,哈哈,现在是挺好的,但咱的命不掌握在咱自己手里,而是掌握在谯城那帮人手里,他们什么时候高兴随时会把我们贬为平民,甚至抄家灭门。”

这一夜,刘裕失眠了。

虽然他没上过学,至今识字也就是三十个以内,但他在政治上的嗅觉比猎犬还灵敏,他在作战方面更有着天才一般的灵性,非常人所及。

谯城传来消息,朝廷重新启用刘毅这个曾经的老战友,现在的死对头做荆州刺史、卫将军、开府仪同三司,并都督荆、交、宁三州诸军事,这明摆是要压制我。

诸葛长民、谢混等四大臣前来建康推行土断,这就更加明显了,什么土断,分明是来监视我,削弱我的。

这个消息,更加坚定了刘裕要推翻大郑,一统天下的决心。

如果再不行动,自己早晚会被奸臣裴堪算计死。

翌日晨,刘裕早早起床,吃罢早饭,就派人去请他的首席谋主刘穆之和第二谋主徐羡之,三弟刘道怜到府里议事。

刘穆之在本文中提到过,他是谯郡的兵曹掾,当年太祖武皇帝派给刘裕剿灭桓玄叛乱参赞军务的。

他和刘裕五百年前是一家,一个是刘邦庶长子齐王刘肥之后,一个是刘邦异母弟楚王刘交之后,两人同样在晋末沦为侨民,成为生活艰难的底层。

徐羡之的情况稍好一些,祖父是东晋高级将领之一的左将军徐宁,父亲那一代时只做了个上虞县令,渐渐没落。

在徐羡之一岁时,他父亲就去世了,这样一来,徐家原本并不富裕的生活负担更加雪上加霜了,母子二人只能靠祖上留下的积蓄过活。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幼时的徐羡之便勤奋好学,胸有大志,因家境贫寒,养成了在公众场合沉默寡言的习惯。

尤其他还是弈林高手,善于围棋,但他从来都是观棋不语,不过只要是他一登场,罕逢对手。

加之他学识渊博,聪慧过人,渐渐地名声鹊起,在江东建立起个人威望,许多高门士族子弟都爱跟他交往。

大家聚会饮酒时往往高谈阔论,口若悬河,而徐羡之却沉稳肃然,只品酒默默倾听,很少发言。

但每当大家说到关键所在或者因知识匮乏吹过了头,要冷场的时候,徐羡之这才出语,妙趣横生,如画龙点睛,大家听了都很受启发,尤其还要细品一下才能回过味来拍案叫绝。

如此一来,徐羡之的名气就更大了,消息传到了当时北府军老大的刘牢之那里,刘牢之觉得人才难得,就启用他为主簿。

在北府军中,徐羡之结识了同僚刘裕。

虽然徐羡之恃才傲物,但对刘裕却是一见如故,推崇备至,觉得他将来必定是前途不可限量。

刘牢之死后,徐羡之一心追随刘裕建功立业,成为了心腹死党之一,在刘裕麾下地位仅次于刘穆之。

——————题外话

为什么两汉三国魏晋的人大都是名字都是一个字,到了东晋末年大都又变成了两个字?

这里稍微讲解一下,被誉为三百年来出一人的史学大家,以魏晋历史见长的陈寅恪曾经有过讲解。

西汉末年,王莽掌权,以纯儒学治国,将“二名非礼”的打击范围扩大,二字名被禁止使用。王莽一声令下,上至皇亲国戚,下到黎民百姓,使用二字名的全部改为单字名。

到了东晋末年五斗米道也就是天师道盛行,而“之”字又是五斗米道的标识,成为信徒的标识,也就是一种身份象征,类似于佛教僧人名字中的释、法、道。

而且当时的社会很注重避讳长辈名字中的字,而“之”不在避讳里面,所以这个字开始广泛的应用。

也就是说书法家王羲之本应该叫王羲,注三国志的裴松之叫裴松,数学家祖冲之叫祖冲,大画家顾恺之叫顾恺,这个才华横溢的徐羡之叫徐羡......

天师道有着这样的广泛群众基础,在中上层士大夫群体中也受拥戴,孙恩、卢循等人起义竟然失败,可见他们俩得有多么残暴无道,昏聩无能。

当然,也有例外的,那些没有南渡的高门士族还保留了以前的传统,仍取单字名,像清河崔氏、范阳卢氏、荥阳郑氏、河东裴氏等等。

——————书归正题

刘裕在侍中府中堂等了许久,一边踱着步,一边反复思忖着该怎么对付刘毅、诸葛长民、谢混等人。

虽然他知道自己最大的敌人是掌握朝政的裴堪,但应该先从眼下入手。

正等的心焦,看见中院里有个人走了进来,斗篷的帽子和双肩上积满了厚厚的雪花,不禁哑然失笑,怪不得来得这么慢,自己都忘记这场建康罕有的大雪了。

来人上了中堂台阶,一边跺着脚上的雪一边摘取了斗篷,露出紫色官服,丰姿俊朗,尽显名士风采的徐羡之。

有侍女向前接过徐羡之的斗篷,徐羡之快步走到刘裕跟前,躬身施礼道:“微臣来迟,还望明公恕罪啊。”

“哈哈,宗文,今日大雪,道路一定湿滑不堪,来来来,快快入座饮一盏热茶去去寒气。”刘裕一边搀扶起徐羡之,一边爽朗地大笑道。

徐羡之顿时感到一股暖流涌上了心头,他搓着冻红了手指,一边随着刘裕向座榻中走去,一边违心地道:“不是很冷,但城中街道却也有些拥堵。”

“唉,建康这些主要街巷也该扩建了,”刘裕来到正中座榻上,一边摆手请徐羡之入座,一边道:“雨雪天气,行走甚是不便。”

徐羡之坐下后,接过侍女递来的茶盏,捧在手里,一边低头呷了一口,一边问道:“不知明公唤我前来,有何差谴?”

其实他在路上已经反复揣摩,刘裕必定是为刘毅赴任荆州,诸葛长民等人来建康署理江南政务而召自己前来。

但出于下级对上级的礼貌和官场规则,也要含蓄地问一下。

刘裕浑厚沙哑的声音传来过来,“不急,先暖和暖和,待道和、道怜过来再讲。”

徐羡之心中升起了几分失望,原来还有他俩要来,刘道怜也倒罢了,人家是刘裕的兄弟,他自觉自己的才能高过刘穆之许多,但刘裕信任的还是他。

徐羡之一向不苟言笑,表情没有任何改变,接着道:“昨日大雪一直下到现在,建康实属罕见啊,幸亏明公命道怜将御寒衣物发放军营,否则不堪设想。”

刘裕手捋花白杂髯,眯眼看向徐羡之,心道,这小子只比我小了一岁,却还像四十上下的样子,真是江东多才俊啊。

心生感慨,不免又想起当年几年前尚书左仆射谢混从谯城回建康过元日节,大年初一带着族侄,自己麾下从事中郎谢晦来给自己拜年。

两人一般的面如傅粉,风流俊雅,眉目如画,不禁看呆了,脱口而出:“真是一对玉人啊。”

没想到这“玉人”二字竟然在民间广为流传起来,大家夸男子英俊都用了这个词。

徐羡之也差不到哪里去,再看看自己,明明才五十岁出头,长得跟六十多岁似的,满脸褶皱,除了两道浓黑的卧蚕眉,须发灰白。

刘裕抚须笑道:“早年蒙会稽王殿下赏识,从军北府,初为士卒,也才过了十余载,怎能忘记军旅之苦啊。”

徐羡之在座榻中欠身道:“明公如今已是朝廷重臣,却还能体恤下情,令天下人敬佩。”

“哈哈,”刘裕笑着摆了摆手,转了话题,关切地问道:“宗文,你宅院还在磨盘巷吗?那里靠近江边,冬季寒冷,过几日我给你寻个青溪附近的宅邸。”

“谢明公美意,微臣住习惯了——”

徐羡之话没说完,只听中院里响起了咳嗽声,二人转头看去,中院雪地里蹒跚着走进一高一矮两个人。

大约是刘穆之和刘道怜来了。

进了中堂,摘掉斗篷,果然是那个干巴瘦的小老头刘穆之和微微发福的刘道怜。

刘裕一向对刘穆之颇为敬重,以国士待之,赶忙起身。

徐羡之也跟着起身,大家互相见礼。

刘穆之这些天来就干咳不止,刘裕给他找了江南最好的名医会诊,并住在刘穆之府中,也没有什么效果。

今天看起来更严重了。

落座后,刘裕问道:“道和,用过药了吗?怎么依旧不见好转?”

“咳咳,”刘穆之掩嘴,一边咳一边喘息道:“唉……越是天寒,越发觉得有些不适,明公见谅啊。”

“这帮庸医蠢材!”刘裕竖起浓黑的卧蚕眉愤愤地骂道:“明日我派人去打他们板子!”

刘穆之端起茶盏呷了两口,压了压咳嗽,摇头道:“也不甘他们之事,这天寒地冻,屋内封闭又烧炭火,所以未愈,待天气好转,自然病情也就好转了。”

刘裕又看向刘道怜,自从剿灭了天师道以后,刘道怜也升为建威将军,领堂邑内史,听闻这小子聚敛财物,贪纵无度。

比之前几年病逝的另一个弟弟刘道规可差远了,那真是自己的好帮手,文武全才。

刘裕生母赵安宗在生下刘裕之后当天就分娩得病而亡,后来刘裕之父刘翘就续弦了萧文寿,生下了刘道怜、刘道规。

没几年,刘翘也病故了。

萧文寿待刘裕如亲生,她和三个儿子艰难度日,常常饥一顿饱一顿,含辛茹苦把他们抚养大。

刘裕很孝顺这个后母,对两个弟弟也非常疼爱,小小年纪就放弃了上学识字的机会而去砍柴、种地、打渔、贩草鞋补贴家用。

这个不肖二弟自己曾跟他单独谈过多次,明确地警告他到底是天下大事重要,还是聚敛财物重要?

虽然他表面也曾悔过自新,郑重发誓再也不做违法乱纪之事,但一掉头就又开始了克扣军资,横征暴敛,搜刮江南郡县的民脂民膏。

这些丑事都有人暗中通报刘裕,但现在最可靠而且血缘关系最近的人就是他了,自己那些儿子年龄尚小,现如今已是山雨欲来风满楼,不用他用谁?

过惯了穷日子的人,一旦手里有了权势,迈入了上流阶层,大概率都是贪婪纵欲无度。

虽然刘道怜无能但他的次子刘义庆却是他们整个老刘家下一代的翘楚人物,善骑乘、勤学习,小小年纪在文学和历史方面以显露天赋,颇得刘裕欣赏,并且把他过继给已经过世并无后的二弟刘道规。

(后来刘义庆掌管了国家图书馆,拥有了常人可望不可及的丰富文献典籍资源,虽然他在政坛上没有什么特殊贡献,寂寂无闻,但他在文坛上却贡献了一部流芳千古的作品——《世说新语》。从而奠定了他在我国历史上的特殊地位。这部书给我们留下了丰富的文化遗产,从东汉末年到三国魏晋南北朝半数以上的成语,八成的名人典故轶事出自于这本书。给我们广大中小学同学们增加了不少作业和考试负担。本人三部东晋小说许多小故事都是出自于这本书,妙趣横生,受益匪浅。)

刘裕收起了心思,开始步入了正题,他轻叹一声,沉声道:“唉……请几位过来是要商讨一下,盘龙即将赴荆州上任了,长民及叔源、茂和、惠脱四人近几日也要来建康,推行土断新法,我们该如何应对啊?”

话音刚落,素来言语举止轻佻,文化水平最低的刘道怜抢先开口了。

他将铜盏重重地砸在案几上,尖声尖气喷着唾沫星子道:“奸贼误国啊!我们九死一生剿灭天师道叛乱,如今江南初定,朝廷就要来削减兄长职权,裴堪依仗先帝和陛下信任,谗佞专权,如此对待功臣,人神共愤!”

刘裕蹙起卧蚕眉,狠狠瞪了刘道怜一眼,心道,叫你来不是听你吐槽的,还不住嘴。

然后他眼光扫向了刘穆之和徐羡之,转而变成了期许之意。

“咳咳……”刘穆之剧烈地咳嗽起来,脸涨得通红,赶忙从袖口中掏出布巾掩住了嘴。

徐羡之才思敏捷,胸有城府但一向沉默寡言,见刘穆之只顾咳嗽,自己再不说话就冷了场,于是手抚整齐的三缕黑髯,缓缓地道:“朝廷意图非常明显,采用明升暗降之法,削弱明公在江南势力,刘毅虽大败于卢循之手但威望尚存,且能征惯战,诸葛长民、谢混等人亦非泛泛之辈——”

“哎呀!宗文啊,你就直说该如何是好嘛,不要拐弯抹角。”刘道怜不耐烦地打断了徐羡之的话,胖脸上的小圆眼睛瞪得溜圆。

徐羡之不紧不慢地道:“毕竟诸葛长民四人从京城来,所带人手不多,大都是左民、田曹、度支三部掾属官吏,推行土断新法还得由我们郡县官差配合实施,可密令各郡守、县令暗中阻挠,并命他们提前与黄籍土着晓以利害,使他们心生怨恨,对抗新法。”

说罢,徐羡之唇角一挑,露出一丝冷笑,转头看着刘裕道:“若是新法推行不下去,他们将颜面扫地,何以在建康立足?”

刘道怜一拍案几,又竖起了大拇指,转怒为喜,尖着嗓门大笑道:“高啊,宗文!扬州郡县官长都是我们的人,没有我们,他们要想推行土断,势必登天,到时他们就灰溜溜地回京城了,哈哈哈……”

刘裕不动声色,心中也是暗暗佩服,举手投足间就解决了一件棘手的事情,挫败裴堪的阴谋,但刘毅怎么办?

他更是自己的心腹大患,如今执掌长江上游的荆、交、宁三州军事,虎视下游的扬州。

大晋立国百余年,从王敦、陶侃到庾亮、庾翼兄弟和桓温等权臣,无一不是占据荆州而掌控朝政的。

“那盘龙赴荆州之事,该如何应对?”刘裕向徐羡之投去了鼓励的眼神,问道。

徐羡之一边思忖着一边道:“刘毅虽有大志且作战勇悍,但其人傲狠凶戾,刚愎自用,欺上虐下,纵逸无度,并不足虑。”

说着,徐羡之顿了顿,见刘道怜现在也不吭声了,刘裕也凝神倾听,就连刘穆之也在极力地掩住嘴,尽量压抑住咳嗽。

不免心中泛起几分得意,接着慢吞吞地道:“明公可礼送他赴荆州,对他言语恭谨一些,《孙子兵法》云:‘故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近而示之远,远而示之近。’讲的就是赢者示弱,依刘盘龙之秉性,必将放下戒备,目空一切,气充志骄,不出数月,可遣奇兵突袭江陵,必破之。”

刘道怜抚掌大笑,亲自执觞,给旁边座榻的徐羡之茶盏里倒满了茶水。

“嗯……”刘裕沉吟起来,他太了解刘毅了,毕竟同出自京口的老乡,又一起在北府军中并肩作战多年,讨孙恩、征桓玄、灭卢循。

徐羡之说的没错,但讨伐刘毅,这不等同于造反吗?

裴堪会答应吗?陛下会认可吗?

到时自己率军西征刘毅,朝廷再派遣大军抄了我的后路怎么办?

于是,刘裕看向了正在掩嘴,低着头的刘穆之。

多年来,刘穆之夙夜匪懈,运筹帷幄,为自己出谋划策,供给后勤辎重粮草,是自己的张良外加萧何。

虽然低着头,但刘穆之也能感受到刘裕此刻在盯着自己,他又咳了两声,抬了头,声音沙哑地道:“宗文此计甚妙,刘盘龙也确实秉性如此,难以成气候,只是去荆州征讨他得师出有名,否则朝廷不允,咳咳……名不正言不顺大军士气也不会高涨,毕竟这是打内战。”

刘裕频频点头,刘穆之一如既往,他的话总能说到自己的心里去,真是心有灵犀的知己啊,遂问道:“道和,依你之意……”

刘穆之又剧烈地咳嗽了起来,干瘦黝黑的脸庞涨成了紫红,咳得刘裕有些心颤,他可千万别有什么不测,否则真是断我臂膀,如毁长城啊。

刘裕情不自禁地伸长了脖子,探向刘穆之,不无动情地道:“道和,你无碍吧?不急,不急,慢慢说。”

然后转身对后面侍女吩咐道:“去倒碗蜜汁水来。”

侍女应了一声,转身去了。

另一旁的徐羡之心里却是翻腾不止,醋意上涌,看来自己的地位在刘裕心中远不及刘穆之一二。

半晌,刘穆之止住了咳嗽,接过侍女递来的陶碗,喝了几口蜂蜜水,压了压咳嗽,他抬起头看向刘裕,蹙起稀疏的眉毛三角眼微眯,声音嘶哑地道:“朝廷如今已经对明公起疑,还记得当年,咳咳咳……太祖龙驭宾天,在鸡笼山陵墓前会稽王无故将你我等十余人关押,虽后来又释放遣散,微臣觉得事出蹊跷啊。”

徐羡之那时官职卑微,并未经历,刘裕和刘道怜当时也在其中,二人想起往事一起陷入了沉思中……

这件事时时萦绕在刘裕心头,真是伴君如伴虎,当时他以为自己就要被处死了,但又莫名其妙地被释放,贬为平民回原籍京口。

至于是什么罪责,至今还是个谜团。

刘穆之说的没错,那时候朝廷对自己的威望和功绩就开始有所忌惮,八九不离十。

现在会稽王陈顾已经死于海难,这个谜团更加解不开了。

刘穆之张开干瘪的嘴唇,又呷了两口蜜水,拿起布巾擦了擦嘴角和山羊胡上的水渍,三角眼突然暴起精光,环视了其他三人一圈。

看得三人心中一凛。

他咬牙切齿地道:“诸葛长民、谢混等四人前来加上刘盘龙出任荆州刺史,这两件事可以合二为一来办理!”

“哦?”三人一起不约而同地发出了惊讶的声音,齐齐盯向了刘穆之。

“既然来了,那就别回去了,我有一计连同刘毅、诸葛长民等人在内,一网打尽,还可使朝廷有苦难言!”

“啊……当如何行事?”刘裕难掩喜色,瞪大了虎目,满含期待地看向刘穆之。

病恹恹的刘穆之恢复了狠厉果敢本色,声音嘶哑地缓缓道:“诚如宗文所言,刘盘龙在荆州数月必骄横跋扈,尽失民心,而诸葛长民、谢混等人在江东难以推行土断新法,朝廷虽不会降罪于他们,但也会有问责,我闻谢混、郗僧施二人与刘毅私交甚好,可截获其与刘毅所通信函,意图谋反,明公上表朝廷并昭告天下,兴兵讨逆,他们谁都跑不了!”

哇……这才是老成谋国之言,如此一来,连讨伐刘毅都变得名正言顺起来。

以裴堪的精明一定会想到是刘裕经营江南多年,心腹爪牙遍布扬州各郡县,诸葛长民等人推行新法不利,必定跟刘裕暗中阻挠有关。

既然已经和裴堪以及朝廷反目,索性一锅烩了,不留后患,剩下的交给朝廷,让他们看着办。

徐羡之也不禁暗暗佩服刘穆之智谋确实不凡,尤其行事狠辣远在自己之上。

原来自己的计策跟刘穆之比起来真是雕虫小技,人家的计策不但令诸葛长民等人无法立足,而且还能把看似不相干的两帮反动派合在一起诛灭。

这真是人狠话不多,刘裕待他如国士如师长,就像刘备待诸葛亮一般,并非没有道理。

刘裕一边抚须一边思忖着刘穆之的话,他懂得刘穆之的深意,说是截获谢混、郗僧施与刘毅的信函,他们可不会谋反更不会把谋反之事写在书面上,我们其实可以捏造一个。

建康别的人不多,书法家可是一抓一大把,自己的心腹,前司徒、大书法家王珣的长子王弘就是最佳人选。

自己对刘毅、诸葛长民等人态度低调一些,令他们放下戒备,到时候出兵奇袭江陵,然后再昭告天下刘毅等人谋反,生米煮成熟饭且还有证据。

这是集阳谋、阴谋于一身,刘穆之真是奇才,上天赐给我的张良、孔明!

又想起这次朝廷派遣的人里还有谢混,不免又生出几分不忍,他不但长得漂亮而且文采斐然,领袖江东,新一代的江东文宗。

他还被后世认为是首创的山水诗鼻祖,他游览丹阳西池时写下了脍炙人口的《游西池》 。

其中有两句:“景昃(zè)鸣禽集,水木湛清华。褰裳顺兰沚,徙倚引芳柯。” 最为有名。(我们最高学府的清华大学名字就源于此诗)

不过政治斗争都是残酷的,谁让我们是两个派系呢,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稍稍的惋惜并未带给刘裕太大影响,他哈哈大笑,吩咐道:“来人!上酒,我与诸公共饮,一醉方休!”

————————

年底,刘毅带着自己的亲信文武吏员、军兵一万多人赴任荆州,江南最高军政首长刘裕、诸葛长民等亲率建康文武官员送别于新亭。

刘毅去荆州后,果不然愈发骄横狂妄,鱼肉乡里,挥霍无度。

他把荆州各郡的官员都换上了自己心腹,并且向朝廷上书要求征调好友郗僧施去荆州为自己长史,又推说自己患疾,调兄弟刘藩调往荆州代理行使刺史之权。

他的斑斑劣迹和无理要求连他的后台保护伞裴堪都有些下不来台,朝廷重臣尚书令崔达、侍中阳启、御史中丞皇甫奋等纷纷上书弹劾刘毅。

加上裴堪任命的诸葛长民、谢混、王愉等人去扬州推行土断新法,因黄籍土着人的反对,寸步难行,民怨极大,朝中对裴堪的非议也渐渐多了起来。

皇帝陈何表示甚为忧虑,单独召见了裴堪。

但裴堪坚持再用刘毅一段时间观察观察,推行新法可解决江北尤其黄河以北各州人口稀疏,扬州则人口过剩以及黄白两籍百年来的矛盾纷争,一开始必会有阻力,万不可有困难就终止。

对他言听计从的陈何也就作罢。

次年二月,建康的太尉刘裕开始动手了。

他先是派太尉长史王弘假冒谢混笔迹写了一封与刘毅勾结意图谋反的往来书信,然后扣押准备从建康赴任荆州的刘藩和谢混、王愉,并以谋反罪名一并诛杀。

诸葛长民他暂时不敢动,因为刘裕还要留着他,给朝廷做做样子,自己并不是把朝廷派来的人都杀了,里面有反贼也有忠臣,只为留出时间来剿灭刘毅。

然后刘裕以俆逵之、丁旿率五千水军为先锋,自己亲率王允之、沈渊子、到彦之、向弥等将及五万大军西征刘毅。

俆逵之封锁了刘藩被杀的消息,他的先锋部队打着刘藩来荆州赴任的旗号先行开拔,一路上骗过长江沿岸许多荆州水军驻防部队,以最快速度直抵荆州腹地治所江陵城外。

到了离江陵城不远的荆州水军军港江津,俆逵之不再伪装,兵分两路,一千军兵放火焚毁了里面的所有战船,自己和丁旿率四千水军直扑江陵城。

看着江津的冲天大火,听着震天战鼓声,刘毅这才如梦方醒率军上城防守。

俆逵之、丁旿等身先士卒,亲率扬州最精锐军兵奋勇登攀攻城。

城内军心已经涣散,加之城内有个叫王桓的人曾经受过刘裕的恩惠,起兵造反了。

江陵城在内外夹击下被攻破,郗僧施死于乱军中,刘毅单人单骑向北逃窜至二十里外的牛牧寺准备借宿被寺中僧人拒绝,感叹已无路可逃,于寺外树林中上吊自尽。

由于先锋部队打得太快,刘裕率主力抵达江陵连一兵一卒都没费,进城后就来了一次大清洗,把刘毅子侄、僚属尽数诛杀,再把刘毅的尸体斩首。

最后派人把伪造的刘毅、刘藩、诸葛长民、谢混、王愉等人谋反的信笺以及这些人的头颅一并送往谯城。

率军返师建康后,刘裕仿照陈望当年去北府军大营诛杀刘牢之的手段,把剧情一模一样地重新上演一遍,宴请诸葛长民时,趁他不备,亲信大力士丁旿从其身后用绳子勒死了诸葛长民,并诛灭三族。

此役唯一遗憾的是振威将军俆逵之在攻江陵城时被滚木砸死,令刘裕心痛不已,因为俆逵之还有另一个身份,那就是他的女婿。

刘裕给俆逵之派了扬州最精锐的军兵,目的是想让这个女婿赚取军功,原本打算打败刘毅后任命他为荆州刺史的,但战场厮杀是无情的也是不可预测的。

刘裕的结发妻子臧爱亲几年前已经病故,刘裕后面的七个儿子、九个女儿都是他发迹后妻妾所生,只有这个女儿刘兴弟是臧爱亲所生,随着夫妻俩在京口艰难度日,从贫苦中长大。

刘裕对刘兴弟视如掌上明珠,尤其刘兴弟性情柔顺,端庄淑丽,心地善良。

西征大军得胜返师建康后,刘兴弟在振武将军府邸召见了与俆逵之并肩战斗,最后为他收尸的督护丁旿。

军中大力士丁旿虎背熊腰,性格粗犷,不善言辞,躬身站在一身素缟,泪眼婆娑的刘兴弟面前,一时间无语,再加上俆逵之攀登云梯被滚木砸得脑浆迸裂,那种惨状又难以启齿,会令痛者更痛。

二人这番交流自始至终都是一问一答。

刘兴弟问一句,丁旿勉强答一句。

每一次丁旿答完,刘兴弟情凄意切,一边掩面抽泣,一边哀哀戚戚地呼唤:“丁督护啊……”

如此反复。

多少撕心裂肺的心痛,多少失去亲人的绝望,尽在不言中。

在旁边随侍的丫鬟、下人们无不悲伤落泪。

其中有一人是振武将军府的乐师在事后每每还能感受到这个呼声萦绕耳畔,最后他灵感迸发,以刘兴弟的呼唤声“丁督护啊”的悲伤旋律做和声,谱写了一首感天动地的哀曲,名字就叫做《督护歌》。

这首歌在建康、京口一带广为传唱,它通篇以军人妻子口吻,默默诉说着送夫远征时的无奈与哀伤:

督护北征去,相送落星墟。

帆樯如芒柽,督护今何渠?

督护初征时,侬亦恶闻许。

愿作石尤风,四面断行旅。

闻欢去北征,相送直渎浦。

只有泪可出,无复情可吐!

据说刘裕听到这首曲调凄婉的歌曲,担心会影响征召百姓服役以及军队出征的士气,又命人按照宏扬主旋律的要求在前面加了两段:

督护北征去,前锋无不平。

朱门垂高盖,永世扬功名。

洛阳数千里,孟津流无极。

辛苦戎马间,别易会难得。

唐代诗人李白外出在黄河岸边看见出苦力拖船的百姓想起来这首歌,有感而发,做了一首诗《丁督护歌》:

云阳上征去,两岸饶商贾。

吴牛喘月时,拖船一何苦。

水浊不可饮,壶浆半成土。

一唱督护歌,心摧泪如雨。

万人凿磐石,无由达江浒。

君看石芒砀,掩泪悲千古。

逝者已逝,不管怎么说,西征荆州一役,刘裕剪除了宿敌刘毅和朝廷派来取代他的四大臣,一举奠定了在长江以南包括荆州的雄主地位,他向着权力的顶峰又前进了一大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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