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一民不信，根本不信。
他觉得，一定是哪里弄错了。
但，亲自与王树常通过电话之后。
他才发现，这个命令，不是开玩笑，不是弄错了，而是真的，真的不能再真。
片刻之后，保安团的士兵们，垂头丧气地走出了街垒，走出了屋顶、民宅和灌木丛。
垂头丧气地集合，又垂头丧气地向北行进。
那张天皇的巨幅照片已经被送了过来，又被丢在了南关大街上。
它已经没用了。
反而是日军、全部武装的日军，列队走出了营门。
他们捡起了那张照片，举在头顶。
被堵在军营里，侮辱了整整一晚的鬼子。
现在却得意洋洋地，跟在保安团的士兵后面。
像是胜利者一般，趾高气昂。
“可惜……”贾国辅望着日军的队列，叹了口气。
要是没有那道命令，他能在十分钟之内，把这帮鬼子全部送回老家去。
但现在……也只能叹气了。
“没啥可惜的，”小胡拍了拍他的肩膀，“就让小鬼子再跳几天好了，咱们迟早会打回来！”
“谁知道还有没机会，”贾国辅摇摇头，“我感觉吧，上面就是不想打。”
“上面不想打，咱们就找个想打的上司，”小胡眯眼一笑，“腿长在自己身上，对吧？”
“你……你小声点！”贾国辅大惊。
他扭头四顾，发现旁边的士兵都离得很远，并未注意到他们的谈话，这才松了口气。
“莫非……你要去投南京？”他耳语般地说道。
“听说南京也一个吊样，我得再打听打听，”小胡轻声道，“老子还就不信了，这么大的华夏，连个真心想打鬼子的队伍都没有！”
“你要是打听到了，记得和我说一声，我也去！”贾国辅热切地说道，朝小胡伸出一只手，“可不能一个人跑路啊！”
“放心！”小胡握住那只手，用力摇了摇。
说话间，只听嗵嗵两声。
那两门九二式的炮管，忽然爆出团团烟雾，然后便弯折下去。
这些装备自己带不走，也不能便宜了鬼子。
做完这些准备，太阳已经升到半空。
炮兵和特务队员们集合起来，排成两行整齐的队列，离开了中原公司。
他们都是训练有素的精锐。
虽然浑身散发阵阵臭气，脸也被硝烟熏得黑一块白一块。
但人人都昂首挺胸，步履整齐而坚定。
清晨的天津，似乎犹未醒来。
四下寂静无声，亦无行人踪迹。
只有整齐的脚步声，在空旷的街道上回荡着。
当队伍走出日租界时，一队日军士兵，背着枪跟了上来。
他们走在队伍后面，同中国士兵保持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
用日语高声嬉笑着，叫嚷着。
虽然听不懂，但也知道不是什么好词。
贾国辅皱了皱眉，正要怒骂，却被小胡给拉住了。
“别费劲了，咱们唱歌。”
“唱歌？”贾国辅一愣，“唱啥歌？”
“你忘啦？前段时间，城里的大学生唱这歌募捐来着。”
“我踏马前段时间人在唐山，我咋知道！”贾国辅翻了个白眼。
“那你听我唱，很好学的！”
小胡嘿嘿一笑，在行进中忽然转身，大声唱道：“家可破，国须保！开始唱！”
士兵齐齐一愣。
他们虽然会唱，可唱歌的时候，都在军营里。
这……可是在大街上啊！
但不好意思归不好意思，命令总得听。
小胡又重复了一遍。
微弱的歌声，还是响起来了。
“家可破，国须保！身可杀，志不挠！一心一力团结牢！”
“努力杀敌誓不饶！努力杀敌誓不饶！”
……
这是首战斗的歌。
唱着唱着，士兵们的声音越来越大。
些许顾虑，也都抛到脑后。
之前疏散过了，城里估没什么人了吧……
“血正沸，气正豪！仇不报，恨不消！群策群力团结牢！”
“拼将头颅为国抛！拼将头颅为国抛！”
其实，他们的歌声并不好听。
在阵地上呆了一整夜，每个人的嗓子，此刻都是嘶哑的。
调子也是五花八门，随心所欲，怎么舒服怎么来。
但那种得胜而归的气势，却充斥其间。
每一句歌词，都铿锵有力，带着杀伐之音。
就这样，一边唱，一边走。
转到东马路的时候。
街道旁，原本紧闭的公寓窗，忽然开了条缝。
一捧新鲜的、带着露水的花瓣，从里面抛了出来。
然后，是第二捧、第三捧……
带着几分不舍，几分哭腔的歌声，也从窗户后面传出来了。
在这一刻，市民与士兵的声音合在了一起。
“中华锦绣江山谁是主人翁？我们四万万同胞！”
花瓣洒满了街道，歌声响彻云霄。
一同伸出窗外的，还有数面国旗，飘扬在清晨的寒风中。
日本兵的神情，立刻便凝重起来了。
嘲笑停了，挑衅也停了。
他们听不懂这些中国人在唱什么。
但他们敏锐地察觉到，这是一股强大到令人战栗的力量。
最好……还是不要招惹为妙。
此时，顾云也听到了远处的歌声。
她抹了把额前的汗珠，侧耳听了片刻，心情忽然好了不少。
方才，接到王树常电话的时候，顾云整个人都有点不好。
倒不是因为天津撤军。
这件事前因后果，都从书上看过，她并不意外。
真正感到无力的，是自己拼尽全力，甚至搭上一次复活机会，还是没能改变最终结果。
是力量太弱，还是……计划太保守？
如果把少帅一枪崩了，事情会不会向好处发展呢？
这个想法是如此的诱人。
以至于顾云信手烧着文件，心中已经开始默默计划上了。
数据目前是5\/9，还有四次复活机会。
虽然这人很难杀，但能回溯四次，应该没问题。
直到，听到那响彻云霄的歌声。
心中的杀意，却渐渐淡了下来。
终究，还是改变了一些事情的。
比如这一次，天津市区几乎没发生任何交战，也没有任何平民死伤。
这些人，虽然在史书和当权者的眼中，不过是一串串数字。
默默无闻地出生，又默默无闻的死去，似乎无足轻重。
但这些人当中，说不定就有自己的祖辈、或者祖辈的朋友们。
顾云觉着，用一次复活机会，来拯救他们的生命，也挺不错。
此时，吴铭推门而入。
他的衣服上，犹自带着斑斑点点的血迹。
“日谍都处理完了，现在撤吗？”
“撤吧！”
顾云将最后一份文件丢入火盆，站起身来。
两人一同出了档案室，穿过一大群手忙脚乱、忙着善后的文职军人，直奔团部大门。
那辆监听车，就停在门口。
正想上车，却见老六摇下了车窗，说道：“团长，有人找你，在车上。”
顾云皱了皱眉。
这辆车，可以说是秘密武器。
她早就吩咐过，不能随便放外人上去。
但现在不是维护纪律的时候。
她四下瞥了一眼，然后拉开了车门。
只见昏暗的车厢里，一个青年正抱膝而坐，眼睛上蒙着一条黑布。
原来如此。
顾云松了口气，问道：“牟兄，你找我有事？”
“顾先生，”牟重明伸手抱拳，“何爷已将万国公寓的贼人杀尽，托我向您道谢。”
“那倒不必，咱们各取所需，”顾云客套一句，“若无其他事情，我们就先出发了？”
“稍等。”
牟重明说着，从怀中拿出本书，摸索着递了过来。
“顾先生，这是从李际春身上搜出来的。”
“他逃命时不带金银珠宝，只带了这个玩意，何爷觉得，您可能会感兴趣。”
顾云一怔，伸手接过，却看见一行鼎鼎大名的标题：《金萍梅词话》
这……有点意思啊。
她信手翻了翻。
印刷的倒是挺精致，各种插图种类繁多。
但比起后世批判阅读过的版本，还是有相当差距。
毕竟此时西洋画法还未普及，插图都是纸片人，只可意会的那种。
“好的，我收下了，”顾云点点头，“代我谢谢何老爷子。”
“何需客气，”牟重明摇摇头，“在下告辞。”
说完，他便摸出个黑不溜秋的手杖来。
大致一点，便判明了方向，翻身下车去了。
那手杖落地的地方，砖块都被点得碎屑飞溅，显是极为沉重。
“这人功夫不弱，”苏梦卿低声道，“若是未盲，只怕比我强不少。”
顾云默默点头。
她又看了看那本书。
经过昨日的监听，顾云已经知道，万国公寓是有电台的。
这本书，会不会是密码本呢？
“老吴……”
她正想喊吴铭过来，试着破解一下，却忽然停下。
只见那本线装书的背后，赫然印着一行小字，“发行所：日光堂书店”
“怎么了？”
吴铭从副驾上凑了过来，扶了扶眼镜。
“我好像，找到x机关的位置了，”顾云指着那行小字，“还记得昨晚路过的书店吗？”
吴铭扫了一眼，大喜道：“太棒了，咱们行动？”
“嗯，先回去准备！”顾云点头，“老六，出发！”
货车缓缓启动。
从保安团部驶出，又转进那条出发时的小路。
片刻之后，便回到了二公子安排的住处。
离门口还有段距离，就看见一个穿着西装的男子，正站在一堆箱子旁边，焦急地踱着步子。
“顾先生吗？”
那人认出了货车牌照，赶忙快步上前，伸手敲了敲窗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