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十七年腊月初八,乾清宫东侧龙光门旁的一间庑房内,齐云野正被小太监伺候着用膳。
此时距离他穿越而来已过了十日,看着眼前桌上的青花瓷碗,齐云野仍觉在梦中。
十天前,他拖着高烧的身体连续加班了一周,最终晕倒在茶水间,最后的记忆是来自同事的惊呼。
再醒来时,他已到了此时此地,变成了年仅七岁的满族少年瑚图里。
身边并无家属亲眷,只有这名正在伺候他的太监,名叫张起麟。
原就是在做清史编纂相关工作的齐云野对这个人并不陌生,这是雍正皇帝身边仅次于苏培盛的大太监。
就在他以为自己幸运地穿越到了未来赢家的身边时,现实却给了他当头棒喝——
康熙十七年冬,京城天花频发。
太子胤礽出痘,候补武昌知县傅为格应召入京,为太子诊治。
傅为格所用种痘方法需“新鲜”痘痂入药做引,因镶红旗包衣参领图黑的堂侄瑚图里年龄与病期皆与太子相近,便被送入宫中。
十日前,瑚图里曾高热惊厥,一度性命垂危,经太医院尽力救治方才转危为安,齐云野心中猜测着,大概是那时,真正的瑚图里就已经去了。
当然此事已无从求证,如今齐云野便是瑚图里,而瑚图里也已被指定成为太子的哈哈珠子,次年便要正式跟随在太子胤礽身边。
“少爷,今儿是腊八,阖宫上下都会喝这腊八粥。”张起麟端了碗放到桌上。
张起麟今年也不过是十岁左右的年纪,原本在扫洒处做活,因着以前出过痘,才在太子发病之后被临时调入乾清宫御药房,后又被指派到瑚图里身边负责贴身照顾。
“嗯。”齐云野应声,用瓷勺搅弄着碗中的米粥。
康熙十七年十月,未来的雍正皇帝胤禛出生,现在还是个不到两个月的婴儿。
按照清宫的规矩,皇子刚出生时身边都是保姆乳母,在断奶后才会去乳母添太监,这应该就是张起麟如今还没到胤禛身边的原因。
“你也吃吧。”齐云野说道,“这屋里只有咱们俩,没关系的。”
张起麟看着榻上的食盒,犹豫片刻,最终还是没有抵住诱惑,端了碗坐到脚榻上,说:“多谢少爷赏赐。”
“我见不得人挨饿。”齐云野嘴角扬起一点弧度,道,“快些吃,一会儿傅知县要来过来,若是让他看见,告知了几位总管,怕是你要挨罚了。”
张起麟连连点头,很快就将一碗粥喝了个干净。
他利落地收拾好碗碟,站到瑚图里身边,低声说:“傅知县那般对少爷,少爷怎的也就忍了?”
齐云野道:“他做的也并无过错,我进宫原就是做太子殿下的药引子,若我死了,这痘痂就不能用了。”
这事其实是在清醒之后张起麟对他说起的,当时真正的瑚图里高热惊厥,傅为格前来查看之后并未做任何处置,反倒催促着张起麟刺破瑚图里身上的痘疹取血。
后来因为二人争执声过大,惊动了隔壁的太医,太医赶来施针喂药,才将瑚图里从阎王殿拽了回来——只是拽回来的变成了齐云野。
张起麟仍是觉得不平:“可少爷险些就……”
“张公公,这种话以后就烂在肚子里吧。你应该比我清楚祸从口出是什么意思。以后无论跟了哪个主子,哪怕主子对你再好,也别替主子觉得不值。”
齐云野将最后一口粥咽下,淡淡说道,“你在我身边,你的言行就都代表着我。若是让别人听到你的怨怼,那便等同于我,你明白吗?”
“是。奴才明白。”张起麟垂首回答。
“我不怨任何人。”齐云野喃喃道。
确实,他又如何能怨呢?连续加班是自己坚持的,领导让他回家休息是他自己拒绝的,穿到这里是意外,但又已经无法改变。
那还能怎么办?他总不能一头撞死在这里,那样真死的概率可远大于穿回去的概率。
好死不如赖活着,既来之则安之,齐云野想。
毕竟此时离康熙四十七年还有三十年的时间,这其中有太多变数了,没准他就改换门庭成功了呢?
再不济,寻个由头辞职了事。废太子最终活到了雍正朝,而因废太子受牵连的也都是有名有姓的朝臣,波及到自己的可能性不大。能活命就足够了。
张起麟又问:“少爷真的不往家里传个信吗?刚才顾总管还让奴才问您呢。”
齐云野摇头。自醒来后齐云野就发现自己保留着瑚图里的记忆,所以他知道自己的身世,也知道那个不幸死去的小孩子都经历了什么。
瑚图里出身喜塔腊氏,亲生父亲在关外,与继妻幼子和和美美地生活在一起。有了后妈就有后爹,古往今来大概都是如此。
而瑚图里能到京中来,也是因为图黑的父亲倭合仍在世。
倭合最疼爱的三弟是瑚图里的亲祖父,许是隔辈亲,又或者是爱屋及乌,刚到京中时瑚图里过得还比较好。
可前年倭合中风偏瘫在床,家中诸事都已交由图黑来打理,瑚图里没了靠山,自然也就失了宠。
这一次,若换做是图黑的亲生儿子,怕是拿刀逼着他,他都不会把孩子送进宫来。
现在把瑚图里送进宫,进一步,是救太子命,退一步,也是他喜塔腊氏一族为皇家甘愿奉献子嗣。
生死之间挣扎的是瑚图里,无论进退都能得利的是他图黑。
这位堂伯父还真是个人才。
前世齐云野就亲缘淡薄,这一世的瑚图里也不过了了,这样也好,倒是省得他跟家中这些人演戏了。
没有等来该来的傅为格,倒是等来了传旨的太监李进朝,李进朝是乾清宫的几名大太监之一,他亲来传旨,一定是主子的意思,果然,是病情已经平稳下来的太子想见瑚图里。
齐云野早已被教过了规矩,面见太子的全套程序他都已经清楚。李进朝又特意叮嘱了一番,便将人送到了昭仁殿。
昭仁殿面阔三间,正中明堂开门,两侧次间分别为寝间和书房。
太子不在明堂,而是在次间的榻上。
太子的贴身太监引着瑚图里走到榻旁后便安静退了出去。
即便再不愿意,齐云野还是打千儿跪了下来:“奴才瑚图里给太子殿下请安。”
“汗阿玛说,是你救了我。”
胤礽的声音仍是稚嫩的。想想也该是如此,此时讲究虚岁,虽然都说太子已五岁,但实际上他只有四岁。
齐云野回答道:“是太子殿下洪福齐天。”
“就是你救了我。”
胤礽伸出手拿了桌上的糕点递给他,“汗阿玛说你病得比我重,不要跪了,我给你吃好吃的。”
“谢太子赏赐。”
齐云野膝行上前,双手接过那块糕点,而后才站起来。
他并没有吃,只是将糕点放在手中,而后立侍在一旁。
胤礽先是向外看了看,确认门口的大小太监都不曾往里张望,才拉了拉齐云野的袖子,低声道:“他们没有看着,你可以吃。”
眼前这粉雕玉琢的小人儿实在太过可爱,齐云野心里柔软的地方被击中了,他同样放低了声音,哄着胤礽说:“我……奴才不饿,太子殿下吃吧。”
“主子赏的饭是不许剩的。”胤礽奶声奶气地说,带着并不威严的气势。
“是。”
齐云野只好把那糕点塞进嘴里。大概是吃得急了,又或者是这身体太小,不出意外的,齐云野被噎着了。
胤礽看着他这模样笑了起来,又把自己的茶递给他。看他用茶把点心顺了下去,胤礽才说:“下次慢点吃。”
“是。”
“汗阿玛跟我说过你的身世,你和我一样都没有额捏,对不对?但是我要比你好一点,我有汗阿玛照顾,你却只有堂伯父。”
胤礽装作小大人一般说道,“以后你跟着我,就不要去理会那些对你不好的人啦!”
“奴才不敢。”齐云野回道。
胤礽露出了笑容:“汗阿玛说要给我单独辟出一处宫殿,到时候你同我一起挪过去,还有别的哈哈珠子们*。”
“是。”
“不过你跟别人不一样。”
胤礽偷偷拽了拽齐云野的袖口,“你是救我命的人,我心里觉得你比别人都亲近。”
“太子殿下别这么说,奴才担不起。”齐云野恭敬地回道。
“你真有趣。”
胤礽探究地看向齐云野,“这宫里的所有人都怕我,就连乳母嬷嬷都怕我,可你不怕我。”
“奴才也怕。”
“撒谎。”
胤礽撅起小嘴说道,“你并不怕我,我看得出来。这样很好,瑚图里,我不希望你怕我,如果救了我命的人都怕我,那会让我很难过的。”
齐云野不由得抬起眼看向眼前的孩子。他实在无法把眼前人跟史书上狂悖忤逆结党营私的废太子划上等号。
“你看我做甚?”胤礽问。
齐云野连忙垂眸:“奴才失仪,请太子殿下恕罪。”
“我准啦!以后你可以看我,想看多久都可以。而且你也不许怕我,知不知道?”
“是。奴才遵旨。”
注:
·哈哈珠子:满语,小男孩的意思。皇子哈哈珠子类似伴读。
·额捏:有考据称清前期称呼母亲为额捏,晚清时才会有汉式满语“额娘”。皇子称呼皇上是“汗阿玛”、“皇父”、“父皇”。
·李进朝、张起麟、喜塔腊氏倭合、图黑都是历史人物,瑚图里不是。
·满人称名不说姓,不会说自己是【喜塔腊·瑚图里】。只会说自己是瑚图里,喜塔腊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