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姿行走在弗居殿中。
弗居殿多日无人居住，空荡荡的，她走路时能听到自己脚步的回声。
弗居殿每座宫殿的屋顶，光秃秃的，没有了时光法术封印的石像。
偌大的弗居殿，偌大的碧归山，如今竟只剩她一人。
耳畔依稀听见大师兄阴阳怪气的冷哼、二师兄温言细语的谆谆嘱咐、三师姐蹦蹦跳跳时的铃铛声。
她打开正殿大门，恍惚间看到师父居于首位，朝她招手，慈爱地对她说：“孩子，过来。你受苦了。”
沈清姿铜墙铁壁似的心，瞬间软得一塌糊涂。
“师父……”
一声轻轻的呢喃，所有的声音和幻象都消失了。
沈清姿缓缓走到昔日师父常坐的座前，恭恭敬敬跪地三叩首。
“师父，徒儿回来了。”
她站起身，隐隐作痛的心，再度被铜墙铁壁包裹。
她冰冷但又深藏温暖的目光，缓缓扫过正殿里的每一处。
桌案上，剑架已空，上鸣玉泉剑不知去向。
墙上，山河岁月图中，泉水淙淙，这声音仿佛穿越了亘古，任时光匆匆，物是人非，沧海桑田，唯有它一直陪伴着这座大殿。
吞天蚁追来时，便看到她孤独的身影不知在山河岁月图前，站了多久。
沈清姿知道吞天蚁追来了，但她沉浸在回忆里，不愿意打断，所幸吞天蚁没有贸然打扰她。
当星子撒满夜空，沈清姿终于回过神。
她转过身，敛起所有情绪，问站在门口的吞天蚁：“吞天蚁，你怎么来了？”
吞天蚁比起在荒界时的霸道、偏执、忧郁，如今经历了一场大难，反倒平和许多。
他这才迈进门槛，单膝跪地，沉声说：“漱玉神君，我想追随你。”
沈清姿感到诧异：“为什么？我虽救了你一命，但你应该知晓，我不是为了救你而救你，而是为了救闻霆盗仙，顺手救了你。你不必感到亏欠。”
吞天蚁心知，沈清姿没有小九好糊弄，他抬起头，目光扫过她的黑白耳坠，飞快地垂下。
“我想留在仙界，我想变强，变强了才能守护我想守护的人，才能杀我想杀的人，才能主宰我自己的命运。彼岸宫太安逸了，我想加入太阿仙宫。昔日，羲衍神君在时，我是一只懵懵懂懂的小蚂蚁，我错过了羲衍神君，不能再错过你。”
沈清姿扯了一下嘴角，没笑出来：“我有自知之明，我怎能与师父相提并论，我有今日之成就，全在于师父的教导。但我还不会教人修行，恐怕无法指点你。”
吞天蚁微微笑道：“神君怎可妄自菲薄？羲衍神君的确惊才绝艳，堪称十万年来的第一人，可倘若神君是块朽木，任凭羲衍神君如何教导，神君也不可能修行区区四百年，便胆敢斩魔尊一剑，并且那一剑，魔尊得站起来接。”
沈清姿伸手扶起吞天蚁，这回她笑了出来：“吞天蚁，多日不见，你倒是学会了安慰人。”
吞天蚁问：“那漱玉神君可否答应我留在弗居殿？我知我的资质不可能拜入你的门下，我只须当个打杂的普通弟子，这偌大的弗居殿，来了客人，总得有个人端茶倒水吧？”
沈清姿想了想，点了点头：“也罢，你想留下来，那就留下。不过，叫其他弟子看见你在这里，恐怕会有麻烦找上门，到时那些麻烦，你要自己去处理。”
吞天蚁眼里迸发出惊喜，很快又收敛起来，施了一礼道：“自然！多谢漱玉神君！”
沈清姿唏嘘。
吞天蚁当蚂蚁国王那会儿，多霸气，对她那是喊打喊杀。
为了他怀里的擎天树，他倒是能屈能伸。
“对了，吞天蚁，你不找如意珠救擎天树了吗？”
吞天蚁眼神微闪，避开了她耳边盈盈晃动的耳坠，一五一十讲述了他曾经做过的事。
他认识了盗仙梅姬，和梅姬学过盗之道。
六界之内，只有梅姬称呼如意珠为盗天珠。
他猜到了轮回大阵的阵眼是如意珠，利用云星阁将消息告知梅姬。
最后，如意珠果然失窃了。
他因那段时间去过轮回塔，也被仙界盯上，魔尊猜到点什么，派出分身来抓他。
沈清姿听得直发愣。
她怎么也没想到，梅姬盗取如意珠，吞天蚁竟然是其中最重要的一环！
这家伙不声不响的，一个哪怕被魔尊抓了当人质，依旧在仙魔两界是边缘小人物的家伙，竟干了件震动六界的大事！
而且，他说到“盗天珠”时，眼神不住地朝沈清姿身上瞟，意有所指。
沈清姿不动声色。
吞天蚁下凡一回开了智，脑子跟吃了天材地宝似的，聪明得不像话，他肯定猜到了，所谓“盗天珠”是她师父特意为梅姬给如意珠另起的名字。
难怪那日，她将《仙魔宝物榜》放上书架，后来关闭阵法时，发现第一页有所变动。
原来是师父暗中将“如意珠”，改成了“盗天珠”！
师父的谋略，已智多近妖了。
吞天蚁讲完了，才回答沈清姿方才的问题：“如意珠的确是被盗仙盗走了，现在，要么落入了魔尊手里，要么落入了天帝手里，我想拿到如意珠，难如凡人登天。这两方人，都想囚禁我，从我这里打听消息，利用完就会杀了我。我只能待在折光神君身边，或者你身边，以求自保。”
沈清姿没有为难他，好歹她和他以及擎天树，是有些交情的，便许他加入太阿仙宫，留在弗居殿。
两人话刚说完，八大殿主联袂而来。
吞天蚁恰好派上用场，为他们端茶倒水，有模有样，一点也不见蚂蚁国王的架子。
八大殿主先关心了沈清姿的身体，又奏请两件事，一件是为忘非举行葬礼，一件是为沈清姿升任太阿宫主举行大典。
沈清姿心里难受了会儿，她那时正昏迷不醒，错过了师父的葬礼，随即道：“一切按照章程来，宫主大典，就按照二师兄当初的规格来。”
殿主们面面相觑，扶星殿主开口说：“少宫主，忘非神君当初说，他不配当宫主，只当了个副宫主，因此没有举行什么典礼。”
沈清姿心里发堵。
二师兄怎么不配了？
他配，配得很！
他只是顾忌她，认为她才是师父的亲传弟子，在默默守护她成长而已。
二师兄的温柔谦逊，总是在不经意间触动人心。
“那就按照宫规来，务必盛大，振奋弟子们的士气。”
八大殿主大喜，他们还以为沈清姿不愿意大办典礼，要费他们许多口舌说服她呢。
太阿仙宫的宫主登位，岂能悄无声息？
那必须要昭告仙魔两界，要多盛大有多盛大，方能稳固太阿仙宫的地位。
还能借仙魔大战少宫主一举得胜的势，打压天庭嚣张的气焰。
打发走殿主们，沈清姿进入山河岁月图，闭关一个月，修复遗留的伤势，整理仙魔大战的心得。
山河岁月图的阵心，师父早已给了她，她已炼化。
心随意动，外界过去一个月，图中过去三千年。
甫一出关，吞天蚁便端着一个托盘，等候在图外。
吞天蚁说：“这是少宫主的礼服，扶星殿主送来的。明日便是给忘非神君举行葬礼的日子。”
沈清姿颔首，接过托盘，看了看他的脸。
吞天蚁摸摸脸上的伤疤，不好意思道：“那个叫鹿灵的师姐，一直挑战我。这是我一时大意，给她伤到了。”
沈清姿记起了鹿灵，微微失笑：“是鹿灵师姐呀。她打输了，很生气吧？”
吞天蚁得体地露出个尴尬的表情，将得意深藏眼底：“昨天气哭了，说彻底断了念想了。”
沈清姿穿上少宫主的礼服。
这是孝服，从上到下都是白色。
白色本是亮色，但穿在沈清姿身上，配着她发间的黑白长明珠、耳下的黑白锦鲤珠，显得阴沉沉的。
忘非殒落时，形神俱灭，什么都没留下，没有尸体，大道都崩断了。
太阿仙宫给他立了个衣冠冢。
沈清姿取出残破的沉夕剑。
沉夕剑飞到衣冠冢上，发出几声嗡嗡悲鸣，然后朝天斩出一剑，虚空破碎，轰隆一声响如天雷降临。
沈清姿轻声道：“我会给二师兄报仇的。”
沉夕剑得到她的承诺，最后一头扎进衣冠冢，沉眠地下，为忘非陪葬。
沈清姿闭目，羽睫轻颤。
这是沉夕剑的选择。
它的主人殒落了，它不愿意修复，更不愿意再择新主，最终以残破之姿，永远长眠，陪伴逝去的主人，听凭时光风化。
折光神君一直陪在她身侧，大庭广众下，不好做什么说什么，便只拍拍她的肩膀。
葬礼结束，折光神君陪她四处逛了逛。
仙界的风景很美。
天上云蒸霞蔚，瑞光千条，地上灵气汇聚成雾、成雨，仙山峻林缥缈在云雾间，时有瑞兽祥禽出没，也有神仙驾着祥云擦肩而过。
从表面上看，这是一个多么祥和美妙的世界。
完全符合凡人对仙界的想象，也符合沈清姿曾经对仙界的幻想。
但这只是表面。
折光神君折了一支漂亮的仙花，塞进沈清姿的手里。
她把玩着那朵花，心里想，凡间的花采摘了，两三天就会枯萎，而仙界的花，只要供给足够的灵力，三五年都可以常开不败。
“我曾经以为，仙界是祥和的，是没有战争的，是没有尔虞我诈的，神仙是无所不能的，是公平的，是正义的，是心怀苍生的，如《道德经》所写，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看似无情，却对万物有情。
可我到了仙界，这里战争频发，有死亡，有阴谋，有视人命为草芥。这里的纷争，比凡间更多，纷争的结果，比凡人的战争更惨烈。”
折光神君叹息一声：“凡是生灵，皆有私心。唯天道是公平的。我们修道，就是要修我们自己心里的正义，待我们强大起来，再用我们的正义去定义世界的正义。”
沈清姿嗤笑：“原来如此。一切不过是，强者为尊罢了。”
谁是强者，谁就是正义。
这样的道，不修也罢。
她是人，她会有私心，她修道不为主持世界正义。
她修道，是为了杀人，为了给自己讨一个公道。
沈清姿心中明悟许多，不由得说：“难怪证道那么难。”
道君与天地同在，与天道同在。
私心太大的仙魔，天道怎么能允许他们证道成功，祸害世界？所以，它必然要设置重重考验，重重劫难。
夜幕降临时，他们来到弗居殿，坐在屋顶上。
沈清姿摸摸光秃秃的屋顶，心头浮现伤感：“上一回我们坐在弗居殿的屋顶，我摸到石像，你不许我摸，我才知道，原来那些千奇百怪的石像里，封印着二百多位真仙。后来师父一一告诉我，他们是谁。再后来，我告诉太阿的弟子们，他们是谁。”
那些画面太惨烈了。
沈清姿一直不敢回想。
可它们就像跗骨之蛆，总是出现在她脑海里，提醒她，发生了什么，她要做什么。
之后，她没再讲话，折光神君也没再讲话。
七日后，太阿仙宫举行宫主登位大殿。
仙界七大仙宫的宫主，亲自道贺。
天帝派大祭司来道贺。
魔尊和七大阁主也派出送礼的队伍来祝贺，队伍浩浩荡荡来到南天门，好不嚣张。
最后，魔界的八个势力分别派出三名代表进入太阿仙宫。
被挡在南天门之外的魔族，好生嘲讽一顿仙界小气、胆怯，如惊弓之鸟。
扶星殿主等三位殿主主持典礼，祭天祷告。
太阿仙宫的飞鸿钟，不敲自鸣，一共响了九九八十一声，直至祭天结束。
殿主们激动到浑身颤抖：沈清姿升任太阿宫主，得到了天地的认可！
沈清姿站在高台上，穿着代表宫主的黑、红、金三色礼服，肃穆而威严，稍稍释放威压，令在场所有人感到胆战心惊。
太阿弟子们心服口服，整整齐齐跪地，高声喊：“拜见漱玉宫主——”
扶星殿主声音微颤，大声道：“一拜！”
“二拜！”
“三拜！”
直至九拜。
从此，沈清姿便是太阿仙宫的第二任宫主。
她终于接替了师父的担子，以后也会走师父为她铺好的路。
她将和师父曾经一样，一个人在这条道路上，踽踽独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