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睡的沈清姿，睫毛轻颤，似在经历一场噩梦，她努力地想从噩梦中醒来。
折光神君默默盯了她半晌，忽然伸出食指，置于她纤长的睫毛之下，颤动的睫毛如蝴蝶振翅一般，在他的指尖一下一下扑闪。
他唇角上扬，仿佛这是一件很有趣的事。
一旁的小九，悄悄翻个白眼。
之前不是气得捅了漱玉仙子两刀吗？
这会儿怎么不气了？
不知漱玉仙子若知晓，她千辛万苦找到的那朵拂铃花被殿下烧了，她本人还被殿下捅了两刀，导致她没见上羲衍神君最后一面，会不会也拿刀捅殿下两刀？
当初殿下捅了人，抛弃了凶器黯淡断魂刀。
他想着至少是一件榜上有名的仙兵，偷摸装进了乾坤袖。
到时候，漱玉仙子想刀殿下，他是递刀呢，还是不递刀呢？
“阿九，你想什么呢？这般入神。”
折光神君的声音倏地响在耳畔。
“想刀……”
“什么刀？”折光神君疑惑，随口问道，不知何时，他已收回了食指。
小九回神，脸上立马挂上一副忧伤的表情：“我一想到羲衍神君殉道，便心如刀绞，太刀我了！漱玉仙子醒来，若知道她师父死了，该是如何的伤心难过啊！”
折光神君怅然道：“羲衍的殒落，确实出乎所有仙魔的预料。本座一度认为，本座死了，他都未必会死。”
小九连呸三声：“殿下可不要说这种晦气话！”
“三千多年前，他受大道之伤，那时本座预估，他只有千年好活了，岂料，他硬是撑过了三千年。上一回给他把脉，本座预估，哪怕没有拂铃花解毒，他活个两百年不成问题，岂料，才一年，他就殉道归虚了。”
小九唏嘘道：“世事难料。”
折光神君面露遗憾，却没有多少悲伤。
六界之中，羲衍神君是他唯一想拜为师尊的人，羲衍的陨落对他的冲击很大。
若放在从前，没了羲衍神君，这六界待着没什么意思了，他很有可能直接回天外天去。
可是……
折光神君看了看沈清姿。
如今，他有了放不下的人。
而他放不下的人，心中有放不下的仇恨。
谁都走不了。
“羲衍君是修时光道的，时光道诡异莫测，他现在死了，有可能在过去活着……”
小九忍不住打断：“殿下，您这句话说了和没说，有什么两样吗？羲衍神君过去确实活着啊！”
折光神君瞥了他一眼。
小九缩了缩脖子，乖巧闭上嘴巴。
“本座是说，他活在我们的过去，比如昨天，比如前天。时间是朝前走的，我们一直去往未来，我们的今天，他是死的，而他可能在昨天复生了，可今天的我们不知道。”
小九似懂非懂，问：“您的意思是，羲衍神君没死？”
“不清楚，或许死了，或许没死。若他未来没死，那和死了没什么区别，因为你永远只能过现在，不能去往未来，也就永远不知他活着。若他复活在过去，亦是如此。时光长河上，一切皆有可能。”
小九挠头。
好复杂，难怪他背不下来《太阿仙经》。
“无论如何，在我们存在的现在，羲衍君确实死了，神龙宫怀疑他没死，这些日子一直在六界和天外天寻找羲衍君的踪迹。他们找不到的，羲衍君哪怕活着，也不可能再出现在六界和天外天了，他的肉身、元神、大道都已殉道，斩断一切因果，世间再无羲衍了。”
小九感伤。
折光神君若有所思：“阿九，你说，这世上有什么东西，值得羲衍君拿命去换？这些日子，本座一直在想，羲衍君这种老阴货，下棋八百个心眼子，六界有他所爱，有他所牵挂的，他怎么可能心甘情愿殉道呢？一定有什么东西，是他只能用命去换的。”
小九想了想：“凭我对羲衍神君的浅薄了解，世上只有两样东西，值得他以命相抵，一是盈苒公主，二是人界。”
“是吗？仙魔大战那日，他眼睁睁看着盈苒公主和亲，虽说当时他晕倒了，可他未必不知最终结局。真的喜欢一个人，会看着她嫁给别人受辱吗？这是喜欢吗？”折光神君质疑“喜欢”二字。
轮回使给他送来太多话本子，他都看吐了，身边又有羲衍神君和盈苒公主、凰霓神君和沧暝神君的实例，从未经历过情爱的他，有些不确定，他对沈清姿是一时兴趣，还是真的喜欢。
或许，再过一段时间，他就不喜欢她了吧。
反正神仙的寿元太长，难有长久的喜欢，也不必告诉她，增加她的烦恼。
——就算告诉她，满心报仇的她，估摸也没空搭理他。
转瞬间，折光神君脸色阴沉。
小九头秃：“殿下，我不是羲衍神君，羲衍神君有八百个心眼子，我就才一个，我想不到啊！”
折光神君坐在沈清姿的榻边，连个眼角余光都懒得给小九，注视了沈清姿半晌，在小九都忘了这茬事儿时，他低声道：
“难道是，如意珠？”
小九问：“殿下，您说什么？”
折光神君缓缓摇头，漫不经心道：“没什么，阿九，传令彼岸宫上下，不得议论羲衍君殒落之事，本座不希望……本座答应过忘非，暂时对漱玉隐瞒羲衍君殒落。”
“是，殿下！”
小九忙下去吩咐了。
半个月后，沈清姿苏醒。
而在这半个月里，太阿仙宫发生了巨变。
忘非晋升天神，争夺太阿仙宫之主的位置，有三位殿主大力反对，认为太阿仙宫之主应该“有能者居之，有德者居之”。
忘非连战三场，他虽是初初晋为天神，却到底在羲衍神君身边耳濡目染多年，天神境界该学的知识早已烂熟于心，只差实战而已。
恰好，三位殿主的挑战给他积累了实战经验，还立了威。
但他也受伤颇重。
第四位殿主见状，也起了心思，发出挑战。
最后是大师兄浪荡不羁地朝台上一站，扶起忘非，第四位殿主吓得立即撤销了挑战，其他四位殿主心服口服。
谁知，举行宫主加冕仪式的当天，忘非说自己实力不足，不够做宫主，只愿冠之以副宫主的名号，太阿仙宫现在必须还尊羲衍神君为宫主。
大师兄第一个赞成。
其他人敢说什么？
何况，他们心中本就对羲衍神君心悦诚服，哪怕永远不要新宫主也可以，太阿仙宫可以永远尊羲衍神君为宫主。
等着太阿仙宫内讧看好戏的神龙宫，见太阿仙宫的宫主遴选风波快速平定，眼见着挑拨不起来了，只能不甘地退走。
忘非升为副宫主的仪式举行时，正是沈清姿苏醒之时。
她看到熟悉的雕梁画栋，以为自己还在梦里。
坐起身，发现床头摆着一只花瓶，花瓶中插了三朵拂铃花，清风拂来，拂铃花发出铃铛一般清脆悦耳的乐声，她更加确定自己还在梦里了。
门被推开。
沈清姿望着朝她走来的清朗男子，怔怔出神。
她好像沉睡了好久，一直做噩梦，一直没为折光神君祈福，所以折光神君进了她的梦，催她祈福来了吗？
她在噩梦中动弹不得，无法控制自己，若没有祈福，折光神君会怎样？发怒杀了她？
她静静等待折光神君下一步动作。
折光神君挑起唇角，他朝哪里走，沈清姿的眼珠就跟着朝哪里转。
他戳了戳她的额头，托起她的脸左右转了转，清润的嗓音开口问道：“你傻了吗？黯然断魂刀会使人变傻？这个发现，本座要写进仙兵谱里。”
沈清姿猛吸一口气，面露惊恐。
她没做梦？
她正要跳开时，折光神君已然神色如常地放开了她：“感觉如何？”
沈清姿下巴上残留着温凉的触感，不自在地咳了声，疑惑地问：“折光神君，我不是在薛子缘的幽冥幻境中吗？怎么来到彼岸宫了？”
难道仙魔大战蔓延到了荒界，折光神君驾着他的彼岸宫到了荒界吗？
她感受了一下周围的灵气，这里没有混沌之气，这里是仙界！
她更惊诧了，不等折光神君回答，猛然记起拂铃花：“拂铃花！薛子缘答应给我拂铃花的！折光神君，我沉睡了多久？我师父呢？”
她站起身，就要回太阿仙宫。
折光神君捏了捏眉心，就知道会这样。
他唤了声：“阿九！”
小九这段日子很不敢招惹折光神君，化作一溜烟冲进殿内，恰好拦住沈清姿的去路。
折光神君不想撒谎。
话本子上说，喜欢一个人，对她撒谎，是没好下场的。
反正小九对沈清姿没有男女之情，所有的谎言就让小九来说吧。
因此，折光神君无比和颜悦色地道：“阿九，漱玉有许多疑问，你来回答她。”
小九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无声地问——我？
折光神君和气地笑着颔首——就是你。
小九鼓了鼓肥嘟嘟的脸颊，缓慢地，缓慢地，转头看向沈清姿，皮笑肉不笑说：“漱玉仙子，你有什么疑问，问我吧。”
沈清姿看看折光神君，又看看小九，心底升起疑云，把自己的问题重复一遍。
小九一一回答道：“漱玉仙子别担心，拂铃花已送到太阿仙宫……”
他亲自送的。
“是瑥瑶仙子亲自送拂铃花到彼岸宫的，咱们殿下自然是义不容辞为羲衍神君炼制了清明空灵丹，瑥瑶仙子又亲自带清明空灵丹回了太阿仙宫……”
只是半路上被盗仙盗走了。
“啊哈，羲衍神君现在无病无痛的，好得很……”
没毛病，羲衍神君殉道归虚了，人没了，自然无病无痛。
折光神君朝他竖个大拇指。
小九这回光明正大，回他一个大大的白眼。
折光神君没跟他计较。
沈清姿松口气，心头沉甸甸的大石落地，露出灿烂的笑容：“师父平安，我就放心了。不知为何，我心里空落落的，之前沉睡，也一直做噩梦，可做了什么噩梦，一觉醒来，竟全忘了。多谢九幽上神为我解惑，还有，多谢折光神君的照顾，我这就回太阿仙宫见师父去了。”
她穿的这身衣裳十分华美，但裙摆有些长，她提起裙角正要绕过小九离开，小九忙又拦住她，笑道：
“漱玉仙子，羲衍神君闭关了，他闭关之前，让忘非送你来彼岸宫，托我们家殿下照顾你，对了，仙魔暂时没有战事，你的实力还需提高，应对将来的风波。你可是太阿仙宫的少宫主啊，怎么能懈怠呢？忘非苦苦哀求我们殿下磨砺你的实力。”
折光神君心想，阿九谎话说得这般顺溜，从前也不知对他扯了多少谎。
罢了罢了，他心胸开阔，胸怀沟壑，神君肚里能撑船，看在小九让他渡过这一劫的份上，便不与他计较了。
沈清姿有些失望不能见到师父，但没有怀疑，师父确实常常闭关。
她曾经听折光神君说，闭关能让师父内心平静，稳住大道之伤，虽不能治愈，却能保证伤势不继续恶化。
之前的三百年，师父一直在为她讲道，教她剑术、阵法之道，她一直惭愧自己实力增进得太慢，处处要师父操心，导致他不能安心闭关、好好休息。
如今师父解了毒，闭关了，倒了结了她两桩心事。
她问道：“九幽上神，要如何磨砺我的实力？”
小九夺走折光神君手中的十二花神扇。
折光神君定定地盯着他，空了的手，屈指轻轻敲击桌面，发出危险的信号。
小九不为所动，有本事殿下就自己来忽悠。
他指着扇面笑道：“这扇中有十二花神宫，你可与十二花神切磋。这十二花神，六位是真仙修为，六位是天神修为。
羲衍神君能越阶与真神境界的魔尊陶笙战成平手，你是羲衍神君唯一的亲传弟子，你也要越阶战斗，打赢六位天神，不能给你师父丢脸。”
沈清姿深感惭愧：“与师父的天赋卓绝相比，我就像一块朽木。”
小九循循善诱道：“漱玉仙子啊，你要有点自信啊，不拼怎么能知道自己的极限在哪里呢？羲衍神君相信你，折光殿下相信你，我小九也相信你，你能行的！”
沈清姿对自己的实力心里没数，她点点头：“好！我也想试试我的极限在哪里。”
折光神君这时开口：“你先做些准备，三日后，便进入十二花神宫。”
沈清姿颔首，又道谢一番，打坐调息，调整状态，准备进入战斗。
她心中有事，难以入定，睁开眼，问坐在一旁品茶的折光神君：“折光神君，我是怎么回到仙界的？那薛子缘呢？”
折光神君眉梢轻扬，眼底愠怒一闪而过，带着一丝嘲讽反问：“他叫，薛子缘？”
“是，他是魔族的，是多宝阁的阁主。仙魔大战之时，我还在仙魔战场上看到过这家店。”
折光神君意味不明地道：“他倒是有自知之明，这名字与他甚是契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