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三刻，沈清姿幽幽醒转，恍惚的视线中，上方是布满蜘蛛网的屋顶，身侧有一堆火。
昏迷前的记忆回笼，她猛地坐起身，身上盖的毛毯滑落，她依旧穿着昨晚的白色寝衣，而这里却是陌生的破观，她不在东宫！
火堆前的少女，听到响动，蓦然回眸。
沈清姿惊讶地问：“梅姬姑娘？怎么是你？昨晚那个侍卫……”
梅姬娇憨天真的眼眸，透着浓浓的惭愧。
这双眼睛……
这双眼睛！与那个奇怪的侍卫一模一样！
沈清姿指着她，不可思议道：“你就是那个侍卫？”
梅姬刚还惊喜地思忖着，若沈清姿没认出她，她可以装作从“某个心怀不轨的侍卫”手中救下了她呢。
没想到，沈清姿这么快就认出了她，速度和当初宋兮越认出她的速度有的一比。
沈清姿起身，将毛毯摔到地上，火光映照在她愤怒的双眸中，冷斥道：“梅姑娘，你可知，掳走太子妃是多大的罪名吗？你可知，太子大婚当夜，太子妃失踪，会造成多大的混乱吗？你怎可如此任性？”
梅姬羞愧不已，垂着脑袋，搓着手指，慌乱地说：“我知道，成亲对凡人来说是很重要的事，尤其是女子。可我喜欢宋兮越，他答应过我，只娶我一个的，结果却娶了你。我怎能眼看他与你圆房？我，我也不知怎么回事，我就闯了进去，把你偷了出来……”
她的脸臊得通红，但还是大胆地抬头，可怜巴巴道，“沈姑娘，我真的很喜欢很喜欢兮越哥哥，你就把他还给我，好不好？你放心，我不会伤害你的，他说过，如果我伤害你，便将我挫骨扬灰……”
提到这件事，她依旧难过极了，心酸得想哭。
沈清姿听得糊涂，宋兮越答应娶梅姬，却又威胁梅姬不准伤害她？
她相信宋兮越的人品，看似在皇子中最不得宠，实则一身傲骨，绝不会做不到还空口许诺。
之前沈清姿同情过梅姬错付一片真心，经过昨晚的事，她一点也不同情她了。
太子大婚之夜，偷走太子妃！
多不靠谱的人，才能干出这种事？
冷风从破漏的地方灌进来，沈清姿打了个寒战。
她捡起扔掉的毛毯裹紧自己，闭眼压下怒气，才道：“他是太子，喜欢他的人，想要嫁给他的人，满大宋不知有多少，我不可能是个人来哭一哭，求一求，便将夫婿让出去，何况，我已与他拜了天地，圣上已昭告天下，我们已是夫妻，便是我想让，也让不得。且，我也不想让。我与他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经历腥风血雨，才终成眷属，我怎能让？我若让，便是辜负了他，辜负了我自己。”
梅姬失魂落魄喃喃道：“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是我来晚了。若我能赶早一些，在他最伤心最需要人关怀的时刻，陪在他身边，他怎会对我如此冷心绝情？”
她只是本体的一部分，穿过轮回大阵，降临在闻霆转世的地方，耗损了不少法力，还受了伤，待她养好伤来到闻霆身边，宋兮越已与沈清姿互生情愫。
“缘分天定，梅姬姑娘你放下吧，以你的条件，另觅良人不难。”沈清姿忌惮梅姬的诡异手段，耐着性子宽慰一句，又认真地问，“我要趁京城混乱之前回去，梅姬姑娘，这里是哪里？你可有代步的马儿借我？”
“我，我不能回去，你自己回去吧，我走了！”梅姬知道自己捅了篓子，此时哪敢回去面对暴怒的宋兮越。
她也想过索性杀了沈清姿，反正这个凡人女子轮回很多次，次次凄惨，这一回协助闻霆渡劫，命运也没逃过一个虐字。
杀了她，结束她的苦难——横竖下一世轮回，轮回使搞不好已经为她写好凄凄惨惨的命册了。
但她怕宋兮越会恨她，还怕没有了沈清姿，闻霆会渡劫失败，她和闻霆都将受到天帝责罚。
最重要的是，她昨晚纠结一夜，也没能下得去手。
她以盗为道，可不是以杀为道，她从未杀过人，委实下不了手。
既然杀不了沈清姿，她还是赶紧溜吧。
“等等，马呢？我怎么回去？”沈清姿才叫了一声，那梅姬已溜得没了踪影。
这要不是宋兮越的救命恩人，沈清姿早一巴掌扇飞了她。
活了十六年，她就没见过这么离谱的人，就没见过这么离谱的事。
沈清姿出了破道观，冲着有光的地方去，穿过阡陌，找到了一户大早上起来磨豆腐的农家，打听了地方，摘了枚戒指换来一身衣裳，一番波折，赶到了城门口，刚要说明身份，已被兵卒认出，秘密将她送回东宫。
沈清姿以为，她要面对的，仅是一个发了疯找她一夜的太子。
她从未预料过，这一晚，彻底改变了她的命运。
她在去东宫的半路上，遇到从南城门找她返回的宋兮越。
马儿尚未停稳，他便丢了缰绳，跃了下来，喑哑的声音唤：“清姿！”
哗啦，马车的门帘掀开，沈清姿眼前陡然一亮，便被一个疲惫的身影抱入怀中。
昨晚上被打断的羞涩、紧张、期待，以及拜堂之后自然而然产生的亲密感，瞬间回归。
她回抱住他的腰，软甜了嗓子道：“别着急，我没事。昨晚上是梅姬姑娘打晕了我，将我带出京城。哎，你可不能怪我在洞房花烛夜失约啊，这梅姬姑娘可不是我招来的。对了，梅姬姑娘怎么扮成你的侍卫了？难怪我看她眼熟，却认不出在哪里见过。”
与她的欣喜不同，宋兮越的眼眸里满是苦涩，他死死搂紧了她，一滴泪落下，滑入粗糙的衣料中。
沈清姿感受到他的大力，以为他惶恐不安，笑着轻抚他的背：“没事，我真的没事，梅姬姑娘没为难我。”
片刻后，宋兮越才能发出声音，道：“她说我曾承诺娶她，便一直缠着我，西北打仗那段日子，她也上了战场，又救过我几次。后来才知，承诺娶她的，是一个叫闻霆的男子，根本不是我。我为了让她死心，便许她做我的侍卫，我想着，待她看见我娶了你，过得幸福美满，她便会知难而退了。”
沈清姿恍然大悟，可耻地窃喜几分，笑容轻松道：“原来如此。若有机会，咱们帮她打听打听那位叫闻霆的男子，我也想见见，他与你有几分相像，才令梅姬姑娘对你这般执着。”
从雪望山追到暮关城，再追到京城，这可不是一般的执着。
宋兮越几次张口欲要说出实情，都闭上了嘴。
他知道，事情捅破，现在这个浑身散发着新婚喜悦之气的姑娘，从此后再不会笑得这般轻松灿烂。
而他，亦会万劫不复。
马车滚过青石板的声音，悦耳动听，他卑微地乞求上天，就让时间停留在这一刻吧，不要再向前了。
回到东宫，气氛肃杀。
两人刚踏进东宫的门槛，从小贴身伺候宋兮越的太监崔逢喜，瞥了眼穿粗布麻衣的太子妃，眼神隐含怜悯，上前低声对宋兮越汇报道：“太子殿下，找到李惟言了，他昨晚投井死了。”
沈清姿脚步一顿。
李惟言，她知道，就是昨晚留下来伺候太子沐浴的小太监，是圣上身边大太监的干儿子，也算是圣上的心腹，是圣上专门拨给宋兮越的人。
她忽然有些忐忑。
昨晚，她失踪后，发生了什么事？
宋兮越顺了顺她耳边的碎发，温柔而缱绻，道：“去换身衣裳。”
沈清姿颔首，看了眼崔逢喜。
崔逢喜却慌张地避开了她的目光。
沈清姿换上了太子妃的华丽衣裳，宋兮越夸她“天香国色”，又拉起她的手说：“清姿，咱们先用早膳。这是我们成亲后，吃的第一顿饭，其他事先放放。”
沈清姿心朝下沉，他越是拖延不肯说，说明事情越大。
早膳时，两人心不在焉，宋兮越过分热情，不断给她介绍宫中御厨的手艺。
他介绍过的佳肴，她都一一尝过。
末了，两人放下筷子，净了手，坐在正殿上饮茶。
沈清姿脸上一丝笑容也无，叹口气道：“殿下，说吧，到底发生了何事？是与我有关吗？”
宋兮越垂下头，他一身穿戴，华贵至极，却遮不住满身的戾气和颓丧之气。
半晌，他艰难开口：“崔逢喜，你来说。”
崔逢喜跪地朝二人行大礼，然后，脑门磕在地上，颤抖着嗓子，缓缓讲道：“昨晚，梅姬潜入喜房，掳走了太子妃娘娘。李惟言亲眼所见，他没有喊人救娘娘，反而在喜烛和搓澡的巾帕上加入了情香粉末。却不想，娘娘的妹妹，沈二姑娘，早已察觉梅姬姑娘装扮的侍卫不妥，发现她眉心有梅花印记，怕她加害娘娘，跟到了东宫，见梅姬久入喜房不出，便来叫娘娘，谁知正巧与毒发的太子殿下撞上……李惟言那个畜生，不仅不阻拦，还将房门锁了……院外的宫女太监不知里面发生了什么事，更不知娘娘已不在东宫，不敢擅闯，这……这祸事便这般酿成了。”
说完，他大气不敢喘，大汗淋漓。
沈清姿如听天方夜谭，脸色发白，讷讷地问：“你说谁？沈二姑娘？清璇？她怎么会在东宫？”
崔逢喜哪里敢再重复一遍，匍匐地上，心里为自家殿下感到悲哀。
殚精竭虑几个月，生怕中途出变故，好容易将心上人娶到东宫，洞房花烛夜却发生这种事。
恐怕这一晚，会是太子妃娘娘心里一辈子的疙瘩。
怎就这般巧合呢？
他甚至埋怨沈清璇，安分待在沈家不好吗？偏要来东宫。
哪怕昨晚太子殿下宠幸个宫女，也比宠幸了太子妃的妹妹强啊。
他最恨的，还是梅姬和李惟言这两个小人。
沈清姿嘴唇抖动，手紧紧握住扶手，身子摇摇欲坠，她腾地起身，干哑的嗓音喝问：“清璇呢？她人呢？带我去见她！”
宋兮越颤抖的手，握住她的手，冰冷道：“清姿，是我的错，你怪我吧。我会处理沈二姑娘，你就当她从未来过东宫，我们还和从前一样，好不好？所有的孽，我一个人做，我一个人扛。”
他紧紧望着她，眼里满是卑微的哀求。
沈清姿呵呵一笑，蓦然甩开他的手，扬起手掌，狠狠抽了他一耳光！
她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他没有避开，生生受了这一耳光，转过脸来时，嘴角已破裂。
跪在下面的崔逢喜，全身抖若筛糠。
沈清姿笑着笑着，眼泪落了下来，痛恨地说：“处理？你要怎么处理清璇？她是我最宠爱的妹妹，你伤害了她，毁了她一辈子的幸福，你还要处理她？宋兮越，你何时变得如此冷血无情的？不！我错了，你是皇家人，你的血本来就是冷的，阻碍你们的绊脚石，都该统统处理掉！可是，清璇她有什么错？凭什么？凭什么要用她的一辈子，去偿还你的救命之恩？你有罪，你该杀了梅姬，你该自己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