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早两辆轿车和一辆丰田考斯特中巴车组成的车队，碾过合口镇略显颠簸的沿海公路，扬起淡淡的尘土。
王金福坐在考斯特里，紧挨着吴向涛。
面色紧张的透过车窗，掠过远处灰蓝色的海面和近处低矮的房舍，几乎一夜未眠的疲惫被一种近乎亢奋的紧张压了下去。
车窗外，码头上零星停泊着归航的渔船，渔民们正将一筐筐闪着银光的渔获卸下，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海腥味。
成子坐在中间靠窗的位置，神色平静地看着窗外。不时和吴昊和毕延低声交谈着。
“李董，吴秘书长，各位，”王金福清了清嗓子，带着闽南口音的普通话努力字正腔圆，“前面就是镇渔业码头和滩涂养殖区集中地，咱们一会儿在那边下车。”
车队缓缓向前，在一处岸堤旁停下，众人下了车，沿着一条刚铺了碎石垫层的临时道路往里走。
王金福忙跟上来，伸手一指，“”大家看，这就是我们合口赖以为生的海田。每天凌晨，像那边的渔船就会出海，带回最新鲜的马鲛、带鱼、鱿鱼，各种海鲜渔货物.....那边滩涂上，就是我们的紫菜养殖区，合口的头水紫菜，品质在全省都是数一数二，产量能占到全国市场的百分之四十！”
成子的目光扫过码头堆积如山的渔获和滩涂上整齐排列的紫菜架，点了点头。
“泉安，乃至整个温陵，食品产业是有深厚根基的。”一旁的吴向涛补充道，“一提泉安，往往大伙儿想到的是陈埭的运动鞋、海康的纺织服装，那是全国知名的产业集群，但在我们泉安的规划里，下一步就是要打造另一个千亿级别的产业集群，就是食品工业。”
“在这块，我们是有一定基础的，国内知名的大利、攀攀、晋冠、雅客都在我们泉安，不夸张地说，全国每四块糖果、每七包休闲零食里，就有一份是泉安企业生产的。”
“整个产业集群的配套非常成熟，从原料供应、包装印刷到物流运输，链条完整，我们的目标是在五到十年内，和豫省的颍川、粤省的潮州成为全国三大休闲商品的生产基地。我听说咱们丰禾在颍川有投资？”
成子点点头，“是，03年在那边上马了一个饮料的生产厂，现在已经成了我们丰禾在国内六大饮料生产基地之一。预计今年颍川基地的饮料出货量能在3.6亿左右。”
听到这个数字，吴向涛叹口气，“但合口镇，一直是我们泉安的一块短板。”
“靠海吃海，过去，渔业资源丰富，紫菜、海苔、鱿鱼、生蚝、竹蛏、鲍鱼.....品质都是顶级的！可产业模式太原始，捕捞、鲜货交易为主，附加值低，抗风险能力差。渔民辛苦一年，也赚不了几个钱。””
王金福接过话头，带着恳切，指着远处一片略显空旷的滩涂，“您看那边就是规划的工业园地块。”
“李董，我们合口，缺的就是像丰禾这样的大企业，有技术、有品牌、有渠道，能把我们优质的海产品，变成高附加值的加工冻品、即食海鲜、健康零食，卖到全国，甚至卖到国外去！”
吴向涛点点头，“是的，丰禾如果能在这里落户，依托合口的原料优势和未来的港口物流条件，完全可以打造一个集原料处理、精深加工、冷链仓储、研发检测、品牌营销于一体的现代化海洋食品产业基地，带动整个合口，乃至泉安食品产业的升级。”
一行人继续向前，走到一个路口时，王金福引着，进了一片说园区不园区，说厂区不厂区的地方。
“李董，这一片都是我们镇上几家规模还算可以的海货、鱼货加工和冷库，前几年我们镇上自己搞得一个算是小园区。有私人的，也有村集体的，但是都算不上大规模，这家，就是林厝村的厂子，主要是做虾干和鱼鲞，那便是....”
“.....这厂房和设备，还是九十年代的水平，只能做最基础的保鲜和初级分装，深加工能力基本为零，产品附加值很低.....”
“我们太需要像丰禾规划的那种现代化大型冷链和深加工中心了.....有了这个核心，才能把产业链真正拉长、做深，这边，这边是加工海苔的.....”
成子挨家走着，看着，瞧见这些冷冻厂李略显陈旧的设备，“不怎么”卫生的环境，被海风侵蚀，斑驳的厂房，若有所思。当走到最前方那个标着“和信达”字样的冷库时，成子摘下一直戴着的墨镜，仔细瞅了瞅门头，院子里停放的货车，略带警惕的狗狗和人。
“诶，王镇长，这家看着挺新的。”
“这....这家啊，”王金福掐了掐手心，“是，去年才新盖的，是一个岛商建设的，李董，要不要进去看看？”
“算了，算了。不过，这家地势不错。”成子看似随意的说了句。
从“镇”上的小园区，出来，又围着镇子绕了一圈，现场看了看那块规划中的滩涂，车队终于进了合口镇镇政府略显简陋的院子里。
在镇会议室，墙上挂着泉安市地图和合口镇规划图。
王金福站在图前，拿着根杆子，点在地图上，“李董，各位领导，这就是我们为丰禾项目预留的地块儿，在园区的西北角，紧邻规划中的疏港大道，距离渔业作业码头直线距离不到两公里，水电管网预留接口已经完成前期勘测....市里十五规划最后一年，对合口工业园的基础设施投入是下了决心的。”
吴向涛坐在李家成旁边，一歪头，笑道，“温陵和泉安高度重视丰禾项目的落地。除了土地、税收等普惠政策外，针对食品加工龙头和配套冷链物流，市里正在研究专项的技改补贴和物流通道优化方案。”
“特别是在产业集群配套的对接上。丰禾需要的上游原料，合口及周边海域能稳定供应优质海产，中游的包装、辅料，我们泉安本地由侨资投资的利达彩印、永兴包装，完全能满足高端需求。”
“至于下游的销售渠道，依托温陵港和发达的陆路网，辐射闽东南乃至长三角、珠三角，效率会非常高。这是真正的天时地利人和啊。”
成子一直安静地听着，在笔记本上写写画画，等王金福和吴向涛介绍完毕，会议室陷入短暂的寂静。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
扫过王金福略显紧张的脸，又看了看墙上那幅规划图，最后落在吴向涛身上，
“泉安的产业基础，尤其是食品产业集群的优势，吴秘书长介绍得很清楚，令人印象深刻。合口的区位和渔业资源禀赋，王镇长也做了充分展示，确实具备发展水产深加工的天然条件。”
“其实，从去年开始，我们丰禾就开始着眼在东南沿海地区建立一个新的点，能够同时满足我们公司发展规划的几个条件，包括，产业集群和优良的配套辅助，辐射区域能内能外形成贯通，原材料和熟练人工，当地的政策和交通的便利性.....”
“就像刚才吴秘书长说的几点，往大了看，一、温陵，泉安，这地方卡在闽东南海岸线中间，北连长三角，南接珠三角，东面隔海就是弯岛。福厦铁路明年全线贯通，泉安站就在三十公里外。还有，泉安机场，是吧？吴秘书长？”
吴向涛笑道，“李董倒是消息灵通，上个月，刚通过改扩建论证，正在准备申报，估计最长，也就是三五年就会升格为国际航空一类口岸，到时候就能有直通国外的航线。”
成子点点头，“还有，闽省规划的疏港高速支线，端点就在合口镇东边五公里，明年就开工了，是不是，王镇长？”
“是，是，到时候，从我们合口直接走高速，经凤里到榕城，全程只需要两个小时。”王金福忙解释道。
成子一抬手，指着墙上的地图，“二、再往远处看。上面提海峡西岸经济区不是空话。”
“小三通做了几年，大趋势是什么？是融合，是更大规模的人流物流。所以，合口一旦搭上福厦铁路和疏港高速，它就是嵌入整张东南沿海物流网的一个关键节点......”
成子嘴上说着，可脑子里想起的是九月份，自己从燕京转机，在家里过得那晚上，自己和李乐，一个抱着李笙，一个抱着李椽，在巷口那家店吃大腰子的时候，李乐给自己拿着签子在桌上画地图的场景。
“北接长三角，南连珠三角，正卡在黄金海岸线的腰眼上。国道、省道、铁路支线都通，深水港疏浚工程一启动，万吨轮就能靠岸。这是天然的物流枢纽胚子，不是哪个犄角旮旯都能有的底子。”
“丰禾现在盘子大了，卤味、辣条、饮料、饼干，哪一样不是大进大出？原料、成品，物流成本是大头。北部、中部几个地区，靠近原料地，但远离市场，在消费核心区设厂，成本又太高。”
“而闽南这地方，背靠山海，农渔资源丰富，本身就有一定的原料优势，尤其是饮料要用到茶叶，这个不用我说了吧？更重要的是....这里是辐射整个东南沿海和内陆腹地的跳板。”
“三小时陆路经济圈，能覆盖多少人口？多少市场？把大型冷链物流中心扎在这里，原料集中处理、成品分区配送，效率能提多少？成本能降多少？这笔账，你这个当家人，比我算得清。”
“这还只是内贸。成子，你得往高了再看，弯岛就在对面，东南亚的热带水果、水产，质量好，价格有优势。RcEp谈了几年了，虽然还没正式落地，但大方向不会变。”
“一旦通关便利化，关税壁垒降低，这里就是天然的转口加工基地，你的冷冻生产线，原料进来，成品出去，一条龙，和在鲁省的蔬菜、海产品加工、冷冻食品的基地，一南一北，覆盖的就是整个东亚和东南亚，甚至是澳洲的市场。”
“成子，你回去就联系一下那边，看看官面的渠道有没有什么规划，我十月份要去一趟，就当过去探探路，”
烟雾缭绕中，李乐让一直馋嘴，咿咿呀呀的笙儿咬住根没放辣椒面的肉串，手摁着脑袋，一推，“走你！”
而给李椽，则是用筷子撸下来，放到小盘里，“吃吧！”
“哥，你让娃吃这个，姨和嫂子不抽你？”
“这有甚，撸串儿，得从娃娃抓起！”
略微一顿，把脑海里，李乐回到家，被曾姨追着踹的画面关上，收了脸上的一点笑意，成子身体微微前倾，看向王金福，“如果投资，丰禾投下去的是真金白银，要的是长期稳定的生产和供应链。”
“我问几个最实际的问题：第一，合口工业园的专用电网扩容方案，具体时间表是什么？大型冷冻厂和加工线的负荷，现有电网能不能扛得住峰值？”
“第二，污水处理配套，针对水产加工高浓度有机废水的处理厂，选址和工艺路线确定了没有？环评走到哪一步？”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吴秘书长，王镇长，投资不是看规划图，更要看落地生根的土壤。昨天在温陵，我看到了规划图上的蓝图。今天在合口，我看到的是推土机、泥巴路和空荡荡的荒地。基础设施的完善需要时间，这我能理解。”
“但，软环境、社会治理能力和营商环境的稳定性，如何能让企业安心投入上亿甚至更多的资金，建设需要长期稳定运营的产业基地，才是我迫切想了解的。”
王金福的心猛地一沉，脸色有些发白。
每一个问题都像重锤敲在王金福心上。电网扩容？污水处理厂环评？他手心全是汗，这些问题有的在推进但缓慢，有的甚至还没完全敲定细节，带着些，都好说。
至于其他的......
会议室里一片寂静，只有窗外传来的几声鸥鸟鸣叫。
王金福看了眼吴向涛，深吸一口气，挺直腰板，迎向成子的目光，“李董，您说的对，昨天的事，是合口镇在工作的中的重大失误。”
“但，这恰恰说明，合口已经到了非改不可、非破不立的时候。”他语气陡然拔高，“市里、镇里已经下定决心，要以这次事件为契机，彻底整顿基层治理，重塑营商环境。”
“首先，针对滩涂械斗事件，相关部门已经成立专案组，对所有参与械斗、煽动暴力、非法持有和使用武器的人员，依法从严从快处理，绝不姑息！”
“到目前，已刑事拘留带头闹事、涉嫌聚众斗殴、非法持有枪支的嫌疑人十五名，包括林厝村委会主任林国栋在内，治安拘留三十七人，案件正在深挖细查中。”
“其次，针对滩涂权属争议，市里已经决定，成立由国土、法制、档案、审计等部门组成的联合工作组，并聘请第三方权威测绘机构，严格依据解放后土改、四固定、集体土地所有证等法定凭证，重新勘界确权，任何历史地契、族谱记载，只能作为参考，不能作为确权依据！确保补偿款发放公平、公正、透明。已经有了具体的方案。”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王金福声音铿锵，“我们将以壮士断腕的决心，整顿基层治理中的难题，开展为期三个月的专项整治行动！”
“李董，空口无凭。但请您相信，合口镇，有决心，也有能力，为所有来合口投资兴业的企业，创造一个安全、稳定、公平、高效的营商环境。”
王金福一口气说完，胸膛微微起伏，直勾勾盯着成子。
吴向涛也在一旁补充道，“李董，王镇长说的，也是市里的态度。”
“温陵，泉安，高度重视丰禾的投资意向，将全力支持合口镇打造一流的营商环境。而且黄市长特别指示，丰禾项目落地过程中遇到任何问题，都可以直接向他，或者向市主要领导反映！”
沉默，持续了足有一分钟。
就在王金福感觉心脏快要跳出嗓子眼的时候，成子终于缓缓开口，声音平静无波：
“吴秘书长，非常感谢你们有这么坚定态度和决心维护营商环境，合口的区位和资源，确实有潜力，但潜力不等于现实。”
“这样吧，”成子转过身，“能否把详细的规划资料、土地现状图、基础设施配套时间表、以及你们承诺的营商环境优化具体方案，整理一份完整的材料，转交给我们一份？”
“我们需要看到更具体、更可执行的方案和保障措施，才能做出最终决策。”
听到这话，王金福心头一块巨石稍稍落地，忙不迭点头，“好！好！李董事长放心，材料我们立刻准备，最迟明天上午送到！”
吴向涛也松了口气，“没问题，我们会全力配合。”
会议室里的气氛又恢复到了和煦的氛围，一群人又聊了些细节的东西，吴向涛冲王金福递了个眼色，点了点手表。
王金福会意，朗声道，“李董，诸位，这眼看着到中午了，咱们一起吃个便饭吧？尝尝地道的渔家味？”
。。。。。。
镇东头，那家“好了你再来”菜馆对面的“侨运”饭店，成子几个人进了包间，王金福就被吴向涛给“摁住”，落后几步。
“刚你做的承诺？”吴向涛问道。
王金福脸一苦，“不是，吴哥诶，那种情况下，我不这么说，怎么说？”
“行吧，这么说也对，反正上面也下了文了。”
“下文？”王金福一愣，“什么文？”
“还能什么文，上午刚收到的，省发，你自己看。”
吴向涛说着，从一旁跟着的工作人员手里接过一份传真件，递给王金福。
王金福接到手，一看抬头，嘶~~~~~
“吴哥，这是？”
“也不知道你是蒙的，还是你比我消息灵通。”吴向涛笑了笑，“不过也好，有了这个，丰禾这边的投资落地，大有希望啊，你们合口，再不抓住机会，哼！”
“放心，我一定.....”
“你？你觉得出了这么大的事儿，你还能怎么着？”
“那我，哎~~~”
王金福即便早有预感，可没想到这么快，一时间，身凉，心凉，脑子凉，捏着文件，呆在那儿。
“嘁，瞧你那点出息，我和宋市长不一样挨板子？严重警告加诫勉是免不了了，不过.....”
“吴哥，你别吊我，到底怎么个意思？”
“丰禾要是多增加投资金额，或许....”
“明白，吴秘书长，看我表现。”
说完，把文件还给吴向涛，王金福一跺脚，进了包间。
没喝酒，只吃饭，中间，王金福谈历史讲未来，把合口说成了不来投资，就会错过一百个亿一般，兼带着表决心，承诺会如何如何，把多少年练出来的嘴皮子都用上了，务必让成子一行人感受到合口对投资企业的热诚。
成子多数都是低头吃，看到王金福的样子，倒是有些感动。
正要说什么，手边的手机亮了一下，拿起来看了眼号码，起身对吴向涛和王金福笑道，“不好意思，公司的电话，我接一下。”
说完，捏着手机出了包间，走到门口，就瞧见对面“好吃你再来”饭馆儿门口，圪蹴着一个身人高马大的圆寸脑袋，手里捧着一个小碗，正在往嘴里扒拉着果冻一样的吃食，看到自己，招招手。
成子笑着，两步跑过去，一扯裤腿儿，挨着蹲下，“嘿，哥！”